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嚴立楷〈航〉
  • 最後修訂日期:
黎明 在一片渾沌中,死寂的黑暗籠罩著這片滄茫。天上幾點稀疏的晨星,蒼白而無力地閃著。海水有規律地上下波動著。一切似乎都在等待之中。 驀地,遠處的天空亮了起來。那光亮由一點而逐漸擴大。接著,海平面緩緩地、緩緩地,升起一輪燦爛的發光體。那發光體每升高一點,海的明亮就增加一點。終於,它掙脫了黑暗的束縛,躍出海平面,照亮整個汪洋,也照亮汪洋上的一隻小船。小船上有個小孩。那小孩,約莫八、九歲。   晨曦 朝陽溫柔地噓了一口氣在她的睫毛上,於是海洋醒了。可是她裝睡。朝陽就又往她的嘴唇噓了一口氣,邢氣緩緩流入她因喘息而輕輕起伏著的胸膛。她滿意了,這才收拾起昨夜美麗的夢境,慵懶地睜開雙眼。 小孩「看」在眼裏,喜在心裏。他不睜開眼,也不出聲,只是靜靜地,深怕擾了他們。等他們繾綣完畢,他才揉揉眼睛,打個呵欠,咧著嘴笑了。這真是個美麗的早晨。他看不到嬌嫩的花朵在清晨綻開的笑靨,看不到草地上晶瑩露珠 的滾動,聽不到小鳥悅耳的鳴叫,也聞不到大地的芬芳。但是他有耀眼的陽光,鹹鹹的海風,清亮的天空,以及,那一片無憂無際的海洋。那海洋是他的,他想。 從很小很小的時候起,小孩就在海上航行。他要去希臘。夢中的希臘,是個遙遠的神話的國度,有著蔚藍的天空,溫暖的陽光,以及瑰麗的星夜。這些景象一再地出現在他的夢中,於是他很堅定地說,他要去希臘。他沒有帶地圖,也沒有帶指北針。地圖在他的夢裏,指北針在他的心裏。日復一日,週復一週,月復一月,年復一年他沒有帶地圖,也沒有帶指北針。但他確切知道希臘在那裏。   烈日 太陽由東方逐漸移動到中天,它的威力也一點一點的增強。小孩已經長成一個壯碩的青年了。   他在海上航行很久了。每天所看到的,都是相同的景象。前後左右,都是一片碧藍。他彷彿置身於一個無止盡的藍色隧道中,不管他行走了多少年月,不管他行走了幾千萬里,他的世界永遠是一大片湛藍的海水。海水的上面當然有天空,但對小孩來講,海跟天是沒什麼差別的。天空只是大海的延伸,或者大海是天空的延伸。它們同樣是那麼廣大,沒有邊際;同樣是那麼詭譎難測,變化多端;卻又同樣具有著無比神秘的魅力與誘惑。他記起一個小時候聽過的故事:在萊茵河上,有一個美麗的女妖。用她動人的歌聲迷惑過往的水手。水手被她的歌聲所吸引,忘了駕駛,於是船就罹難了。想到這個故事:他不禁笑了,笑那水手的傻。 陽光毒辣辣地戳在他身上,他感覺渾身發熱,就把衣服脫下,裸露著堅實的肌肉。 這時,他發覺視線裹似乎多了一個小黑點。那黑點逐漸擴大,於是他看清了,那是一艘船。一艘船!他的血管賁張著,心底升起的一股難以抑制的衝動,使他幾乎興奮得想大叫。但是他叫不出來,因為陽光太強烈了。 晚霞 小孩逐漸老去。他要去希臘。 太陽的威力逐漸消滅,他覺得冷,就把衣服穿上。 他在海上航行很久了,早已習慣了與惡劣環境博鬥,以及忍受孤獨寂寞。他當然不是一帆風順的。碰上惡劣的天候,尤其是在暴風雨的夜裏,四周一片漆黑,連星星都沒有,大海顯出猙獰的面貌,妄想吞噬他的小船,而風雨更是瘋狂地肆虐著,撕扯著他,撕扯著他的小船。有時也會碰到攻擊的魚羣,把船撞得顛來覆去。這些他都不以為意,也一一的克服了。而最令他難堪的,是那種長久性的寂寞。牠已許久末開口了,也幾乎忘了人類的語言,只除了幾句偶爾諷咒魚羣的髒話。 航程是無限的長,海洋是無限的大。在這無限廣大的時空裹,他既無法意識到時間的流逝,也感覺不到世事的遞嬗。他的世界是永恆的:永恆的天空,永恆的大海,以及永恆的希臘。小孩也是永恆的,長年的漂泊,將他嵌入一個不變的宇宙。 有時,他會懷疑自己是否迷失在永恆中。 太陽的熱力越來越弱,但它也越來越美麗。即使在臨去之前,它仍然要展現最壯美的面貌。它的出現是如此的令人期待,它的消逝又是如此特異的壯觀。一輪通紅的巨大火球,將整個天 空染得繽紛絢麗。是那睡不甘,卻又那麼放肆,彷彿要把一生的欣喜、憤懣、希望與憂傷在一刻間傾瀉淨盡。火球漸漸沈入海中,看不見了,卻仍殘留著一空的繽紛燦爛。 一空的繽紛燦爛,也逃不過光陰的追緝。 太陽落下了,雲霞也褪去。而小孩居然想起一個山坡,山坡上的小屋,以及屋前的大樹。   星辰 天色晚了,星星一個一個的亮了。太陽的繁華落盡,便由星星來取代,使得瓦古的宇宙不曾黑暗。一襲黑絲絨覆蓋著天空,絲絨上綴著串串閃爍的珍珠。 小船繼續航行於汪洋大海中,於時間的巨流裏。在浩瀚的時空中,他仍是企圖尋找一個渺遠的定點,來凝固時間,凝固空間,凝固一切。可是他老了。 小孩已經很老了。他的臉龐瘦削乾癟;滿佈皺紋,雙眼凹陷,簡直無法令人憶起他年輕時英俊的面容。頭顱也禿了,而僅有的幾根髮,又都泛著灰白。牙齒也掉得剩沒幾顆了。他佝僂著背,身上裹著一件破舊的衣裳,蜷曲在小船上。 他的記憶力衰退了,所以忘記了許多事情。但是他經常想起那個小山坡,山坡上有一間白色的小屋,小屋前有一棵大榕樹。他更不會忘記他要去希臘,他要撿拾愛琴海的珍珠貝,要掬取地中海耀眼的陽光,要觀賞夜晚瑰麗的星空,默想那一夜空的神話。 海很有規律地打著節奏,風也輕輕和著,像溫柔地哼著他小時候聽過的一首搖籃曲。 小孩倦了。他要睡了。逐漸下沈的眼皮,終於將他與這個世界隔絕開來,關入另一個既虛幻又真實的空閒。 海浪一波一波地擊痛了他的心。在昏睡中,他居然又想起那個小山坡,那間白色的小屋,那棵大榕樹,暴風雨的夜晚,魚羣,船,以及無數個黎明、晨曦、烈日、晚霞、星辰。 當然,他還想起希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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