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董淑蔭〈杏林小記〉
  • 最後修訂日期:
學期在漢朝史考卷的最後一個句點裏結束,鴻門宴中險象環生。酒瓶飲盡後,便倉皇地曲終人散。暑假閒適歲月,如同一隻黃紋大肥貓,猛的跳進生活,教人有措手不及的茫然。清晨明鏡前,卡其制服隨暮春緩緩褪去,炎炎長夏,我梳起馬尾,穿上藍裏泛白的牛仔褲,到台中榮民總醫院工讀。 童稚的記憶,對醫院有一份親切之情。幼年的家在偏僻的小鎮,長長的巷弄,只有一間診所。六十年代的鄉下,沒有醫生這個名詞,我的祖母稱呼看病的伯伯叫「先生」,說時她的嘴角總帶著微笑和尊敬。每個暮靄沈沈的黃昏,先生就在大門口點古巴盞燈,照得廊簷亮晃晃地,吸引許多向光的金龜子。當月底糖漬李子的推車來時,先生就賞給附近的小孩一人一串李子糖,然後拍拍頭,要我們好好地孝順父母。雖然經過許多年了,我還很清晰地記得,他是個四十開外、很親切慈祥的胖子,笑時眼睛總在圓圓的月餅臉上瞇成一條線,我的祖母常說先生是彌勒佛轉世來救苦救難的。 稍微長大後,到外地讀書,醫院不再是兩個榻榻米大的地方,令人眼花撩亂的部門、川流不息的人群,在感覺上是陌生了。鄰家的婦人生產完後,從那兒抱回可愛的小胖弟,而我們親愛的老祖父卻在白床單上與世長辭。醫院彷彿是把特製的大提琴,只有生老病死四根連續的弦,樂匠輕輕一拉,抖得人人終要零落依草木。這個暑假我要到醫院去,靜聽人間四部曲。 清晨七點半鐘,大肚山上曉露未乾。牽出祖父的老鐵馬,一路叮咚進入榮民總醫院。迎面而來的醫療、門診兩棟大樓擎天直立,巨大的燙金字體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萬丈光芒的背後,我看見許多張臉孔。正安安靜靜扮演一場人生的戲:古中國林野大澤畔、扁鵲背著竹籮筐採集草藥﹔車水馬龍的長安市街,華陀一襲長衫懸壺濟世﹔金碧輝煌的王府宮殿,張機坐在太師椅上低頭疾書金匱要略;而汗牛充棟的書齋中,李時珍剛完成本草綱目,歡喜地直嚷著要到酒店喝兩杯。云云眾生裏,我們小鎮的醫生也坐在角落邊,正為哥哥骨折的手換繃帶……。我想灌溉許多慈愛與真誠,才能耕植出一片沃土,種杏種春風。 工作地點在新陳代謝科醫生室,我負責將病歷表和 OG.T.T.實驗報告整理成檔案。剛開始坐在電腦螢幕前,總是一份無法釋懷的訝異,怎麼機器這麼不得自由,永遠在操縱者的控制中,那麼人生呢?是不是也在愛慾瞋痴的束縛下,一顆心悽悽惶惶,終不能落得清涼與自在。兩星期後,我已習慣控制與反應之間的木然。試想多少人在定性的驅使下,生命境界從此停止,數十年竟只是一日的重覆。 辦公室的醫生,有著快速緊張的生活步調,剛放下寫藥方的原子筆,就又帶上聽診器到病房巡視;才從公保的大門出來,如虎似狼的藥商馬上向耳邊轟炸。分分秒秒的忙碌紛擾,把青春歲月一一吞食。常常我望著他們身上穿的白袍,想到醫生比常人還短的平均壽命,總是一陣銳利的心驚,我非常尊敬醫者身上背負的十字架。偶爾會有人到醫生室要求加診,生理病痛的折磨下,常人們的意志通常變得脆弱,七尺高地大男人,也像三歲的小娃娃,需要同情與安慰,所以他們將心事告訴醫生。商賈即使在重病之餘,仍念念不忘股票的跌落,婦人則是滿腔幽怨,放心不下父母與稚兒。一片苦悶的呻吟聲中,白髮星星的尹大夫,只能在休息間啜口清釅的山茶,三十年的悠悠歲月也就這樣過去了。 工作閒暇之餘,我是醫院到處遛躂的精靈,每一處每一室用心觀看,都是人間研讀不盡的山水。七樓的育嬰室我常去,最喜歡站在大玻璃窗外觀看新生兒,一排排的搖籃裏,各個小生命散發天生氣質。有的悄悄睡著,紅通通的小臉蛋,露出綠色的?花被子,就像一張碧青荷葉上田田出水的粉蓮。有的活潑好動,睜著一雙明澈清亮的眼睛,無論如何也不肯睡覺,小手小腳不停向空中揮舞,等到被子滑落時,只好號啕大哭。這樣蓬勃的生命力,總使我想起鄉下祖父的筍園,在一陣春天宿雨後,成群冒出紅土的小筍。當我心靈因為不安而充滿疑慮嫉妒時,就輕輕告訴自己向嬰兒期成長吧!純真的赤子只曉得去擁抱別人。 醫院的每個地方,我最不忍走過急診室,因為那裏的病房永遠不夠,狹窄的走道兩旁。全是連接不斷的病狀,所有的病患總是一雙空茫茫的眼睛,悲哀和無助飄浮在充滿消毒水的空氣裏。第一吹見到黃,是因為她不明出血被送進醫院,瘦弱的身軀像小蝦米般蜷縮在大床單長,兩旁露出的白色紗裙,染有斑斑的血跡,刺眼的深紅色像極了五月的石榴花。有人說是癌症末期,也有人說受到歹徒攻擊,總是她身上沒有可以辯識的證件,只有一身病體的滄桑。那天中午,我吃不下飯,原來父母健康、兄弟無恙就是最為豐厚的恩賜。第二次見到黃,她穿著粉紅色的病人睡服,坐在草地上看紅磚頭裏穿梭的螞蟻。那張薄薄的三角臉,在玫瑰盛開的花園裏,感覺更為淒楚。旁邊有婦人走過,兩人交頭接耳的說話,向晚的野風吹散語尾的音調,只聽到病、病、病:,在黃昏的天空下打轉,更加愛惜健康,熱愛生命成為我人生不變的信仰。 每天中午,我都到員工餐廳吃飯。因為喜歡明亮的大窗,總是端著餐盤坐到角落的位置,靜觀天地與人世,慢慢品味出她的美與和諧。窗外是千載浮雲,寧靜永恆,而窗內紅塵喧擾,另有一種活潑的生機。我總是一邊喝著灑有蔥花的羹湯,一邊有趣地等待同桌的人。大部分是秀氣乾淨的實習護士,偶爾也有工作的伯伯,看見他們大口小口撥著飯吃,我就感覺滿心歡喜,粗茶淡飯中知足者常樂。有一次,我和一位志願工作隊的婆婆一起吃飯。放下餐盤時,她對我點頭微笑,灰白的頭髮像秋天顫動的芒花,看起來非常友善和氣。坐下來後,她不動碗筷,雙手合十,低頭謝恩,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我一向敬仰宗教的寬容博愛,也就說起話來: 「三年前我得絕症,主陪我走過死亡的幽谷。這條命是主賜予的,當然要榮耀上帝,我加入義工……」老太太的湖南話除口音重外,還有特殊的尖銳,一連串講下來,給人一種硬朗清脆的感覺。 「現在我已是、三千小時的榮譽志工,年輕人,活到老,學到老……」說完她呵呵地笑,折疊的皺紋流露飽滿的神采。扒完午餐後婆婆就先走,留下我慢慢吃著白米飯,一口一口咀嚼生活的滋味,平淡寧靜才是雋永恆久。 我一直想看太平間,那是祖父見背後,體溫從此冰涼的地方。可是急診室的工作人員說:「死為凶事,因凶而稱太平」他勸我不要去,負責看守的伯伯也睜著一雙白眼斥罵無聊,於是我只能在懷遠廳前感受死亡。八月的豔陽天下,治喪人家在靈堂前插滿素淨的白菊花,中間供放死者的遺照,面相莊嚴寶光流露。由於是舉行佛教葬儀,會場一片深沈肅穆,妻子兒女都長跪誦經,從那佈滿血絲的眼睛,我知道心情上的淒風苦雨裏,悲慟已經化為力量,死者在子孫的超渡下,這生的功德愿力,都成為天上的蓮台。附近有一座規劃優美的公墓,飾滿鮮花的靈車最後總往那條大柏油路開去。白牆圍成的門口前,三丈高的土地公,管著一方陰間的孤魂。小橋噴泉花園中,幾座雄偉壯麗的墓地,耀示生前的榮達顯赫,任九尺之軀百億富翁,死後也不過黃土一杯。我擦淨勻亮的大理石坐將下來,花叢錦繡處彩蝶翩翩,天地憶氣裏,莊子說:大寐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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