•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簡昭惠〈抉擇的荒謬〉
  • 最後修訂日期:
霪雨多日,連牆角都有一股霉味。    被阿丹傳染的感冒一直無法痊癒,到醫院去看他,站在病房外的走道上等著他。    隔著透明的玻璃,他正在照顧他的病人,一個看起來很蒼白的小孩。    我的鼻涕不停地流著,感冒了一星期,使我全身虛軟。穿上醫師服的他,看起來比較不那麼孩子氣。    我等了他半小時,他是知道的,他知道我一直在這兒等他,十分鐘前跑出來告訴我,他還沒辦法離開,若是我不耐煩,請先回去,他再給我電話。    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鼻子,只是一直焦急著病房內那個蒼白小孩的變化。    週末午后兩點鐘,偌大的醫院顯得空曠而安靜,除了當值的醫師之外,看起來有些清冷。透明玻璃內的他,微俯著身,對那個小孩說話,他的樣子看起來很溫柔。對那孩子的病痛,似乎十分能夠體會,他剛告訴我,那是因酗酒而出車禍的小孩。為什麼要那樣努力地照顧一個看起來未滿十四歲,酗酒的小孩呢?    我開始恨起他來。    忙碌使他永遠沒有辦法停下來,仔細思考他在做什麼?我想起連打開抽屜,都會忘了關上的他,在生活裏,對我像孩子一樣地依賴及放心。長年累月的睡眠不足,只為全力以赴地去面對他的工作。    這麼多年以來,和我一起長大的他,與我的關涉,似乎愈來愈減了。我所擁有的,永遠只是精疲力竭,一個永遠需要安慰、體諒、整理的軀體。    來台北,已經五年了,獨自生活,已經慣常且習於面對。我祇是個平凡的女人,我並不是每一刻都那樣堅強、勇敢、無畏。    有時,我真希望能也自己捅一刀,躺在手術檯上,也許如此才能使他明白,在生活裡走過去,自己多少次被割傷過。 × × × × ×    元宵節的夜空,不時昇起亮麗的焰火。    在遠處,在近處,在隨處不在,溫暖而熙攘的的人群喧囂深處。    那奮力昇起,奔向黑暗的亮光,真像無法抑遏那燃自靈魂深處淒美的激情,瞬間顯出亮光,又隨即消失而去。    我和波博在街上,毫無目的地走著…。街上的人車,像水一般地流了過去。    我們坐在河邊,談著彼此的故事,那故事長過我們共有的時光。    「很晚了,我送妳回家好嗎?」    「我男朋友的父母,不讓我和他在一起。我和他兩家因選舉的派系不同紛爭不斷。他父母說若硬要他,除非陪嫁一千萬,否則要我好看。」    「他們又能拿妳如何?」波博問。    「不知道,不過他們請徵信社調查我的地址,傳話給我家人,要叫人來打我。可是我並不覺得害怕,只覺得厭倦。活著真是辛苦。」    「想必妳很愛他吧。」    波博的臉映著河裡的燈,淡淡的暈黃在他的臉上流動。    「如果我為妳付出代價,他們真會因此給妳幸福嗎?」波博的聲音在河邊,傳到很遠的地方去。    我望著昇騰而起的焰火,那容納著焰火的夜空,被映得多麼美麗啊?而倒映出美麗焰火及燦爛夜空的河水卻使我出神而默然。 × × × × ×    替阿丹擺出鞋子。夜,已經很深了,陽台上有些碎了的亮光,送阿丹到門口,他要趕最後一班車回醫院去。    阿丹揉了一下我的頭髮。    「貞,妳剛剛叫我波博…」阿丹低頭繫著鞋帶。    眼淚開始無法止息地爬了滿臉,我縮到牆角,無法制止自己的顫動。    「貞,我知道妳受了很多委屈,但請瞭解我不能跟妳一起去面對的原因,妳的喜悅、妳的悲傷,請原諒我沒有辦法跟妳分享分擔,因為我們各自的包袱都那樣的沈重。我會努力地接受,妳所要我接受的一切,因為妳是我一生中最親近的人。我們還要在一起,走很長的一段路。我不知道妳目前面臨怎樣的生活狀況,如果妳願意讓我瞭解妳就簡單地告訴我。如果說出來更難受,妳就保留吧。貞,我希望妳快樂一點;是因為我才讓妳不再快樂的,可是我需要妳。貞,妳是唯一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活下去的人。我需要妳每天給我信心和勇氣。並告訴我,我們所選擇的,是對我們的生命最有意義的方式。」    「阿丹你留下來陪我好嗎?」    「我是想留下來啊?!但我現在要到醫院去替病人挖大便。」    門外開始微微地飄雨了,微濕的夜空,是那樣沈靜。    「妳有事打電話到值班室來找我。最近,我在醫院十分despair,我的病人不斷死掉,不管我如何盡力。」阿丹不情願地回忘我一眼。難道這中間我也要負些責任嗎?    我對著他,再度無言。注視他的背影沒入黑暗的深處。 × × × × ×    消褪了,這一件我最喜愛的衣服,亮麗的顏色一年又一年地褪成灰白。    我看到浮在空氣中的塵埃,有些由上往下沈,有些由下往上昇。時間在浮游著。而我的精神乘著時間,由黃昏而至日落…    我聽到隔壁傳來打麻將的聲音。    心驟然地又感到沈重。    多麼想放下這一切:「阿丹我想告訴你,我不要嫁給你。」我憤恨地寫下這一張紙。寫在心上,千百萬次。我為什麼要日以繼夜枯坐等待,像一個書呆子?躲躲藏藏像罪孽深重的犯人,承受你家人的傷害侮辱?    打完麻將的男人由巷口亮起車燈。不知道此刻他有著怎樣的決定?    回家看妻子、小孩,還是繼續在暗巷中買醉?繼續打麻將的人,又有著怎樣的抉擇?    見好就收?還是繼續玩下去?該亮什麼牌?該選哪一個子兒?    而我又該有什麼選擇?    我彷彿做了許多無意義的掙扎,不斷在為一個傻氣而又連自己也無法解釋的理由,奔忙終日。 × ×  ×  ×  ×    黃昏澄色的光芒,像溫水一般,浸泡了我狂歡後稍疲倦的身體,我裸著身體,深切地體驗到一股強烈的,屬於創造的律動,自身體深處不斷湧出來。微帶溽熱的天空中,開始閃出幾顆熟悉的星星。沈入回憶的心,變柔軟了。    時間忽然沒有前後遠近地交錯起來…從時間中走來,鏡裡的容顏由稚嫩而鮮明。身體也在變化著。午睡中,忽然夢見自己懷孕了。懷了自己所喜歡的男人的孩子。一種奇異的感覺自靈魂與肉體間擴散開來。我喚著所愛的人,這個人忽然流進我身體深處。變成我正在成形的孩子。愛,是什麼樣的感覺?有一點疼痛、悲傷和溫暖。回憶的足,踩在那一個已經過去的故事裡。一個離鄉的下午。趕去追逐的,是另一顆我欲與之交溶結合的心。青春在身體的深處不斷燃燒。痛苦而不願放棄的痴執,僅僅握住那餘燼似的我的愛。有很多的快樂、有很多的痛苦、很多的寂寞與等待。但沒有遺憾和悔恨,所有的煎熬都會在相見的歡樂裡成為甜蜜的乳汁。    今天早上,阿丹所送的戒子,突然自中指落了下來。聽到掉落之聲,才悚然知覺。    找了許久,滾得太遠了……。    我不知道它因何掉落?是我忘了,忘了前一刻的動作?是自己在無意間剝下來的吧?但為什麼要剝下來呢?已經帶了那麼多年都未曾取下來過的。    是手指感覺透不過氣的緣故嗎? × × × × ×    春意正濃,波博帶著我到郊外去放風箏。雪白的紙,所糊的風箏,各自畫上了我們的心情,在那陰鬱多日而突然放晴的早晨。    天空幾朵像棉絮一樣的雲,風在陽光下,把它冉冉向西邊推送過去。    我們跑了一段很長的路,風箏才飛起來。    波博和我一起抬頭仰望,那愈飛愈高的風箏。    「不能太靠近,否則會絆在一起而落下來。」    我們擺動著各自手中線,風箏於是愈飛愈高。    在天空,昨夜被我們塗上去的顏色隨風飄揚。而我的風箏一直無法像波博的風箏一般垂直而上。雖然我放出去的線,比他長了很多。    我把線全都放了,風箏竟然離手而去。我驚惶地望著那無法控制的風箏,在風裡左右擺動,而墜落於地。    波博望過來:「線放得太多了,妳要能掌握住風的動向啊。」    他慢慢把自己的風箏收回手中。而我拾起落在地上的那一隻。已經摔壞了。    「再放一次吧,我這一隻給妳,一起放好了。」 × × × × ×    總在舊的創痛未癒之際,新的裂痕又接踵而至。    在極深的夜裡,容我再一次對你傾訴我的孤獨。我說的話,或許有些虛偽吧?!但你瞭解我所欲傳達的心意。而我相信,你終會再一次接受我、溫暖我,告訴我一切都會過去。    當我踏階而上時,生命成一種夢想,自己經常無意間被凌空推向高處。不知所以然地往是奔去。像神話裡被叮囑過的勇士,回了頭會變成石頭。有誰能接受自己變成石頭?不能上空,停下來,被定住,而心甘情願地看著自己的朋友們穿越過自己身邊。往上奔去,而不感到焦急和後悔呢?    渴望安定,卻又害怕後悔,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帶著這樣的心情在奔跑著的我,既怕變成石頭,又擔心自己追逐的祇是一個不定的未知。夢想的高峰是什麼?是雨天過後的彩虹?還是風理的一片塵埃?    隨著化妝技巧的日益精進,自己的容顏亦在歲月的鏡中逐日枯萎。似乎已經到了喝完喜酒會感到寂寞的年紀了,卻仍然是無法定下來。    許多事實儘管殘酷,但在數十年的生命歷練中,自己或多或少學會了一些粉飾。不管是面孔、或是內心。不論面對自己或是別人。誠實就像早起而赤裸的臉孔。會使人羞慚和焦慮。感覺失望而卑賤。這是一切被視為高貴的我,所萬萬無法接受的。我是個每學期都非拿到獎學金不可的優等生。參加許多社團。是個美麗健康的現代女性。    我渴望被愛、被肯定和被接受,希望讚美和恩寵永遠擁抱著我。因此我只有經常極盡所能的說服自己,犧牲小小的誠實,逃避赤裸的自我面對,我才有勇氣繼續向前邁進。    好不容易,總算學會了安慰自己。當曾經死生相許過的愛情將成過眼煙雲之際。自己很快的,必須再整裝,用更華麗的衣飾更高級的化妝品,把真實的自己埋入更精緻的包裹中。淡淡的疲倦與憔悴終會被隱住。成一抹朦朧的蒼滄。我會更成熟、更謹慎。重要的,我深切明白歲月不容自己一事無成。    台北的夜,微濕、寒冷、喧鬧、櫥窗內的服飾,年年推推陳出新。但面對這樣的變化,卻再也激不起往日那追隨時髦的新鮮和興奮了。    這是為什麼?是超越?還是蒼老?什麼東西能在生命中再磨出火花來呢?不久之後,自己或許就會像一部中古的美國車一樣,開過台北街頭時,顯得誇張,體積過大,華麗粗俗而耗油。且顯然已經過時。    以往自己曾堅持過什麼?那似乎已經不再重要。總想依靠一些什麼,卻又發現似乎沒有什麼東西是可以依靠的。說了太多的愛,使聲音都沙啞了。承受太多的情,也使自己心力交瘁。黑暗裡在街心踽踽獨行,竟然害怕自己會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台北的夜晚,有著什麼人,站在最高的那一棟樓上,臨風高歌呢?我似乎聽到了屬於這個城市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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