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洪米貞〈生活筆錄〉
- 最後修訂日期:
Y和C
Y和C在我房裏討論。
對於這兩個熱衷爭論的朋友,我習慣招待他們以一種全然旁觀的態度。我安於一旁招呼茶水,巧妙地從他們滔滔的爭辯中避開。
因為我很明白,所有爭議並非來自意識型態,而是──
欠缺對人性的關懷。
小黃
下午當我在溪邊散步的時候,我路過小黃的屋子。小黃,是我死去的狗的朋友。因為牠的魯鈍與莽撞,一直得不到附近狗的友誼。我的狗幾乎是牠唯一的朋友,但也因牠貪饞無度而處在亦友亦敵的境況。
小黃有一副強壯的身軀,四肢粗短有力,黃色的皮毛平順光滑。但遺憾的是,牠淺薄的智商寫在臉上,呆滯的眼神也明顯透露出牠的遲鈍。牠的視力不好,聽覺也不夠靈敏,因此,牠很難判斷邦些人是附近居民,那些是陌生人,牠每天守在巷道追逐來往的機車和行人,為此,牠飽受惡拳。主人對牠的教訓與態度,常使我為牠的悲劇命運感到難過。大部份的時侯,我們卻一致以為牠的舉動是非常滑稽的。
有一陣子,牠跟狗以及人的關係惡劣到極點,眼裏經常流露著憤懣和無奈。但最近我很少見到牠。
今天,牠懶懶地趴在房門口,陽光斜照牠的半截粗腿,當我路過,我如往常輕輕喚牠,但牠卻仍舊趴著,一動也不動,只懶散地抬臉望望我,旋即將眼瞼放下,目光少了以往的毛躁,而代之以沈默、世故和一些漠不關心。牠的轉變引起我莫大的驚訝與好奇。
小黃長大了嗎?
並且,幾天後,我意外地發現小黃擁有一個美麗靈慧的女朋友。
承德路上
承德路上一個十字路口,一部停放在路邊的紅色貨車裏有一個搬貨的身影。一個身穿藍色汗衫的男人正低頭使力搬卸一箱貨。塗滿油亮髮膏的頭上,左側有一撮頭髮成一長片披垂在右側臉上,而在那片頭髮下面,豪無遮掩地現出半顆禿頭。
我們不難看出那一長片頭髮是經過刻意編排梳理的。事實上,這樣的景象的確有點好笑,但當時他的頭髮和冒在光亮額上的汗珠,卻使我對許多在外觀上有些缺陷的人,是如何處心積慮地掩飾他們不能釋懷的缺憾,感到一種深刻的體解。
然而,他仍專注地搬移貨物,對前方公車上投來的目光,毫然無覺。
“還我土地”
一天傍晚,在立法院旁目擊一場山地原住民“還我土地”的自力救濟遊行。二千多名山地男女老少穿戴傳統服飾,頭繫黃色布條齊聚在中山南路的慢車道和紅磚道上。引導者不時務出激昂的呼聲,除了圍觀的群眾外,走道上來回穿梭著好些忙碌的、膚色較淺且穿著不惡的同胞,那是一群或發自內心或基於工作需要的新聞工作者。警察站在外圈,群眾裏也散佈著些,他們面色拘慎而警覺。雜於人群中,我倚在引導車近處一棵樹下的圍牆邊,靜靜觀望與聆聽。
一個來回過幾趟皆投來瞬間目光的女子終於在身邊客氣地停靠下來,不久,她客套且老練地對我說:「妳是那一報的?」「不!」「雜誌社?!」「都不是!我只是個關心的群眾。」顯然她對我的答覆感到失望,之後,她沒有再轉過頭來。
引導車上幾個帶頭的人輪番上陣發表演說,為激勵士氣,不斷引領群眾高呼口號,偶也點綴山地傳統歌謠助興,全部的人在等候那幾位前往行政院陳情的牧師回來。演說中,有一位山地盲胞,他誠摯悲痛的陳詞令我感動不已。那是關於山地少女被販為雛妓的問題。
一度,請願的人群神色顯得不耐和疲倦。
我並不真的清楚這些山胞與執政黨間的債務關係,但身為一國國民,其生存權力與生活福祉是必然要受到國家基本重視的。自解嚴以夾,此起彼落的自力救濟、請願行動將執政黨推行政務的許多問題赤裸裸暴露開來,手忙腳亂之際,執政黨勢不能再採「接水」方式了,必當勇於冒雨爬上屋頂檢視破洞,權衡大小,考慮重新翻修,否則一味地換桶接水,不論桶子多大,終有再氾濫的一日。
後來,從行政院回來的人表示院長不在,不過秘書已代表接受陳情應允半個月後給他們滿意的答覆。場中有部份人士不滿這樣的結果,打算進一步進駐行政院,但另一部份的人卻堅持以理智態度依照原定遊行路線前往中央黨部。就這樣,領導者閒有了歧見,這樣的尷尬分歧削弱了原先團結的聲勢,那位激動的男手被拉下車在一旁勸說。最後,請願人潮整好隊伍繼續往青島東路走去。
望著他們逐漸遠去的背影,我必得承認在我童稚時對他們亦懷有恐懼與欲疏離的感覺,但這種態度在我長成後漸化為悔歉。他們的遭遇,令我深受撼動。適才,我第一次感到自己與他們如此接近。
是的,每一個人都是一樣的。我樂見今日人權的甦醒。但希望所有的行動都是絕對理智並合乎公平的。
結論旅行
結束畢旅不久,我決定隻身重遊,做一次結論旅行。一來複習異地風景,二來為前階段的日子做個總結,我習慣在生活的一個象徵的段落做這樣富有紀念意義的回顧。於是,有一天的清晨,我從台北往台灣東部離去。
Ι
當火車穿過黝暗冗長的隧道,來到漢本、武塔、和平一帶,千山明溪向天地全力展開。陽光從雲背後散射在溪床上,風中猶然飄來隧道裹隆隆的回聲。
我愛極了這種安靜、和平的旅行。
孤獨,
充滿喜悅。
Π
我仰躺在恆春半島後壁湖一處人跡罕至的海灘一塊大岩礁的斜蔭下繼續我的晨睡。我枕首在一片珊瑚石上,以右膝遮去遠處兩個圓彈型的核電廠,再用左膝將其右側的電纜遮去,於是眼前便展現一片旖旎的青碧山水。
這是行程的第三天,天氣晴朗,陽光輝煌,只偶在山頂綴飾幾朵小巧的雲。海風緩緩推送海浪拍岸的聲音,佈置一種熱帶浪漫閒恣的情調,漁船達達的引擎聲在海域迴盪。有一艘船駛得很近,近得我和船上的人都可以清楚地看見對方,我們熱烈地招手,手勢傳遞了彼此的笑意和友善。在這樣一個無人的海邊,這種長距離的邂逅讓我覺得親切又安全。
順著海岬的彎度,對岸,我隱約看見那座燈塔在藍空下閃煥白色亮光,這座半島,因她湛藍清澈的海域,明媚秀麗的青山以及晴朗穩定的天氣,贏得眾多遊客的口碑,確立了渡假名勝的重要地位。由於大批遊客的湧入,寬敞舒滴的公
路兩旁,泳員、租車、族館餐飲店到處林立,觀光事業的刺激也相對使得物價水漲船高。遊客只要一踏入墾丁街道,馬上引來當地業者的盛情包圍,他們就像蒼蠅一樣在身邊嗡嗡亂飛。
每次來到墾丁,就像所有被污染的勝地一樣,總令我感
到莫名的嘆惋,和無從置喙。
並且,內外在的不協調依然存在。
不過,我得走了。近午荼烈的陽光佔據海邊的每一寸土地,在毫無遮蔽的情況下,我必得趕緊離去。
當我再度環視這個海域,視野中又迅速湧現那兩座突兀建築,於是我不得不沮喪地給予結論:美好的事物總伴隨無可彌補的缺憾,就如同恆春半島,除了人為的侵襲,也因核電廠,致使她的美麗,無法永恆。
人聲
當我們逐漸學習向人群開展的時候,我們漸次感到內心窒悶竹空氣得到疏通。這樣的寬裕,帶給人平靜和愉悅。就像現在,窗下我安靜地看書,房裏流漾巴哈的二部創意。而屋外,屋外是淡淡的、熟悉的人聲。
當我們真正學習去愛人的時侯,才會發現原來那些瑣碎的人聲可以是最親切、最溫馨和最悅耳的。
並且,從人聲裏,我們找到那最原始也最堅固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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