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董雅蘭〈樹之沉思〉
- 最後修訂日期:
夜十分深沈了,像一隻埋頭熟睡的大鳥,千羽千足,棲滿世間之樹。
而樹是不曾闔過眼的,縱使肩負著穹蒼過客的倦軀幻夢,樹仍是天地問莊嚴自在的生命舞臺,在萬物的鼾聲交替中,溫柔地張閤葉脈裏億萬個細孔,納濁吐清,不悲不喜,開一朵紅花是戲,落一地黃葉也是戲。
而樹亦是我們最初的家,當有巢氏將人類的第一個夢築在繁盛的枝葉閒時,樹便成了天地間最安適的眠榻了,離地面上的洪水猛獸遠了些,離長空中遙不可及的星星也近了些,香葉甜果,環繞周匝,人們 遂如襁褓中的小兒,在這自然天成的樓閣中酣眠賴床,久久不肯醒來,直到夢的沼澤被投入一顆黎明的礬石,人們才驚惶地掙扎上岸,揉開惺松的睡眼,細細端詳世界。原來,原來那礬石是光,是葉尖徹夜守盼的太陽。
人之夢由妄念生,而樹之思則隨緣展現。總是,在我們幾至滅頂的時刻,那樹化成了浮木及時盪來;總是,在萬物生老病死、悲喜交集的當口,那樹沈穩豁達,曉以四時輪轉的自然奧秘。那樹之思實乃樹千錘百鍊的智慧果啊!我們沈淪的夢因之得救,而春天也因之再來……
●聲在樹間
那是一個陽光耀目的清晨,天氣好得令人有如置身幻境,過往的快樂也都愈發不真實了。我在哈欠聲中捕捉課堂上的點點滴滴,陽光興大風都不甘示弱地較量彼此的威力。而樹是唯一的逆來順受者,從黑板後的窗花格子裏,我看見它們來回晃動的身軀,俯仰有致,瀟灑從容,像個成熟達觀、胸有成竹的翩翩君子。我的心亦晃動了,但卻無法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它總是忽左忽右地逃避一些風,追隨一些風。
風微微嘆息,我迷途的心被吹成一只憂傷的音樂盒。
盒底有蟬,夏末秋初的蟬,像一拿過了氣的歌者,即將被貶離駐唱一夏的樹羣,偶爾在陽光隨著葉片落下來的時候,鳴聲「知了」,知盛夏遠去了。剎那間,我彷彿聽見歐陽子方夜讀書所聞之聲,或淅瀝蕭颯,或奔騰澎湃、悲從秋來。
但窗外的樹輕輕搖擺,笑聲款款,陽光柔細得像是敷在水上的金粉一般。啊!水聲!我突然憶起那個划船的午后,將自己交給了晴空碧水,交給了一棵赤裸裸的樹。它褪去了深褐的外皮,截去迎風的枝葉,刨平了年輪裏的細膩心事,以船之姿渡我。當木漿劃過水面時,我聽見嘩嘩水聲響在舟槳之間,那原始的木與木之間,我幾乎以為自己竊聽到大樹們欣喜激昂的吆喝聲了。那是多麼不同於秋葉凋零的蕭索啊!總是激揚清越地盈滿水域,如悠游的魚羣,不驚不懼。而兩岸的樹也都恍若伴奏的笛了,風正徐徐吹過,委婉柔輕。
然而風傳來了一個偌大的哈欠聲,我的心為之一震。噢,是我在打瞌睡嗎?我朦朧的眼望向窗外的樹,探索夢中瞬變的場景。是悲秋嗎?樹在窗外落葉不語。是吟春嗎?樹讓風自額頂吹過,依舊無語。我重新翻開書本,白紙黑字赫赫
昭示著:天地木有自然之運啊!樹何悲何喜何驚何懼呢?一切的情緒都不過是風是水是你我撩撥的指尖罷了,迷執的心總是在感官的深淵稟悄悄作祟。
何須怨秋呢?那樹總是剛毅地立著,不論有葉無葉,有果無果。何須怨那穿梭樹間、砭人肌骨的秋聲呢?即使化泥成土,那樹之魂又將溯入另一株莖脈,重現生機。
●隰有萇楚
歲月,是一棵高不見頂的樹。
曾經,我們享受著清風涼蔭,把酒話桑麻;也曾經,我們奮力向上攀爬,卻落個遍體鱗傷,但我們都不曾須臾離開過,握著祖先代代相傳的命脈之筆,注入源源血汗,將既坎坷又喜悅的生命歷程,化作年輪,一路圈了下去,縱使有再多的挫折心傷,這天地萬物的歲月,依舊能環環相扣,自然成圓。
但兩千多年前的檜國子民,顯然失去了準軸,無緣成圓。
所謂的年輪,早已流亡成無限延長的致命繩索,時時刻刻勒在頸間,不得喘息。當他們攜老扶幼,紛紛逃離殘破的家園時,心中是隱忍著多少淒厲的哀歌啊!天地廣袤,卻無可告訴。直到有一天,在輾轉流徙的道澤畔,他們面對著果實纍纍且開滿鮮花的羊桃樹,唱出了令人心酸的傾羨之情:
「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
隰有萇楚,椅攤其花。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家!
隰有萇楚,猜灘其實。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室!」
這羣樸善的檜國子民早已被遣離生命的軌道了啊!此刻只有無奈地退至路的兩旁,自貶成遊魂,將自己的來生許願成一棵樹:不樂有知,不樂有家,不樂有室。
究竟是什麼原因讓生命變得如此不堪?亂世的人民將箭頭指向了暴虐的君主,痛心生命中安和樂利的部份被欺壓成哀苦連連。唉!我們究竟能從歲月中掠奪些什麼呢?人性的食欲正是砍伐生命之樹的巨斧,無論是操縱在君王的股掌之
間,抑或是把持在升斗小民的雙手之中,一旦心迷智昏,胡亂揮舞,哪怕是擎天神木,也將化為槁灰一撮。
因此,在未來無法預知的歲月裏,即使不再有貪婪的昏君,我們漏洞百出的心也仍有可能再度流離失所。
●連理枝
常常在等車的時侯,興幾棵陌生的大樹互望成熟稔。
那是個奄奄黃昏,車久候不至,然而我的思緒卻乘著孔雀的華羽,朝東南飛去了。恍惚中,一幕舊式制度下的婚姻悲劇,彷彿正在稠重的樹葉後悄悄上演。當柔情似水的劉蘭芝「舉身赴清池」之後,寂寞徘徊的焦仲卿也「白掛東南枝」了。把這一世真情懸在生生不息的枝葉間。樹,在中國人的愛情世界裏,也經常成了不可或缺的「第三者」,破滅的希望總要在此接枝才得以延續,因此這悲劇的最後一幕是兩人合葬的華山旁,「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天地至愛,在此長久。
若撇開流傳千占的詩歌不談,當今世上還存有如此神話般的連理枝嗎?或許,在相遇相戀的最初,結為連理是人生最大的渴望,於是便細心灌溉這青嫩美好的戀之芽,期盼能有枝繁葉茂的一天。然而我們的心總是佈滿不夠成熟的種子
,每每在流逝的時光中暴長成葛藤,因之有許多戀之芽在尚末結成連理枝時,便被無知的葛藤結成樊籠了,禁錮著一對對無法比翼的鳥。
至此,樹不僅是誓盟的見證,也是緣盡的荒塚了。
而我們究竟該如何解脫情欲的葛藤呢?有的人曾一度萎落,以樹之軀作草之姿,拒絕雨露拒絕陽光,但到頭來,仍然要長大。死亡是一件多麼遙遠的事啊!沒有人會像踐踏草皮一樣地踐踏一棵樹,所有的奄奄一息,也只是風與風之間偶爾傳遞的笑話。儘管彼此都曾在對方青嫩的樹皮上重重地刻下某某到此一遊,但生命的擴張與茁壯,會諒解無知的利刃,就像諒解搜刮樹葉的北風一樣。
之於叢生的責怨與無奈,充其量也不過是我們生之路上一棵隨風搖擺的小草罷了,揮揮衣袖,我們很快地就會走過它;而之於愛,眼前的路正長,只要能以春天的步伐去走它,那些亂石堆中的焦困種子將紛紛醒來,四季開花。
●大槐安國
過度的認真及相信自己當下的角色,顯示了眾人永久性
的癡愚。
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裏,我充當了暫時的餐廳服務生,鎮日接觸的盡是來來往往於此一高級住宅區的人羣。他們有的是模特兒,有的是髮型設計師,有的是數間公司的大老闆,眉宇之間皆有著異於常人的驕氣與自信。
用餐時的人潮總是絡繹不絕,我急忙地奔波於客人與廚房之間,當他們一面激動地談論股票又一面猶豫不決地翻閱菜單時,我仰首望向窗外的樹,那是一列列氣宇軒昂的椰子樹,雖然比起四方林立的豪華巨廈要矮得多,但在這烏煙痘氣的城市裏,它彷彿是唯一活著的生物,在風中自然地擺盪鮮綠的長葉,隨緣生長,不管有沒有椰子。
但她始終不能仰首望見。
為了久候不至的什錦燴飯,她暫停了絮絮叨叨的股市行情,指著腕間華貴的手錶尖聲咆哮,在這日正當中的時刻,她堅持只做一名食客,無能分心瀏覽窗外挺拔的椰子樹,錦衣之外,她只需要玉食。當我將餐點送至她桌前時,在她庸
脂俗粉的臉頰上投射了一朵白花般的微笑,所有的黛綠嫣紅
便剎時於食物的氤氳中淡化死盡。
她昏昧的心,想必是登車駛入了古槐大穴,正作著南柯太守的夢吧!將蟻國屯積的腐屍殘屑視作了享用不盡的金銀財寶,壓根兒也沒想過什麼人生無常、富貴如浮雲。
然而這般沈睡的心,究竟要到什歷時候才能清楚的醒來呢?此刻窗外的椰子樹正以碩大的葉片拭亮天空,彷彿另一個早晨即將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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