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佳作
  • 適用身份:徐金財〈人生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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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生 老郭是外省人,由於駐地離家頗有段距離,放假才回家,老婆是臺灣人,比他小二十歲左右,老婆懷孕時,他都快退休了,老年得子,他心裏有多高興可想而知,每次回家一定拎著一大堆補品。他恨不得能馬上看到這個臺灣、大陸合壁的「臺大人」的廬山真面目。 老郭接到電話匆匆趕赴醫院時,小孩已經出生了。但老郭看到這個新生命時卻目瞪口呆,因為他頭髮微捲,嘴唇很厚,而全身烏黑的皮膚正好和白色的襁褓形成強烈的對比,怎麼看怎麼不像他的親骨肉。於是老郭開始懷疑他的老婆,那時美軍還駐在臺灣,而有美軍的地方往往促進了「民族融合」。鄰人對於女人及小孩也是議論紛紛,從此鄰人見她像見到瘟神,很少和她攀談。女人身上則常常青一塊、紫一塊,是被老郭打的,老郭漸漸養成酗酒的習慣,尤其退伍後,喝起酒來更是變本加厲,每次發起酒瘋,女人都少不得要遭一頓拳打腳踢。 小孩的命運也好不了多少,隨著年齡增加,他發現眷村裏的小孩子視他為異類,不太和他玩,甚至叫他「小黑人」,他討厭別人這樣叫他,常常因此和別人打架,他長得比一般小孩高,但幾乎每次都打輸,因為打他的通常都不只一個。 終於有一天,女人再也無法忍受,從此再也沒在眷村出現過,留下的一封信上說:「小黑人」是老郭的親骨肉。老郭把信撕得粉碎,繼續喝他的酒。 小黑人被外公接回家住,老郭無動於衷,眼不見為淨。仍是每天喝得不省人事,連尿屎都無法克制,搞得一屋子騷臭無比。他後來死於肝硬化。 到現在仍不明白小黑人為什麼皮膚是黑的,也許老老郭的老婆其是清白的,也許不是,在美國曾經發生一個案例,一對白人夫婦生下一個黑人小孩,而原因卻是老公在外拈花染草所致。常常在我擠牙膏的時候,就會想起小黑人現在不知怎樣了,當年我也曾和他打過架。 之二 老 萬里長城萬里長 長城外面是故鄉 高梁肥 大豆香 遍地黃金少遭殃 只一個暑假房間內的報紙就泛濫成災了。 暑假幾乎每天不睡到中午絕不輕易起床。那天十點多,有人按門鈴打斷了我的美夢,因為家裏沒人,我只好睡眼惺松地跑去開門,出現在眼前的是一位素未謀面的老者,穿著短袖汗衫,使臂上國徽及「反共抗俄」的刺青露了出來,由於年紀大了刺青也有些褪色。臺灣的治安江河日下,但一個老人我想應該是沒什麼危險性的,於是我將門打開,問他有何貴幹,他回答說:「小兄弟!請問你們家有沒有訂報紙?」原來是來推銷報紙的,我說我家已訂了一份報紙了。他低下頭,眼中馬上現出失望的樣子,我原本想把鐵門關上,繼續回去睡覺,但他卻似乎沒有退出門外的打算,忽又抬頭道:「能不能再訂一份,就是只訂一個月也沒關係……我……我是一個老兵。最近想回大陸探親,可是還缺一點旅費……離家快四十年了,很想回家看看,掃掃祖墳,小兄弟!你總聽過「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吧!現在我的頭髮是白得差不多了,可是卻有家歸不得,因為還少了點旅費,要是戰士授田證能早點折價就好了,可是那要等到何年何月啊?所以小兄弟!能不能考慮再多訂一份報紙?」於是我把他手上那本登記新訂戶的簿子拿來,一舉增訂兩份報紙,他頻頻說謝,我指著他的手說;「老伯!你打算什麼時麼時候回去啊?假如穿的是短袖,手臂上的反共抗俄露在外面不太好吧!」他說;「等旅費湊足就回去,小老弟!你放心。我家在東北。很冷的哩!」說完就高興地步下樓梯。我這才發現他的左腳有點跛。我邊看邊想,他當然有權利回去,他的第一個腳印在故鄉踩下,他年紀大了,也許忘了許多舊事,忘了很多地名人名,但任誰也不可能忘記故鄉──他出生的地方。我從陽台看看他蹣跚地又步進另一棟公寓,繼續推銷他的報紙……。 之三 病    左床的老陳,因得糖尿病多年,是這家醫院的常客,由於循環不好,感受疼痛的能力又減低,腳生發生的潰瘍久久不癒,每天當醫生推著車子來換藥時,都要拿著鑷子夾著沾了碘酒的砂布在他的傷口內左衝右突一番。此外,他也沒辦法禁尿,往往來不及走到廁所就灑了一地,這時右床的老張就會拿著拖把來將地上拖乾。老張知道,一個滿身惡瘡的老頭子,護士是不情願多加照顧的,老陳之妻已去逝多年,,請個看護費用奇高,自己也有點病,於是也住進來了,因為榮民住院費用不高,比請看護划算,他們曾是同袍,他們既是同袍也是同鄉。其實老張也並不討厭住院的,因為他沒結過婚,留在醫院可以和年輕漂亮的護士們聊聊天,也足慰此平生遺憾,從這個角度看,他認為醫院甚至比榮民之家還有生氣。 所謂「久病無孝子」更何況老陳根本沒有一男半女,來探老陳病的自然不多。一個多月以來,只有今天下午有一對新婚夫婦來看他,老張剛好不在。是男的帶著新婚的老婆來告訴他「士官長!我們結婚了」,老陳很高興看到他們,便掙扎著爬了起來,一面又說著:「林高進!能來看我,我就很高興了,幹嘛還客套帶水果。」他一在床邊靠好,林高進便和他聊開,只是沒過多久,那女的似乎聽著無趣,現出不耐煩的樣子,林高進見狀,便說家裏有事得趕回去。老陳不好強留,臉上強擠出笑容告訴他們:「有事就先走吧!」並謝謝他們來看他,他們走後,老陳便又神情委頓地躺回床上,卻不小心碰到了原本放在桌緣的那籃林高進送來的梨子,梨子滾了滿地,老陳並不去撿,又是若有所思、若有所失地望著窗外;彷彿才在昨日,他的喉節忽然突出、肩膀變寬、身體抽高。而時代卻逼得他投身軍旅,卻怎料得從此孤蓬萬里征,從此少年子弟江湖老。如今已是躺在病狀上和糖尿病作戰的老人,股市狂飆、房價飛漲和他無關,眼前事物只像在霧中,他現在能做的是像倒映影帶一般回憶他的一生。 一直到夕陽整個被另一棟大樓遮沒,老陳臥躺的姿勢始終未變,儼然一尊雕像。   之四 死 黑桃K: 來信業已收到,很高興聽你提到發生於校內的事情,因為我對你們醫學院上課情形充滿好奇。你說為了防止黴菌滋生,你得常澆福馬林在「教具」M06身上,而福馬林的味道令你深惡痛絕,你說這一點我一定無法體會。還記得我們曾一起去參加科學研習營嗎?所以我當然知道福馬林有多麼刺鼻難聞。 你說你們那一組你負責解剖胸部,你發現M06心臟有異狀,這讓我聯起以前我家住眷村時,住在隔壁的張老師,他大約在半年多前因為心肌梗塞導致心臟缺氧而死了,他死在你們學校的附設醫院,而死後把遺體捐給了你們醫學院。也許你解剖的M06就是他,只是現在已無法查證了,上學期終了,所有的「碎皮剩肉」皆已被火化。 張老師教生物,是今人尊敬的老師,他隻身在臺,鄰居們傳說他們家在大陸時很有錢,有很多田產。共產黨到他家鄉後,將他父母、美妻、子女全殺了,在外地的他於是隨軍來臺。因此他曾很自責地說;「我比負子蟲還不如,連自己的子女也無法保護。」來臺後,他把對子女的愛轉而完全奉獻給了他的學生,生前他是個有愛心、負責任把所有青春給了學生的老師,而死後則把錢捐作獎學金,書捐給圖書館,身體捐給醫院。他曾勉勵我「人生應像巴塔哥尼亞的雪蟲,一生都循著陽光來的方向,不斷往上爬,並努力忘記背後的陰影」而這就是他一生的寫照,他就像月球表面,雖是滿布著被隕石撞擊的傷痕,但展現在人們面前的永遠是光輝的一面。當然他也懷念他的家鄉,離家時沒忘了帶一把泥土,他院裏的花圃中有一撮土便是從家鄉帶出來的,現在那撮泥土和臺灣的泥土完全混合了。小時候不知道為什麼他院子裏的花圃呈不規則的形狀,直到國中上了地理才知道,花圃是山東省的輪廓,而張老師的家鄉就在山東。但他雖懷念故里,卻也愛這裏的每一個人,他知道離家幾十年,他鄉已成故鄉,而故鄉早成異鄉,所以他不像一些外省人在死後把自己葬在山頭的高處,隔海眺望故鄉,而是把遺體獻給了第二故鄉的莘莘學子。 再不久,你將正式成為懸壺濟世的醫生了,願你像他一樣具有愛心,去解救那些被病魔纏身的靈魂,我們彼此勉勵。祝 學安 89、1O、7 PS張老師的右耳有顆痣,接信後來電告我M06是否也有痣,那便知是否為張老師。 (附記) 1.負子蟲由雄蟲將卵背負在身上,給予子代最好的保護。 2雪蟲會循界著陽光來的方向,不斷沿著冰雪往上爬。然後交配、死亡,所生的卵又被雪送至山下,待卵孵化,則又和上一代一樣迎著陽光向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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