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蔡明憲〈關於一個學生的心情〉
  • 最後修訂日期:
這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在外頭六月豔陽而室內冷氣嗡嗡的考場。 ★★★ 枯坐、乾耗、心惶,我確確實實地懷疑自己在做什麼了。桌上平鋪著兩疊白卷子,一份印滿了要命的代數符號,一份在潦草的塗抹下仍露出處處該死的空白。原子筆、直尺、橡皮擦、還有那小小桌面上刻滿的歪斜字跡——二三首沒聽過的古詞和幾句自命清高的大話——伴著我無助地沁汗。    這是什廣玩意,又log又√,還要再加以微分,再湊上這漏油的祕書,遠有這夠爛的桌面上歪七扭八的藍字黑字。去他的,也不知是那位老兄那麼有閒功夫,在桌上頭雕個醜里八畸的人頭。怎不順便刻幾個公式上去,也省得我在此絞盡腦汁。唉!真夠氣人,昨晚臨睡前瞄過的重點,都是助教最後一堂課時暗示過的地方,怎麼緊要時刻卻如何也想不起末,去他的,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看看兩旁的同學,個個埋首疾寫,還真都是那種會寫的樣子,連視橋牌為第二生命的老禮,一星期跳六大舞的阿木,和整天睡眼惺松的小威,此時也都精神抖擻,有摸有樣蠻像一回事地在試卷上或計算紙上不知寫些什度。只有我,像走錯班級似地呆呆坐在這兒。去他的,我可不想一直這樣,想寫嘛卻又寫不出什麼東西,想動一下身嘛!又有那一前一後兩個監考老師隨時在注意著你,我可不願被誤會是在作弊或有什麼企圖,那可真真有辱我的清白。去他的。    看看錶,才八點四十分,而擦得異常乾淨的黑板上,醒目地用紅粉筆寫著「8:10~9:50」。靜穆中,有隱隱的大概是筆紙摩擦的聲音。而我不停地轉著這枝漏油的秘書。轉呀!轉的。抬起頭,也不期望想看到什麼,卻正好和前頭的監考老師那賊賊的日光對著了,真有夠倒楣.八成是早就在注意我了。也難怪,那有學生在考試時筆只轉不寫地拖十幾分鐘,而又不時看向前面一副蠢蠢欲動的模樣,去他的,這樣一想自己倒是頗有犯罪嫌疑的。天知道我只寫了二十多分鐘就再也榨不出油了,可是又真不信那個邪,這些都有點印象的題目,還真會寫不出來嗎?我繼續轉著那技秘書,轉著,轉著……。    當然已不是第一次參加考試了,從小到大.幼稚園、小學、中學到現在,十幾年的學生生涯經歷了多少小考,抽考、隨堂考、段考、月考、模擬考.期末考、畢業考,更別提那兩次驚天動地,驚新動魄得益彰,的聯考了。或許還可再加上我即將會面臨的補考,去他的,迫真可以說是考場老將呢!正好小威所說的:「學生生涯呀就是考試生涯,念書與考試正是一體兩面,相輔相成、相缺一不可的,這好比唇寒齒亡的道理。」去他的,唇寒齒亡!我可不服氣,我跟他說像以前那個神童羅傑,就不是在聯考制度下而得到博士的。小成一副理直氣壯卻掩不住倦態的表情:「唉唷!人家是突變種,基因分配是跟我們不相同的一類,況且唇寒齒亡是中國的成語,在美國是不適合,不合國情的啦!」。去他的,不合國情,還真有夠理直氣壯。而我就是奇怪自己的數學細胞,臨考前兩三天還請小吳筆算幾題給我看的,當時我還時而恍然大悟,時而如窺廟堂之奧地不停嗯哼外加點頭。去他的,當時的頓悟如今怎地卻無影無蹤,都死那兒去了。    我不禁再抬起頭看向黑板,不期然地又和監考老師的目光相遇。去他的,我還真被特別照顧了不成,我可是百分之百乖乖的呀!她的眼睛帶點自信地盯過來、金絲邊的眼鏡更襯著一種孤傲,她該是個一絲不苟地教師吧!長得算是不差,搞不好在學生時期也是什麼系花、班花之類的,此時卻以傷害性的眼光瞄向我,那情景倒有些像偵探片裡,敵方的特務向主角拋出挑戰性的眼光一般。腦海中不禁回想起一幕電視影集中的情節……那敵方特從西裝口袋掏出了手槍,如鷹般地目光閃在帽沿的陰影下,在那個隱密地樓梯轉角間,他開始啟動板機。而主角似已察覺,卻兀自悠然地抽著雪茄和美女聊天。那緊張的時刻,危機呼之欲出……    而我只是個學生,手上只有筆,該死,還是枝漏油的筆。四周則是一片靜穆.而真像許多描寫考場的文章所述一般.有那種「沙,沙」的聲音,傳自我的前邊、後邊、左邊、右邊,去他的,不仔細去留意根本也不會去理這些,可是現在,在這奇特的肅穆時刻裡,那若有若無的聲音。像千百枝針刷著我的耳膜,我的心臟。我是什麼?沒考過試的呆子?遠是考太多試的瘋子?為什麼我竟如此與眾不同地待在這教室,這考場,這書桌,面對著一張打敗我的試卷,去他的,昨天不是也背了幾題範例,了解了一下作法的嘛!昨天,……去他的。    不知是誰出的天才主意,下午幾個高中共患雖過的兄弟,一起去行天宮圖書館「切磋學業」,天知道三、五好友聚在一起能有什麼好事。幾個人從圖書館外聊到閱覽室,聲音太大吵到別人,又從圖書館聊到外面的公園。等再從公園聊回圖書館時,當然,那已是晚飯時間了。我們從助教提示的考試重點,扯到隆兄公車上的豔遇,再聊到高中某個老師的怪僻,更別說再後的童年往事,鄰居趣聞甚至行政院長的演說腔調。天曉得那和微積分扯得上多少關係,但我們就這麼聊走了考前的寶貴下午。記得阿旺還拍胸脯的對我保證:「唉呀!那沒什麼啦!課本的範例都瞄一下就好了,保證pass!你老哥我還不是這樣混過了一學期。」……而今,……看看錶,八點五十分,若有可能的話,我該把他揪來看一下我的考卷,去他的,我都不想說了。除了前兩,三大題有點把握,加上後面幾個塗塗抹抹可能會對的答案之外.剩下的不是空白便是不代表什麼的數串符號的組合,如果教授不因考卷的亂塗而扣我分敢,我就該謝天謝地了。    記得同樣的慘狀在聯考那天也出現過,那天我也是不停地轉著筆,望著試卷卻只感到陌生。四題選擇我一題也不會,天曉得,它盡考些三角函數的死玩意,我看那幾個出題的教授都有點毛病。而幾題勉強會寫的填空和一題計算,我拼死拼活地塗塗改改、拼拼湊湊。不這樣怎行,落榜了要再重來一年,去他的,那可不是好玩的事.跟時間可不能玩捉迷藏的。我抓住舊時上課的一些記憶和參考書稟的考前命題焦點的印象,拼命地寫著,寫著,…然後,黔驢技窮,便不知如何是奸地看著錶,守著時間,看著黑板。去他的,不經意地又瞄到監考老師了,那冰山美人。    八點五十幾快九點了,我又低下頭去,那秘書的藍油漬沾著我大姆指,分佈成一片藍斑。而我的試卷.我的答題,還有這小小的桌面,天!這筆一定很耗油,揮灑藍油漬就像學生揮灑時間一般地瀟灑。一陣煩躁忽地自心頭升起,前天中午遠在地下室打了一場精彩的小滿貫,殺得老禮無從招架只有丟牌然後俯首稱臣的份,而我現在卻被時間定在這一張小桌子後,該死,這張五色雜陳的破桌子。 四周仍沒有什麼大的聲音,竟也從頭到尾沒一個同學發問,只是泛著一種奇怪的靜的氣氛,學生安靜,老師安靜,空氣也安靜。    忽然,散室裡又多了一位老師,稍胖的臉上戴著副塑膠邊的眼鏡,略短的頭髮捲著拋物線的髮角,那沒有象限的臉,看不出算做什麼表情。她站到中間排的前面,以不具磁性的沙啞聲音說著;「各位同學,對於這份卷子有什麼疑問,題目看不清楚或說開不完整的,現在可以問我。」她是我們的微積分講師,也是這份令我頭大的試卷出題者。當然啦!我的分數也會令她頭大,看情形,我這次的試卷可以令她想吃阿司匹靈了。說真的,其實我也有吃幾粒那玩意呢!    一時教室裡響起一片嘰嘰喳喳的聲音,但響度只有平常上課教授未來前教室談話聲的三分之一,而比起下課後那種嘈雜,這也就不算什麼了。但聲音只一下又褪盡、安靜像會傳染似的,迅速傳遍整個空間,只剩下講師疑問的眼神,不解地看著色位同學的臉龐。我們大家卻也老實不客氣地真的抿緊嘴唇,去他的,還真亂有默契似的。    她看沒有人有問題,便開始在排與排間走過,看看每個人所寫的,是否能反應她半年來所教。我猛然緊張起來,拿著那枝秘書無意義地在題目上輕抖,該死,這下我可慘啦!不用等到她改考卷,現在就得王見王,見光死棋了。去他的微積分。    竭力想再憶起些公式或例題什麼的,卻只捕捉到一些上課的趣事。每次上她的課,同學們有一大半是獨善其身,自搞自的,一小半人是補充體力,見周公去,凡是講師問我們問題或問我們有什麼問題,大家都會推小吳出來,也多虧他一堂課都沒請過假,才能穩住全班半壁江山,他一個人就足夠兼善天下,罩住全班了,想到這,斜眼望向坐在前排的小吳,看不到他的臉側,但見他略彎的背脊上技手臂所帶動的輕顫。    講師已走過兩排了,從她微蹙的表倩看來,其他人也沒比我高明多少,多半也是裝模作樣.死馬當活馬醫之類的。去他的,我好像在說自己。    小吳就是那麼罩得住,那些數學特有的符號,在他腦裡就是組得起來,正如老禮和他的五十三張牌組,好像天生就賦予他駕馭的能力。不過說實在的。AKQJ實在比什麼微分,積分都好玩多了,至少不用擔心影響到分數或甚至升留級的問題,也不會扯上考試這玩意,想到這小威的話又再度浮上來了,「唉唷!這好比唇亡齒寒的道理。」去他的,唇亡齒寒。    學生跟橋牌或許更密切相關些,至少在我現在感覺是如此。你想嘛!有樂趣才會有吸收,玩牌時那種投入,談笑,去他的,真不是上課那門子事可比的。而我看小威他自己和周公倒真是一體兩面,相得益彰的,一個在夢鄉,一個在現實。其實現代學生呀!我看有大半都是這樣,我猜自己也是如此,不過不太確定就是了,去他的,可不能太殺自己的威風是吧!    而不知何時,講師也走到我身邊了,剎時空氣在靜止中變得更靜,似乎是時間停止住的那種靜。我不敢抬頭或稍動,面孔凝住似地不真切的看著考卷,去他的,真有夠尷尬的感覺了。而筆尖卻停在一處油漬擴大的藍團團上 ,位置正在某一作圖題的空白處。該死的油漬,若因此而害我給講師罪不可赦的印象,我發誓以後便不再用秘書的原子筆了。但講師並不曾稍停腳步,逕自走向另一排過去,去他的,我剛才還緊張得亂龜一把的。她也經過小吳的身旁,我瞧見小吳持筆的右手凝住不動。老師對於高材生該有一特殊的感情吧!至少會多留意一點的。但講師仍然繼續走著,並不特異停在某一點上,她甚至可以說好像在散步,只是那一點也沒閑適的感覺就是了。終於她走完最後一排,瞄過最後一人的考卷,最後,她在門前停住腳步,回頭再望向全班一次。那目光,好像在期盼什麼似的,我忽然想起不知哪本書上說的:「教師的最大希望,就是獲得學生心理上的回饋。」    而現在講師透過玻璃片後那眼神,竟似帶著疑惑。講師會想些什麼呢?想著這學期類似獨角戲的上課吧!那真是不得已的事啊!誰真的喜歡那四個象限上的圖形呢?打瞌睡、想事情、看其他書,或者乾脆蹺課去打球,都比強迫自己聽課要有意思的多,說真的,我敢打賭全教育界至少有一半學生都是與我心有戚戚焉的!記得有一回趕交電腦作業,班上有將近一半同學翹去電腦教室打程式,講師那時的臉可不知有多沒表情,連原本會每五分鐘笑一下的機械動作都沒有了。去他的,當時我倒沒蹺課,不過,說真的,我倒挺同情講師那時的可憐狀,我敢再打一個賭,她的心那時一定在流淚,感嘆遇人不淑,世風日下,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去他的,又用到小威死扯的鬼成語。說真的,大學生的生活比中學要沒壓力許多,關於考試的一切,那都可留待考前一週再說,其實,大多數的科目只要教授管得鬆點,我們都是如此過的但,……講師真的是在想這些嗎?還是在奇怪,奇怪象我這種類型的學生學微積分的實際價值,那空白的試紙表露的試怎樣的學習意義?    講師終於走了,而兩位監考老師,則仍一前一後地盯著學生,守著這片安靜。    那個金絲邊的女老師,始終在講桌旁的椅子上。說真的,她那雙該算不賴的眼睛,真的散發著一股敵意。……主角在千鈞一髮之時,有驚無險地擁著美女躲過邢一槍,並在翻滾到牆邊的同時射回一槍,但那敵方的特務卻已不見蹤影,危機暫已解除,卻仍存在任一時刻,任一地點……。    學生和老師間的關係是怎樣的呢?是責任與義務的關係,還是問與答之間的對立?為什麼分數存在於師生之間,是那麼地敏感與曖昧?如果說我這張紙卷能改出個分數的話,那又代表些什麼呢?小威說老師是可以拿薪水的,是職業,學生是要繳錢的,是消費者。去他的,那教育當局又扮演什麼角色,而父母呢?辛辛苦苦賺錢供我們念書,我們又哪裡出什麼錢了?小威他卻不置可否,去他的,而且仍是趴在桌上那副愛睏的模樣,我想,有些事就是去他的和我們朝夕相處,卻又邢麼毫不相關吧!可就是奇怪,考起試來,小威的分數就是比我高,全教育界最典型的怪胎。    想起這最鮮的小威,不禁瞥向坐在隔排的他。此時他倒蠻有精神似的,去他的,典型的怪胎。而坐在他左邊的,是更鮮的阿木,教育界的另一個怪胎,說真的,阿木真的很鮮,跳舞竟也能跳出許多心得,除了給每種類型的女孩定分數外,還說:「校園如舞池,舞池如人生,逢場作戲而已矣!有緣則共進一支舞,無緣則擦肩而過。」這話不是我在說,太遊戲人生的思想了,我可不予贊同。「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亂神聖一把的,不好好活在你愛的,你認識的人的歡笑裡那算什麼生活意義,去他的,舞池如人生。    但提起阿木的舞技,那可真不是蓋的,只要舞池裡一有他,那可真是「六宮粉黛無顏色」、「三千寵愛集一身」了,他的一舉手,一移足,一扭腰,都是可上電視的那種。不像我,跳起舞來,像抽筋似的,上學期第一次系上的舞會就嚇走兩位舞伴,這我都不想說了。去他的,跳舞倒是和微積分該歸同一顆的,與我無緣檔。    我不禁又轉起筆來,答案紙和剛才沒兩樣,要說那裡有變的話,那就是多了幾點藍油漬了。瞥一下手錶,九點十七分,秒針剛從錶面上的12劃過,又朝著另一圈的時間進發,順時鐘方向的定義就是從這兒來的,瞧著那瘦瘦的針跑那麼快,去他的,看了還亂膽戰心驚的,令人想起什麼歲月如梭,時光無情之類的。尤其像我這樣子沒做什麼的坐著,真去他的典型曠時廢日,想想還真有種罪惡惑似的。去他的,順時鐘方向。    老禮發牌總是依順時鐘方向規規矩矩的發,不像我,想愛耍些花樣,一會順時,一會逆時的。不過倒也很少發錯就是了。想起這,總會讓我有點沾沾自喜,只是打起牌來可就差老禮一大截了,他會叫牌,會選牌丟,會配合夢家,懂一大堆什麼自然叫牌制,黑木氏叫牌制的,不槐是橋藝社的,出手就比我有名家風範得多。但他的微積分跟我一樣菜,我倆的低分正是伯仲之間,不分軒輊,如此以後要重修時,也可有個照應。去他的,還真「十年修得同船渡」似的。但是真是怪哉,此時卻見他能有模有樣地算著,難道他想開了,真的下了苦工,悟出微積分的奧妙了?記得講師曾說過,不管同學以前數學底子多差,只要有決心重新認真學起,那是絕不會起步太晚的。去他的,老禮,也沒聽你說你要發憤拼微積分,難不成真挑燈夜戰,像電視上克補的廣告畫面一般。天,沒看見那一枝白的亂純潔似的蠟燭,兩頭都被點上火了,又燒頭又燒尾,怪可憐一把的。珍重啊!老禮。怪不得前天我打牌打得那麼順。唉!可憐的蠟燭。    這時候,外頭忽然有幾個不知哪系的學生走過,去他的,也不知興奮些什麼,竟很囂張地大叫大笑起來:    「對!對!答案是無解,我寫對了。」    「哇塞!又過了一科!」    坐在前頭的監考老師,就是那金絲邊的,此時不禁皺了一下眉頭<這使我想起「西施蹙眉」和絞心症,去他的,其實我整堂考試也就是處於「蹙眉」狀態,只是心跳還算正常就是了,看到這教育史上最難一次題目,我都不想說了。    後頭的檢考老師出去喝止了那幾個囂張的學生,教室有一點小小的騷動,過一會又復歸平靜。    秒針仍一圈一圈地轉著—順時鐘方向。    聯考那一天也是帶這個錶,而不同於已知命運似的麻木,當天有的是略微激動似接受審問的感覺,不指考生如此,家長如此,記者和報紙的全國民眾也似被帶起一陣情緒似地,亂激動一把的,讓你覺得教育真的是被重視的,如同十信案件,義士投奔自由被重視一般。在平時看報不覺得怎樣,到你身為局中人時,那可真去他的全不一樣了,十萬多人哪!不是十萬個不相干的遊客,而是十萬個敵人哪!當年唐太宗命李靖率大軍北征,俘頡利可汗,斬首萬餘,於是四夷萬風歸順大唐,並向太宗上天可汗大號,所用即為十萬大軍。此番聲勢浩大,不可為非大事,於是,許多記者和政府官員便會很嚴肅地在電視畫面上說:「考生們只要盡力就好,心平氣和地將平日所學展現出來,不要太在意成績,重要的是你在學習過程中有沒有學到東西……勝固然欣然敗亦可喜…。」去他的,不管怎樣,坐在桌子前面看著考卷的仍是自己,那些金玉良言不能告訴你如何拼「大學」這個單字,也不能教你如何解圓的方程式。而儘管老師考前的叮嚀,父母的殷切期望,以及報紙上張老師的考前指導縈迴腦際,望著那張數學卷子,我仍只能沒意義的呆坐那兒,會寫的已經加油添醋地寫了,可能會寫的也盡可能地塗寫一番了,剩下的卻連下筆也難,而四周只是和我不相關的競爭者,在人生的道路上,此時竟是真正的孤軍奮鬥,無依無助,沒有朋友,只有敵人。只聽前後不斷傳來翻紙的聲音,擦拭的聲音,以及隱隱的筆聲。在靜肅而悶熱的教室中,耳朵卻異常地敏感,四周的確有一大堆聲音。    就是這些聲音,現在又傳至我的左邊、右邊、前邊、後邊,小吳似已寫完,正大動作地翻著紙張檢查,小威正思索著什麼,然後困惑的臉上忽然閃出一線喜色,又動起筆來。阿木則已經停止動作,不時地看著錶又望向監考老師,老禮不知寫錯了什麼;正使勁且緊張地猛擦拭卷。九點半,只剩二十分鐘就下課了,空氣似乎有些不安起來,有些輕輕的講話聲若有似無的傳來;門外不時閃過幾個交完卷後高聲交談地隔壁班學生,浮動的感覺,連監考老師也不安起來了,那雙明銳的目光已有些倦意……主角正提高警覺地走在一條小巷子裏,上級交代完成任務的時間已快到了。敵人的特務隨時能出現,空氣裡有著一種詭異的氣氛……。    嘩一聲,突然有個人站了起來,戲劇性地筆直朝金絲邊的走去—阿木他挺先發難交卷了。接著有兩三個人像等不住似的,也跟著收拾袋子交卷去了,空氣一時更不安起來,小吳正收拾鉛筆盒,看情形不想再檢查了,小威仍未放棄努力,繼續思索他的難題,老禮辛苦的擦完錯誤,拿起尺來準備畫圖,不時又緊張地瞄著手錶。    我突然有股想交卷的衝動,反正豁出去了嘛!但只一下我又心有不甘了。好像我這一交卷,就會喪失不少分數一般。去他的,我又有何不甘了,誰叫我考前三天才開始念,要不是請教小吳的話,我可能連一點概念都沒有,我又有何不甘了,去他的。那天小吳和我在新大樓教室……。    「什麼!你連這個也不會,有夠混!」    「好啦!你跟我講一下,我很快就會懂的。」    「好吧!假裝你是天才吧!這題要用七十頁那個公式。」    於是我邊翻公式硬背,邊算習題邊請教。天曉得,我連書上標題那原文單字的意思都不知道!好歹煞有其事的算了他兩小時的微分,積分,去他的,想想人又不是鐵打的是吧!也該休息一下。便到地下室溜達,剛巧遇到老禮他們,這一休息便休息到晚餐時間了。    那次的橋局是我和小柯對家,小柯是新選出的班代,他班代老兄都不在乎期末考了,我一介平民又哪有什麼好在乎的。而老禮和正記是一對好搭檔,我們四個就這樣湊和一桌,殺得天翻地覆,高潮迭起,不知秦漢無論魏晉,那管他個什麼微積分,民法概要或是總體經濟。反正玩在興頭,讀書暫拋一旁,老師不是說過嗎?「讀書時要專心讀書,玩時也要盡情地玩」,至於有否斷章取義,那可不重要了。湊和上正記一張夠會扯的嘴,之後又殺來邱會長、小戴、小蔣、阿寬清談學會那一夥人,連小威、小吳也來了,去他的,反正該來的不該來的全到齊了,我們便亂玩一通地攪到傍晚。幾個人又痛快第一噸晚餐之後,便數著星星,互相祝福考場愉快,然後回家睡大頭覺去。去他的,那天玩得真有夠快樂,若是每天能如此就好了。老禮當時還說:「適性最為重要,船到橋頭自然直呀!」    去他的,船到橋頭自然直,我現在怎麼還沒直,他是他自己現在檢查考卷,身子坐的還蠻直的。小吳已經交卷,他一出去,外頭早些交卷的人都向他圍過來,講話的聲音不小,監考老師也不想去喝止了,反正只剩十幾分鐘,考生再怎麼垂死掙扎也不會有濟於事的。金絲邊的竟也不再盯著我們看,此時她正低頭看著報紙,氣度優雅,去他的,真是個美麗的老師呢! 交卷的人也不少了,走動的腳步和著外頭的交談聲,空氣已不在那麼肅穆,考場也不再那麼嚴肅。日光正從背後的鋁門窗斜射進來,照到半邊教室,人去椅空的桌面上印著一片柔柔的黃。    外頭現在正是旭日初昇得那種調調吧!校園中漫步著年輕的男男女女,他們或者正討論著下禮拜的郊遊,或者正思索著一個話題,也許有人因心情不好而悶悶不樂,但好友的問候又會使他展開笑顏。地下室此刻一定有不少人,打牌的,吃東西的,胡扯的。圖書館裏也許有幾個真正在唸書的傢伙,但社團中確有更多的人忙著和考試無關的瑣事,在這裡什麼都是以某種節奏感進行著的,即使是考試,那也只是生活節奏中的一段稍高的樂譜而已,說實在的,那實在並不真的代表什麼。    而陽光以占遍半間教室了,這令我搶一兩次郊遊的情景,比起這,我今天坐在這張破桌子前,似乎不怎麼有份量了,而金絲邊的繼續看著她的報紙,對於我們她已不真的很在意了。    是呀!一切都不該太在意了,望望考卷,想想未來,想到考完試後的一段長長假期,想到還有三年多的大學生活,想到傳說中的多采多姿。我不禁伸伸懶腰,算了,一科死當又有什麼關係,學生嘛!可做的事還多著呢!何必為一張考卷而心煩氣躁,孟老夫子不是說過:「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弗亂其所為。」嗎?小小的挫折之後仍是一片海闊天空,太陽下的世界雖然沒什麼新鮮事,但不是也挺好玩的嗎?去他的,油漬,去他的,微積分。    於是胸中頓時一片清朗舒暢,兩張試卷也不再那麼煩人了,不經意地再翻一下卷子,卻瞧到桌上刻著的字:「王胖胖到此一遊。」去他的,王胖胖,你老兄可有夠閒適呀!又瞥一下桌右上的半首詞尾:     「幽恨無人唔語      賴明月曾知舊遊處      好伴雲來,還將夢去。」    去他的,亂美的句子,九點四十三分,交卷吧!不要再想孵出什麼卵了。    主意一打定,便朝金絲邊的走去,她驚覺地望向我,天,那眼神竟不折不扣是屬於每人的了。我做個瀟灑的姿勢,把考卷「飄」向講桌,像中古騎士對公主拋下的殷勤,而那考卷於是和我了無干係,只留下人與人間原本的和諧關係。我朝她微笑一下,然後大步朝外頭走去,她則困惑的坐在教室前的講桌旁……主角忽想起什麼,驀地朝後一鎗,那敵方的特務應聲而倒,兩眼露出不解的疑惑,而主角繼續走出巷口,陽光亮麗地佈滿這個世界,任務已不再那麼重要……。    走出教室,吁了一口氣,同學大都集中在走廊上,幾個好友誇張的做出歡迎的姿勢,「哇!蔡大俠春風得意的樣子。」「哇!高手終於交卷了。」去他的,我都有些飄飄然了。    肩頭忽然被人重拍一下,原來是老禮。    「怎樣,還好吧!等下地下室一起吃飯,順便看看有沒有牌搭。」    「這好說,你考的怎麼樣?」我想到他在考試時的緊張表情,和那段白蠟燭。    「唉!別說了,不知道有沒有四十分。沒什麼大不了,考過就算了,也沒什麼好說了。」    幾個清談學會的人走過來,大夥唉聲嘆氣,互相安慰一番,不想說卻又忍不住討論起試卷的答案。那頭阿木和小吳,不知談些什麼,看阿木那副垂頭喪氣,欲哭無淚的模樣,一點也不似他頭一個交卷時那副捨我其誰的勇態。而隔壁班的阿旺和班上的隆兄一碰面,也是相對無言,惟有淚千行的那副調調,去他的,整個走廊倒是挺「愁雲慘霧」的,只是仍有考完試的那種輕鬆就是了,小威也在最後兩三分內交卷,一出門看到我就像受到不知多少委屈似的,哭喪著臉往我走來。    「唉唷!微積分死啦!要補考了啦!你看我該怎麼辦,虎落平陽,英雄無用武之處,人算不如天算,竟考那種題目,……」    就在此時下課鐘聲忽地響起,心頭沒防備地被震了一下。我和小威、老禮、阿木、小柯他們彼此都不自禁地對望著,露出一片詢問的眼神。而金絲邊的和另一位監考也已走出教室,秀髮飄揚而去。煞時,整個校園像菜市場一般,轟地嘈雜了起來。 ★★★ 陽光下,走廊上,一群像我們這樣的學生,有的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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