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許金財〈少年十五二十時〉
  • 最後修訂日期:
暑假北淡線就要停開了,這條鐵路和我有深厚的感情,我總是乘著它上下學,小時候媽媽和爸爸吵架後也是坐著火車回外婆家的。他們現在是比較不吵了,我想不是生活改善的關係,他們很少為經濟問題吵,大概是彼此已經習慣對方了。不過說實在的,高三以前沒買過幾次火車票。剪票時我總是「剛好」在廁所。下車時不走車站而沿鐵軌走到學校,所以也不用將車票交給剪票員。我總是喜歡坐最後一節車廂,這一節車廂有時是用來載貨,這種車廂更好,我可以選擇站看或隨意坐看─用任何姿勢,無拘無束,我喜歡從最後一節車廂的車門看後退的景物,看鐵軌在遠處交會成一條。那一天我決定去搭最後一次北淡線。每到一站我都下車拍照留念,然後再匆促上車。那最後的幾天人很擠,我去搭車的那天更是如此,所有的人只有一種姿勢,就是從車廂中間分成兩半望向窗外,大概是想要記住這最後一次巡禮的一員一物,當然也可能是要逃避車內濃濁的汗臭味。火車駛出關渡站進了山洞後四周暗了一下,車外再現明亮的時候,我看到那張熟悉的面孔,一時之間,我就像水泥地上的蚯蚓見到了土那樣高興,「烏梅!」我大叫起來,她先是驚喜,後來又有些靦腆。因為我在大庭廣眾之下叫了這個奇怪的綽號。 她對我說看到我才覺得看到了人,上了大學後,同學簡直是一些動物,和自己無關緊要的動物,下了課就找教室,放學後各奔前程,寒暑假更是天南地北,連絡不易。她說:「想不到大學人情比高中還淡薄。剛剛看見關渡大橋,讓我想起『獨立橋頭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的詩句,這『獨立橋頭人不識』,就像我們之間的那種陌生感,雖然天天相見,但叫不出名字,猶如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是現代人對人生的迷惘與無助,只好抬頭看天。」我沒有回答算作回答,只點點頭。她忽然又指看窗外說:「你看!你看!前面不正有一隻白鷺鷥停在一個一千二百五十CC的寶特瓶上嗎?孤孤獨獨的停在垃圾上,文明製造的垃圾,文明製造的孤獨,以前牠們大概都是停在布袋蓮上的吧!現在找不到布袋蓮,只好停在垃圾上。有一點諷刺的是這垃圾上還寫著可口『可樂』。」也許是觸景生情,她說話有點激動,不像平常的她。下了火車後,她說先不要去看海,天氣很熱,希望去吃冰,她說:「到『杜鵲窩』去吧!那裏的桂花愛玉很有味道,酸酸甜甜的。」 我們一別經年,話匣子一打開,兩個人都是滔滔不絕。人隔一段時閒不相見,彼此的距離,反而會拉近。到最後竟不知怎的就聊到她的家境,她說:「我呀!女的,未婚,出生在我家的牀上,這個很重要,因為小時侯真的以為自己是從垃圾桶裏撿來的──怎麼搞的?今天老提到垃圾。我從小就沒有父親,後來我才知道我的出生是為了挽救他們的婚姻,婚姻沒挽救成,我反而成了問題,媽媽說若我不歸她管教她就不離婚,後來我媽得了撫養權,所以我是我媽帶大的。我媽不太管我─嚴格說是沒時間管我,她是女強人,我覺得假如她不是女強人的話,也許她和我爸不會離婚。雖然我不知道她們為何離婚,不過我可不是鑰匙兒童,家裏總會有一個女佣人,我和佣人的關係可能還比媽親密些,相處時間多嘛!不過最近的女佣都做不了多久就不做了,才剛建立感情又不做了,讓我覺得自己很孤獨,現在家裏的菲律賓女佣不易溝通,我也就更加孤獨了。因為生了我也沒挽救成婚姻,而且還可能是累贅,所以我一直以為我媽是不愛我的,我不喜歡她應酬,可是她總是應酬,家對我來說真像是度夜的旅館。國中畢業,我想試探她到底愛不愛我,我用紙條─我和我媽溝通常用紙條,因為叫菲律賓女佣交代事情,往往交代不清,我媽回來又總是很晚,所以我用紙條告訴她說台北的高中升學率好,我想去考北聯,我料她是不會答應的,可是她竟然一口答應了,顯然她並不愛我,顯然她愛鈔票勝過愛我,否則怎捨得我離鄉背井到台北去。女佣陪我上台北考聯考,而她還是應酬不陪我去,我心裡既生氣又懊悔,因為我一個女孩子隻身在台北,生活沒人照顧,心裏是有一點害怕的,所以考試時心情很不好,沒考上北一女。放榜後媽媽沒罵我還安慰我,這有一點出乎我的意料,不像平常的她。」 我到那時才知道為什麼她那麼聰明卻考上我們就讀的那所二流公立高中。 「我要北上的那一天晚上我媽倒是和我長談了一夜,她說她是愛我的,現在我要離開她,她實在捨不得,她說我的初啼聲,曾使她熱淚盈眶,後來她獲得撫養權更決心要讓我過最好的生活,包括最好的教育,所以她很重視我的課業,她問我記不記得,我小學用的鉛筆,每枝都是她在深夜應酬後用那把銳利的士林刀削妥放到我鉛筆盒,直到後來買了自動鉛筆她才沒這麼做。我回想了一下,覺得沒錯,她說她都會從我書包中掏出家庭聯絡簿出來簽名,她常留話和老師溝通以了解我在學校的情形。而母姐會只要她有空,她都會準時參加。我告訴她說雖然這樣又有什麼用呢?她總是沒有時間陪我,她回答說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她要多賺錢使我過舒適的生活,我說我從來也沒抱怨我缺過什麼,她說商場如戰場,她不得不努力經營,否則公司垮了,那時候我即使抱怨缺什麼,她可能也沒有能力了。她說得好像頭頭是道,我最後就問她,那她怎麼一口就答應我到台北唸書,她回答說她已經說過了,她要讓我受最好的教育,既然台北的高中升學率高,而且將來很可能是要在台北讀大學的,所以先去適應也好,何況我功課一向很好,她認定我一定可以考到好學校,那知……她說事情既然已經這樣,只要大學考好也是一樣的。何況我來台北可以住在阿姨家,阿姨可以照顧我,她可以放心,我在家裏她不一定有時間照顧我,而我漸漸長大了,她說母雞待小雞長成總要把牠啄離身邊,否則小雞會有依賴心,不肯獨立。我聽完她的話後很後悔,早知道我媽這麼愛我,這麼關心我,我在南部唸高中也是一樣的。」她問我聽了她這麼一大串話,是否覺得很乏味,我說能分享她的歷史我很高興。    我們吃完桂花愛玉就去租了一輛協力車,邊騎邊聊,她說協力車雖然新鮮但很費力,筆兩人各騎一輛單車還費力,就和兩個人在一起生活未必比較幸福一樣,她爸媽的婚姻就是一個例子,所以婚前擦亮眼睛是很重要的。 我們一直騎到沙崙才又折回淡水堤防,在沙崙我們見到睽違以久的海,她還把還水放在口裏舔了一舔說:「沒變,鹹鹹苦苦的。」我笑了。到了淡水堤防準備看夕陽,可惜夕陽被雲層擋住了,她說:「歐斯麥餅乾一樣的夕陽,躲到棉花糖般的雲後面,無法見到蝦殼一般的夕陽掉到柳橙汁般的大海,真是遺憾。」她說「肚子餓的時候連形容詞都是吃的」於是我們吃了淡水特產蝦卷、阿給、魚丸湯,她還買了一盒「阿婆鐵蛋」回家孝敬母親,因為那天搭最後一次火車後她就回南部去了。看來她和她母親的關係已經很好了。      ×    ×    ×    ×    ×    × 高二時我選了自然組,自然組你知道女生是少數民族,排不成梅花座的,所以排座位時決議用抽籤方式,我們那年紀對女生可比「黔之驢」中的老虎對那隻驢子還好奇,我抽完籤後,座位四周都還沒坐人,我暗暗祈禱,希望我四周坐的是女的。說實在的,我那時對「女性生理學」已經研究得很透徹了,花花公子、閣樓雜誌加起來看了五、六本,還有很多知識在烏龍他家看那種片子的時候都知道了。當我祈禱完,把眼睛睜開時,前面已經坐了一個女生,正回過頭裂著嘴好像要和我這新鄰居打招呼的樣子。令我吃驚的是她長得很像日本明星「吉手川祐子」,你不知道我最崇拜她了。她的演技好,長得又超級漂亮,我房間至少貼了五張她的海報,上課還常常把她的照片夾在課本中欣賞,現在真實的古手川祐子就近在眼前,一顆心簡直就是「大象」亂撞嘛!那天回家我在日記裏記下她的代號:「祐子」。媽媽總愛偷看我的日記,所以我看過的漂亮女生在日記都用代號表示,這樣媽就不會知道我在寫誰了。那天晚上我夢見她變成穿著和服的日本女孩,幫我按摩搥背,後來我一把把她抱在懷裏,然後……,總而言之,第二天我臉上又多冒出了幾顆青春痘就是了。 她座位右邊坐的是烏龍,烏龍何以叫烏龍已不可考,但她所以被班上同學叫做「烏梅」,我想跟她坐在「烏」龍旁邊有關。 我和烏龍高一就同班,高二分班又分在同一班,他是有一點「背景」的,老爸是某個地方的「角頭」,他考了兩年才考上我們這所二流的公立高中。他也頗有乃父之風,在學校是幾個班的「龍頭老大」,學校擴音器常常報他的大名,叫他到訓導處報到。我發現烏龍對烏梅似乎也是有意思的,常在我面前「不經意」的提到她,這麼一來烏龍有可能成為我的情敵了。但他和我已同過一年班,加上剛分班也找不到說話對象,所以我們就常聊在一起了。 我看上烏梅,所以在班上總有意無意想多表現,但是我的成績一向平平,能考上公立高中算是幸運的了。你知道國中的時候,每次發考卷,考得好的,同學拍手,考的不好的,老師拍手─用藤條,我就是在這種情形下被擠上壘的。上了高中老師的壓力解除,功課當然是一團糟,尤其英文,簡直無可救藥。所以我只好在其他方面多表現,好讓烏梅注意我。我常常故意把說話的聲音提高八度,好讓她知道我在講什麼,當然邊講還會邊瞄她有沒有在聽我的高論;升旗時也是等別人都進去操場我才跑進去,這樣大家都會看我,包括烏梅。為了和大家不一樣,自然大盤帽是要折的,然後上衣總比別人少扣一枚扣子,雖然我坐了這種種舉動來吸引烏梅,可是好像沒有引起她特別的注意,真令人洩氣。注意我的反倒是烏龍,我的行為似乎被他以為我是他的同類,這樣他就常帶我一起去打電動玩具,初進那種地方是夠我眼花撩亂了一個叫做「醉貓」的朋友給我認識,我們常常一起逛小北街。小北街是銘傳和北士商的天下,可以看到很多「賞心悅目」的女孩子。我想這是他們喜歡逛那地方的主要原因,當然地緣近也是原因。 我的成績只有數學特別好,因為數學很有趣。我們那個教數學的朱老師,同學給取了個外號叫朱一貴,因為他出的數學題目難的像後現代主義沒人搞得清楚是啥飛機,每次發考卷,總有人抱著大鴨蛋回來,你知道朱一貴就是民間傳說的那個「鴨母王」。因為這樣,自然很多人考試都希望我罩他們,烏龍是其中一個。烏龍英文不錯,於是第一次月考約好「團結合作」互罩對方。考數學時我如約把紙條夾在筆管裏遞給他,可是考英文時,任憑我擠眉弄眼、張牙舞爪打暗號催促他,他就是沒反應,而且還提早交卷在教室外大喊:「不要再掙扎了!」真是把我氣得七竅升煙,下課後我向他興師問罪,他說監考老師的眼睛掃得很厲害,而且他也沒有把握,所以就沒將紙條傳過來。這是什麼鬼理由,難道我給他的小抄就不是冒著「生命危險」的嗎?沒把握還提早交卷!考卷發下來後,他兩科都比我高,你說氣人不氣人?那次以後我考試就沒和他合作了,當然他又另請高明了。雖然考試合作不愉快,但他是大哥大,誰敢怪他!我們還是照樣逛街壓馬路,高二離畢業畢竟還太早,想把功課補救起來又好像為時已晚,不逛街幹什麼?專家說青少年問題大多因家庭缺乏溫暖引起的,我倒不覺得全是因此而起,有時候不過是因為無聊和對聯考的絕望而已。坐公車時用白色修正液在座位背後題「急徵馬子」也是同樣是出於無聊,我不是問題青少年,我的本性是絕對善良的。 日子這樣重複的過著,像電腦打出的字形一樣,方方正正,沒有變化。我期待變化,可是那個變化不太妙,事情發生在高二下學期末了。 那天我記得清楚,是星期一,因為我有星期一憂鬱症,灰色的星期一離週末放假還有漫長的六天。我和烏龍晃到小北街去找醉貓,醉貓的爸媽是在小北街賣鹽酥雞的,那陣子餿水油事件使他們家生意一落千丈。不知你還記不記得,就是有人從餵豬的餿水中提煉出油來給人吃,而事情爆發後知道油都是賣到小北街附近,一時間小北街飲食業生意清淡不少,所以找醉貓一定是有空的。快到他家的時候,迎面來了三個和我們學校是「世仇」的學校的學生,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尤其他們書包竟背得比我們還長,制服比我們還白,所以擦肩而過時少不得要互瞪一眼的。他們後面還跟著一個很騷的馬子,頭髮上了膠水像剛撈起來的米粉,烏龍對她吹了口哨,誰知道那馬子是那幾個人的朋友,於是那幾個人就回身衝過來,一副要和我們幹一場的樣子,可是小北街不是打架的地方,我們約好有膽子的話就到百齡橋下比劃比劃。我們經過醉貓家順便把醉貓拉出來助戰,這樣我們雙方就成了三比三,那馬子自然是先回家了。 到了百齡橋下,烏龍劈頭就問對方是混那裏的,對方說出來歷,烏龍面有難色,大概是對方後台比自己強硬,於是烏龍見風轉舵,說都是自家兄弟,不用傷和氣,想是要和解了事,對方開出的條件是五條萬寶路,由於那幾天已經交了不少電動玩具的研究費,烏龍哈伸手牌香煙很久了,所以請對方減到兩條,對方卻堅持「不二價」,談判破裂,終於還是打起來了。局勢一面倒,我們贏了。他們狼狽而逃,當然臨走前還是沒忘記用台語丟下一句:「你們給我記住!」贏是應該的,我們三個塊頭都很大。尤其我覺得自己還長得有點像真田廣之──只要拿下眼鏡,然後眉毛粗一點,鼻子挺一點的話,所以我覺得自己和烏梅可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再適合不過了。 那個星期六下午我和烏龍在學校打籃球,醉貓說他有事要先走,誰知道他剛走到校門又氣喘如牛跑回來告訴我們說他看見星期一被我們揍過的三個人中的其中一個,還有他們學校的學生三十來個在學校對面豆漿店徘徊,情況不太對勁。這可急了烏龍,因為星期六下午同學都回家去了,留在學校的寥寥無幾,在他到宿舍努力招兵買馬下,好不容易才湊到十三個,這是個倒楣的數字,好像我們是輸定了的樣子。那知我們浩浩蕩蕩走出校門準備迎戰的時候卻沒碰到他們半個踪影,倒是我們被教官們逮個正著,一個個揪回教官室「審問」。原來豆漿店老闆看見星期六下午忽然湧來這麼多外來學校的學生在校外探頭探腦,徘徊不去,並且個個上衣反穿擋去學號姓名,心知有異,就打電話告訴學校教官,於是教官全數出動,那批學生看到學校教官,一個個跑得跟非洲豹一樣快。有摩托車的騎車,沒摩托車的,躲到巷子內的公寓去了,教官竟無所獲。教官們撲了個空,回頭卻正巧撞上我們,你說有多衰。 真相查明後,我們三人各被記了一大過,烏龍還因此而提早畢業,我被爸媽訓了好一陣子,但最重要的是我覺得我已完全失掉烏梅的芳心了,那件事發生後她的反應是沒有反應,表情木然,足足有一個禮拜沒和我說話,雖然我就坐在她後面。 週會「禿鷹」─那個地中海頭、鷹勾鼻,說話聲音高得離了五線譜的訓導主任當然要衝著這件事訓話一番,但我向來是不聽台上的人在講什麼的。只隱約聽到:「……這是我們學校自創校以來最不名譽的事……戒之在色……戒之在鬥……善養浩然正氣……」大概是引四書裏的句子的吧!禿鷹背四書中的句子是很熟的,每次罵人都是這樣引經據典。台下同學講的話我反而聽得清清楚楚:「要是打起來就熱鬧了」「我們學校上了報,還可以提高知名度哩!」我也看了烏梅,她瞪了我一眼。那天回家我在日記寫上「祐子」然後在上面打了一個「×」,絕望了。 好不容易升上高三,烏龍走了後,好像天下太平,班上沒出什麼新聞。只是考試變多,每天教室的氣氛都是低氣壓─很悶。下課時也總是盈耳焦慮不安的讀書聲,黑板左上角寫著距離聯考的倒數計日,徒然使人心情更加緊張。烏梅的功課越來越好,我們的距離也越來越遠了,她在班上拿第一,而我還在拉班上的平均分數。 基於烏梅對我來說以渺不可及了,我想追不到手,看看她的住處總不犯法,我便依著高二發的通訊錄找到她的住處,她曾對我說過那是她阿姨的家。我在那裡呆忘了一個鐘頭,回家路上看到離她住處不遠的地方有一家K書中心,於是起了個念頭,我為何不到這裡來K書,雖然不順路,但是主要的是與佳人同行不覺路遠,我可以和她搭同一班火車。 我真的這樣做了! 起初我只是每次都在她後面遠遠的地方跟著,到了火車站等車她都是捧著書不放的,所以一直沒發現我,這樣我每天可以靜靜看她二十到三十分鐘,你說有多幸福。因為我們站得遠,所以都是上不同的車廂,我可不敢上她的車廂去看她,因為下課時間北淡線火車是滿滿的學生,她沒座位坐,又擠又搖晃,我猜她是不會看書的,如果她發現了我,以後可不好再跟蹤。但雖然我不去找她,她還是碰到了我。那一次是因為她坐的那節車廂有幾個學生抽煙,她說快被燻死了,於是想到最後一節車廂透透氣,而我就在那裏。她驚訝地問我:「你怎麼會在車上!你家不是住竹圍嗎?」我總不能跟她說我是跟著她回家的,只好回答說:「去補習!」她似忽很高興我能浪子回頭,竟然就和我聊起來,從那次之後,雖然下了火車不能跟在她後面看著她美麗的背影,得轉上幾圈再到K書中心去,但在火車上我卻能和她聊天了。後來話聊完了,我們便常討論課業上的問題,她說我進步神速,那家「補習班」一定不錯。得到她的稱讚,我在K書中心更是努力啃書,雖然剛開始啃那些蒙上一層灰的課本,比啃鋼板還累。 不斷的努力使我的成績,竟然在每次模擬考都能進步七、八名左右,她對我更是刮目相看。當然我又開始幻想她成了我的女朋友了,早知道高二就該用功不該和烏龍他們混的。 五月,太陽如火,教室內外是持續的燥熱,聯考的壓力使人想找個對象發洩。於是有同學把考卷折成紙飛機往中庭射─這種小學生玩的把戲竟然像魑魅魍魎吸人魂魄一般,使很多人都跟看一起作。射的人愈來愈多,到最後連飛機也不折了。整疊整疊的考卷往中庭拋,像天女散花一樣,整個中庭的地上、樹上被披上白色的外衣,看不到一點綠色,後來大盤帽、舊皮鞋甚至椅子也從樓上被拋下中庭,同學們都在圍觀叫好,鼓掌歡呼,烏梅卻不為所動仍舊看她的書,我本想跑出去看,但她不看,我就不敢看了,我是看過管寧割席的故事的,怕她也因此跟我一刀兩斷,那我就真的賠了「夫人」又折兵了。教官勸同學不要再丟了,可是沒人理,只好每一樓都站崗,好不容易才把局勢穩住,可是又有人有新點子發洩─放鞭炮。 高三髮禁、鞋禁(不准穿布鞋上課的禁令)解除了,所以醉貓也沒有辦法在這兩件事上作文章了。「紙飛機事件」的同一天醉貓跑過來對我說:「走過的必留下痕跡」,高二教官記了他和我的大過,總要回報一下,再不「報答」就沒機會了,大概是那天的氣氛使我的心又不安分起來,竟然一口答應他放鞭炮。 我們第二天很早就到學校把鞭炮放在操場跑道的排水溝內,然後再將水泥蓋蓋住,我們引燃的方法是用蚊香。在家裏,我們早做過實驗,看過兩小時點完的蚊香要多長一段,然後將引線綁在蚊香的末端,蚊香要點完時自然會燒到引線引起爆炸。果然升旗後禿鷹剛要講第一句話時,操場前後的鞭炮都準確的爆了,同學之間引起一陣騷動,主任、教官正氣急敗壞的要大罵不知誰幹的好事時─突然霹靂拍啦一陣大響,嚇得他們兩個跳了起來,你說有多狼狠,原來我們也在司令台下方放了一串,是用膠布黏在司令台下方的,不蹲下去看,簡直不可能看到。大功告成後,我看到隔壁班的醉貓他也跳起來─是高興的跳起來。回到教室,烏梅對我說放鞭炮的同學實在太不應該,我面紅耳赤,無言以對。 那天以後一個多禮拜時間,學較天天都像在辦喜事,天天都有人放鞭炮,而且放鞭炮的方法日新月異,據說有用放大鏡對準焦距靠日光引爆的。有時上課上到一半突然沖天炮到處亂竄,有人說那是從鹽水蜂炮得來的靈感。後來教官戒備森嚴,更有乾脆用遙控直升機,掛看一串長鞭炮在學校上空盤旋著使鞭炮聲直衝霄漢,久久不絕。我和醉貓做了這事以後都是很後悔的,因為它使學校秩序大亂,尤其在聯考前發生這事,不知使多少該上榜的,因靜不下心而落榜。雖然我們只放了一次鞭炮,但畢竟我們是始作俑者。 考期迫在眼前,終於有人精神負荷不了。那是我們叫他「阿達」的邱明達,離聯考不到五十天的時候,他不知怎的就突然把一本「高標準物理」的參考書往空中一拋,撞到日光燈後像一隻折翼的信天翁躺在走道上。信天翁─你知道,就是那種不知自己為什麼要飛得那麼遠、那麼累的笨鳥。那本高標準物理被風吹開,然後在風裏抖動著、抖動看,就像臨終的信天翁抖動牠的翅膀一樣。從那時起他每一節下課都跑到 國文遺像前打坐,直到上課才又被同學拉回他的座位。後來他休學了,只剩一個多月就拿到熬了三年才可以拿到的畢業證書,竟休學了。還有一件悲劇,也是在我們學校發生的,你可能從報紙上看到過,有個學生吃安眠藥自殺,當然大部分人對這種新聞大概只有模糊的印象,像一個人不小心踩死一隻螞蟻,是不會有人記住的。但是我記得很清楚,因為他是我們樓下社會組的同學。這兩件事發生後,我對烏梅說千萬不要把自己繃得太緊,她說不會的,她媽媽從不逼她。 好不容易熬到畢業典禮,每個畢業生都發了大朵紅花配在胸前,我「聞喜宴獨不戴花」,因為過了畢業典禮我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烏梅,我寧願不畢業。因為她成績優異,可以領市長獎,那天她還開玩笑說:「等會兒上台領獎時,站起來幫我鼓掌者,可樂一瓶。」結果等她上台拿到獎狀時,我們班不但每個人都站起來鼓掌,而且還改編廣告歌:「高人一等!高人一等!烏梅烏梅高人一等。」我也衝上台把事先預備好的噴氣式彩帶往她身上噴,可是那瓶子好像有問題,我一噴之下沒散成彩帶,倒像一團麵,黏在她頭髮上,台下同學笑得人仰馬翻,台上則連校長也笑得「牙裂嘴」,你知道我那時有多糗了! 從典禮完畢離開活動中心後,我就一直注視看她,她臉上沒有表情,不知是為彩帶的事生氣還是有其它心事,我無意識地走著,直到聽到鼓掌聲,原來是在校的學弟妹們在門口排成兩列,歡送我們畢業生,我馬上就會意了,因為有風 聲說畢業典禮後一出校門,馬上就有人要從門外放鞭炮進校門轟炸一番。這夾道歡送,明為歡送,實為監視。終於踏出校門,眼淚差點沒掉下來,雖然高中只是大學的跳板,但朝夕相處,已經建立起感情,可是我們又像一堆乾麵粉,雖同類,但沒什麼內聚力,被聯考的風一吹,就散向天涯海角。那時我一直想著「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我那時已經喜歡詩,因為烏梅愛詩。      ×    ×    ×    ×    ×    × 曉梅: 自從畢業以後,我們沒有連絡,除了我寄去的「聖誕快樂」和妳寄來的「新春愉快」。信箱裏天天有成疊的廣告和繳費通知單,有時也收到收信人是我的信!不!不是信,沒有妳清秀字跡的郵件,又怎能叫信。妳的一個字也能解除我沈重的思念,妳的一頁信箴可以驅走我所有的煩憂。但是沒有,沒有妳的一點消息,我不斷猜想:妳呢?妳現在在做什麼?可能在做什麼?究竟在做什麼?妳可會想念過我,我們所讀學校雖異但孤獨之感天涯相繫。 妳背過「烈女操」,知道「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我的心也像古井之水,只能容納碗大的天,自從妳進入我的生命,其他影像就再也難以投入我那碗大的天─我的心。當然我比維特幸運,我還能拿看紀念冊看看妳高貴的容貌,而維特只能抱著一個影像,但那畢竟也只是張照片,它不會動。這怎能滿足我對妳的思念,每當我看照片的時候,總會讓我想起我們那一段在一起的美好時光,而現在的我則是無花可採的迷失蝴蝶,無枝可依的枯萎孤藤。 那天淡水河邊,我正細看妳的鼻樑時,忽見游魚親吻你水中綽約的倒影,嫉妒之心油然而生。我們隨後又到紅毛城,紅毛城以前是英國人用來關犯人,但妳可知,我早就是妳的囚犯,因為我這幾年的一言一行,大概都和妳有關。我還看了妳的眼,溫習了妳眼中閃耀的光線,幸幅的感覺終於又降臨我身上。但是黑夜來的太快,妳要回家了,火車也駛得太快,已經出站了,車站蒼白的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長,使我倍覺孤獨。 和妳在淡水揮別後的第二天就想寫信給妳,但是誰知道我得了急性盲腸炎需住院開刀,在冰冷的手術台上,我還是想看要寫信給妳,因為妳的回信才是我最好的治療。現在我躺在病牀上握筆吐露這幾年來的心事,也是妳給我「治療」 的時候了。祝   暑安                        友 陳兆明 77、7、18 這封信是這個暑假我寫給烏梅的信,可是我並未寄出,我把它放在我的抽屜,我的抽屜已經「埋葬」了十幾封這種給曉梅的信了。每次都是寫完後不敢寄出去,我怕信的內容太唐突會使她生氣,在她面前我是猶豫的動物。所以到現在她仍然不是我的女朋友,祐子的暱稱也只出現在月記裏,但還好下學期我們又可以見面了。畢業後她當然考上國立大學,雖然不如大家所預期的考上台灣大學,但還是進了她的第一志願的科系─化學系,她對理化都有興趣,不過畢業前不久,李遠哲博士拿了諾貝爾獎化學獎,才堅定她讀化學系的意願。我也僥倖考上大學─雖然是成績最低的一所,但是為了她,我這一年仍天天在那間K書中心啃書,一方面可回憶那段和她搭火車的甜蜜時光,一方面是為了考插大。我終於插上她們學校了,開學後她會嚇一大跳吧!我們的戀曲也一定可以開始彈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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