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王明達〈心靈的風車〉
  • 最後修訂日期:
貓咪。以前我總喜歡與你說些對「歲月」的感受… 平時為各單位弟兄辦理退伍事宜。每次我核對退伍名冊與他們退伍令上的相關資料,見到老兵們的入伍日期,都是較我入伍早兩、三年以前的事,便不禁由那些日期推算著妳我的過去。遙想那時我們還是怎樣青澀的初相識。 你應該清晰記得兩年前的元旦,我們並肩坐在松山療養院後山的那塊大石上—那塊蘶然矗立、被遊人刻滿不同日期的大石。 貓咪,我始終不能忘記那石上許多歪斜、散亂的數字,有些甚至是民國卅、四十年代的刻痕……(啊!貓咪,那時代我們尚在何處呢?或者該說,那時代我們的父母是怎樣的光景哪?!是滿身田土的農家子女,或是穿著寬大軍服的年輕軍官……)石上許多日期的字跡經年遭風雨磨蝕,實在模糊不堪。但我們彷彿能見到前人努力地想把自己的青春雕刻在天地之間的心思,那樣有一丁點兒調皮,卻又對未來充滿憧憬與無奈的矛盾…… 初來部隊,第一天晚上就寢時,就著微弱的打光,見到上舖的床板下,血紅的幾個大字:「期待71/3/24」顯然是從前老兵的傑作。在他下筆的同時,他期待的是一個遙遙無期的終點嗎? 中午去理髮。經過戰情室旁的營務組,瞥見門檻的前端用細緻的字跡斯文的在水泥上刻看一排字:「65/9/6黃遠孝中尉率108條好漢限期完工刻字留念」。 唉—這種糾結在心中對時光流轉的疑惑竟如此凝重地教我無法開展自己! 73/9/18 今天到新竹空軍醫院出差。同營後,換上繡了嶄新臂章的軍服參加晚點名,連長訓話時,我俯視自己左臂上的新階級,突然湧現出一股很奇異的感覺,彷彿是歷經了多久的艱苦磨練之後,得到了一份極珍貴的獎勵,滿心喜悅,卻又帶點無來由的傷感……    貓咪。我想,有朝一日.當我在親友們的注視下,把戒指套進你的手指中,你我的眼裡想必充滿淚水,喉上盡是想高聲吶喊的激動,因為長久以來,我們歷經歲月及百般折難,這樣的結果怎不叫我們喜極而泣呢? 73/10/1 今天農曆十五,月亮銀盤似地高掛著,此刻,夜裡一時許.剛趕完明晨提報軍長的一份表報,現正坐在辦公室外的草坪上喘息;人們常說:「月圓人團圓」,我卻陟地想起在車籠埔受訓時的孤苦: 有一回替輔導長畫莒光週文宣海報,連續加班了三天三夜,長官答應週末放我一天榮譽假。那時我滿心歡喜地計劃包野雞車從台中殺回台北家中,再騎著單車沿公館、景美、木柵、指南路,到你們學校女生宿舍前,大叫你的名字,給你一個最大的驚喜!沒想到,週六上午,長官卸改口說:明天旅部要到各連裝檢,需要人手,新兵一律管制休假! 夜裡我輪二至四點衛兵,全營區都已熄燈,我孤零零地站在夜黑裡,那種喜悅良久,切盼多時,卻被猛然擊潰的委屈及忿懣,一波一波在心頭洶湧著…… 那種愁苦似是濃得化不開的墨。 每晚洗澡過後,返回混合了汗臭、腳臭、鞋臭的寢室裡,總會發現有許多弟兄此我更快清洗完畢,他們大部份都安靜地坐在床沿,盯著小記事簿,仔細地算月曆上的日子,貓咪,你可知道他們並非計算何時結訓下部隊,而是數數再過幾天就是週日,便可與南下的親友相見: 我總是悄悄地觀察他們的神色,那樣緊蹙的眉宇,教人分不清是煩躁還是憂傷?! 73/11/9 想起小時候,與爸媽弟弟在新竹南寮海水浴場的陰天裡散步。他們走在浪中踩水玩兒,我執意不肯脫鞋,祇得獨自枯守在岸邊。遠方陰沉昏暗的低雲;四圍沒有遊人,祇是安靜的沙灘與浪濤單調的拍岸聲,一波波響在記憶的深處…… 十三年後,爸調到澎湖。 我在二月的冬日裡去陪他小住。 臨行那天,氣候始好轉些:有薄薄的陽光及溫度。我們驅車至林投公園的海岸,也是一樣地南寮般安靜的沙灘與洶湧的海濤,天空很是長遠睛藍…… 爸爸在身後,看著我站在岩石上欣賞風景——並且感歎。我知道。 那是我此生最最親愛父親的五日。 但四年前的記憶彷彿已是泛黃的塵封舊事了…… 74/3/12 吃過午飯,走出餐廳,才知道又開始下雨了—— 軍官都上樓午睡,我獨坐在冷清的辦公室內,聽紛雜的雨響與自己心中煩亂的聲音,突然浮現出一幕奇異的幻景,那樣真切實在,似是前生的經歷…… 那房間是不大明亮的昏沉;木質的窗櫺古典樸拙,因為下著雨,緊閉的窗上有薄薄的霧氣;白色舊式窗帘靜倚窗邊;整面書櫃倚牆而立;書籍排列整齊,有些堆置散放桌邊,掀開的書頁上寫滿了眉批與摘註……而我是站在窗前的人,窗外有細如牛毛般的急雨,隨風飄散著春日午后的微寒;天色灰濁,雲靄的濃度把早春珍貴的溫度過濾了。凝視宅前的小路,路徑蜿蜒伸向遠處的林野,路旁齊腰的七里香,正是香傳十里的盛開時節;從白花綠葉的間隙裡,緩緩走來白衣白裙白色寬邊帽的你—貓咪,你長髮垂肩,雙頰紅潤地向我走來,彷彿自浮華空虛的彼岸。於是我便在靜靜的微雨的春日午後接納你小小的肩膀—如向晚時,西山展臂接納夕陽那般不可抗拒…… 喔—我約莫是加班得太累了,大白天裡竟這樣胡思亂想起來。 74/3/21 貓咪,你在課堂上,由詩詞戲曲中揣想著古人遙遠的悲喜,我且說一些莒光日電視教學中現代的事跡給你聽,好嗎? 對日抗戰時,我廿九軍軍長張自忠在長城沿線追逐日軍,不幸中伏,被圍在一個山頭,自步外日軍千百支槍瞄準著負傷的張自忠,他屹立著舉刀正要自裁,腳畔中彈倒地的部下見搶救不及,紛紛掙扎跪起,哽咽道:「謝謝軍長栽培」便舉槍飲彈自盡。(之一) 吳漢在返台記者會上顫抖地說:「我用我乾瘦的手抱著我的愛人,她的眼睛因為飢餓陷得很深,頭髮也都枯黃了,她的手提緊我的手,但是她已經死在我的懷裡了……」說時滿眶淚水,激動不能自己……(之二) 革命軍在收復武昌之前,負責城中內應的滿清新軍副隊長彭楚藩為清軍識破逮捕,不多時便要處斬。赴死之前,對探監的妻子講的最後遺言是:「十年修來同船渡,百年修來共枕眠,今生來世,天上相見。」楚藩受斬之時,他的妻子在家宅樓台上,穿著最華麗的禮服微笑地遠望渾身血跡、衣衫破爛的自己心愛的丈夫勇敢堅決的神色……楚藩人頭落地,彭妻也跳樓自盡。(之三) 常常,我會為這些巨大的哀傷感到自己的渺小與膚淺!許多先人是多麼地年輕,充滿在他們心中的卻是那樣沉重的情感,胸臆中懷抱了整個中國的苦難,甚至為了追求理想的實現,不計一切,勇於赴死! 相形之下,我們經常掛在嘴邊的憂愁,該祇是一種享樂的憂愁罷! 74/4/25 最近公事較少,心情自然輕鬆許多。傍晚時分,司令台播音室播放著輕柔的鋼琴奏鳴曲。天氣有些涼意,風胡亂地吹,雲漂流的速度像是一場不真實的夢…… 便想起有一天傍晚,大夥兒都去用餐,我獨自沿著行政大樓的防火梯。爬上二樓樓頂的平台上,欣賞夕陽的顏彩,位置不是很高,卻可以眺望到極遠的景物。那時刻,清風送爽,夕顏斜照,營區高大的木麻黃及相思樹的頂端枝葉在晚風中若有伏無地擺盪著…… 仰臥著,我見到白雲在天頂輕緩地漫移;兩架銀白的軍機在極高的上空兩個小白點似地巡弋著……一切都似乎安靜得凝結了聲息,彷彿這片天地都是心中的一首輕歌。 74/5/21 親愛的貓咪,我們都「老夫老妻」了,我寫信時,還把平常細心蒐集的剪報,塞了一大疊在信封中寄給你;信紙一寫數張,還用漂亮的螢光筆編了一、二、三四的號碼,深怕你弄錯次序,好像是初相識的情侶,寫信時互相恭維討好的稚態。 74/7/24 傍晚洗澡時,浴室牆壁上緣的窗口照進來向晚的陽光…… 蓮蓬頭淋浴的方式很舒適。光武背對著水柱的方向,水淋在他背頸上的情景,彷彿他正在受洗,陽光照射在那些飛濺四射的水珠上。光武低著頭站著,似乎正在享受,又像在鬆弛疲憊的自己;他一直閉著雙眼,沒發覺到我的注視。等到我回過神來,自顧洗時,卻聽見他深深深深地一聲歎息,令我為之心驚。 總是這樣,部隊中有太多教人為之怔然的畫面: 每天清晨,透過文卷室窗戶的縫隙,我總見到光武併了幾張椅子,把夾克折了當枕頭,弓身屈腿地睡得肩頭深鎖。問他怎不回寢室睡?他卻說每夜加班到兩三點,回寢室怕吵到別人,在文卷室將就幾個小時算了! 還有一回,我打算騎車下山買模造紙。 那是一個炎熱得幾乎蒸融柏油的午后,萬里無雲,風停樹睜,唯有眾蟬在樹梅嘶叫得凶;出營門前,拐個彎經過軍部連零亂烏黑的車輛三級保養廠,遠遠看到調度室的屋簷下,一位弟兄弓著腿。坐在椅子上吹著梆笛,技巧顯然不夠嫻熟,但丹田之力卻使音色悠揚清冽,十分悅耳。我遠望著他的坐姿,赤著上身,僅著短褲,黝亮的皮膚及專注的神情,那個來自恆春的孩子在一個傭懶燠熱的午后吹著梆笛。 74/8/30 今晨起床,風很大卻挺溫暖,一經吹拂就很清楚地知道颱風近了。 披著夾克,我在辦公室裡忙碌及想念你的好脾氣。 十月慶典將至,最近都管制休假,不知道何時才能再拉著你坐在身畔,溫柔戲謔地吹你的睫毛——及耳朵。 祇好在大風雨夜裡捲縮著,聽颱風在窗外颱得凶哪!門窗咯登咯登作響,樹梢咻咻不斷呼嘯,真是一種坐觀風雨的平靜。已是蓋棉被的時節,便喜一晚點名完,就鑽進睡袋中,在這熱鬧的天籟中睡去。 74/10/4 (到嘉義大林接兵的早晨) 清晨的鄉下,門一開啟便是無邊的田野。 機車向大林車站飛馳。兩旁田地猶在朦朧的睡意中;霧色輕盈地向遠方撤退;一宿未眠的電線桿突兀地轟立在田野間;天色灰藍,空氣沁涼,太陽仍在假寐,女學生已經上路…… 74/10/23 坐在書房,四周景物都遺留著你的氣息。 天氣很冷,抬燈彎身的角度是為了配合你捲縮在我身旁取暖;書桌邊緣有你經常別著的髮夾;收音機旁靜躺著我倉皇的心情寫下的「我祇是不能失去倚靠你」的紙片;書架中,你的許多書穿放在我的之間;還有還有桌面偶而發覺的幾縷長  髮的芳馨及自你眼中滴落已然風乾的淚痕: 彷彿你是我新亡的愛妻,我在某個晏起的清晨,驀然觸及念你的傷慟!那樣無助且心絞: 我不能忘記台南街頭的流浪與車籠埔假日南下尋我的你曾經怎樣令我心惶與驚懼!在每個憶起的時刻裡,對你,我的貓咪……我總是重覆著相同深重的不忍與歉意。 75\1\5 深夜子時,仍埋首書堆,彷彿自己是隻空腹待填的鴨子!明天是班裡的摸擬考,我深知此次必將重挫,因為一切都在一種空虛的努力之中,我在眼前的字海裡迷失且疲倦,隱隱地抗拒卻又不敢放膽玩樂,於是多日來,祇能在一種渾沌的頹唐中度過,深深惶恐不安! 如今雖然放下服役的擔子,但另一肩頭上的聯考同樣沉重,而我自這磨練中體會著成長的況味,是多麼苦澀卻又甘美,教我不能分辨! 而你是候鳥,在我懷中的棲息是有季節性的,我必須經常忍受空巢的孤寂。上天賜我一顆並不強悍的心,卻也賜了我溫柔樂觀的你為我此生相知相守的妻。我不習慣於赤手空拳地努力,我要感覺,確實感覺,身後有妳溫煦的眼神與灼熱的期待。 75/2/14 颱風遠去了,留下悽涼欲泣的天色—— 中華成棒輸了澳洲以後,暴雨開始傾盆! 今天是八月卅一,一清早便風雨交加。貓咪,你被震耳的雷鳴嚇著了嗎? 大岩桐劇烈搖擺,萬年青仍在微笑,院落裡的盆栽在夏日午后的雨勢中洗浴著。 我仍是一逕地赤身短褲,在臨窗的藤椅上思念你平緩的呼息。 前日又到北濱看海,炙人的豔陽鎮日燃燒.視野裡,有時是怪石磷峋的岩岸,有時是如新月般蜿蜒的沙灘;海水在身畔洶湧,細沙在腳趾間淌流,我的心情恰如晴空中翩翩的流雲,游移且不安定—— 蘇魯支說:我是一張陶然巧妙的絃琴。 而我絲毫不圓融和悅:生命裡的挫折將我不屈服的姿勢在你心中擠壓得如瑣吶般暗啞而僵硬! 別怕!貓咪。別焦急憂傷。我已甦醒,自傍徨昏亂的夢中。在末來的歲月裡,我還得邀請你作我生命中的裁判,給我的人格與精神細心評斷。 明天,我要起個大早,研墨潤筆,把你案前那張漢代民歌重新寫過換上: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衰絕 山無陵 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76/8/31

 

|回到頁首 | 返回第八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