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張復先〈浮夢青春〉
  • 最後修訂日期:
我把頭整個沈進水裏,一夜沒睡的疲憊也許會消除些吧!像往常一般,這是我自誇不會為了考試熬夜唸書,只好偷偷發明的一種強迫清醒法。算算悶氣也有一分鐘了,猛抬頭,鏡中女孩竟像是淚眼婆婆凝視著自己,原來我一直有著不為人知的美麗,咦,眼圈怎麼是黑黑的?像媽媽被爸爸揍的那樣。自從在電話分機中,偷聽到爸爸和另個女人通電話後,我就開始為媽媽這種乖乖個性叫屈,想到爸爸,我又把整個頭沈進了水裏去了,男人呀,哼!    大考當前,連早飯也沒心情享受,匆匆出門,媽媽追在樓梯口喊著,午飯記得去吃,整棟公寓迴盪著她的溫柔的呼喚,爸爸就是這樣被她呼喚丟的。晨曦初露,六點半的火車是.我和韻如的默契。小高一時,我們就是在火車上認識的。我比她早一站上車,每回火車進站時,總可以看見一個靠在牆邊背書的女孩,邊從容收拾著課本邊安詳地跟在人後面上車,一吹次顯眼的綠制服在面前晃來晃去,不是白制服也不是黃制服,莫明其妙的優越感總教人心頭一動。等她晃到身旁,閃出學號,一看,居然和自己同班,同車了快半學期,她仍然自顧地盯著窗外看。    「妳也是平班的?」    「嗯。」她淡淡的看著我。沈默得幾近堅定,    轉眼兩年多過去,我一天比一天欣賞她,原來韻如之安靜,絕非自我抑制的理智,而是種完全自然的抒發,大概就是白樸說「雖無吻頸交,卻有忘機友」的那種「忘機友」吧。她就是那種和人家玩著玩著,會忽然央著人家說「我要回家了」的小女孩,讓人很快就設身處地的感覺到生活與責任的存在──連做夢也只能做一半就得適可而止了。韻如雖然謹慎的近乎不懂情調,讓我相形之下變得輕佻而不用心,但我一直不擔心什麼,就像我知道她其實很喜歡我一樣    火車掠過她那一站,上來了幾個大盤帽的男生,卻沒有韻如的影子,害我不敢明目張膽地研究建中和開南的夾克模樣怎麼每次都讓我搞混,朝會集合時,才看見她姍姍來遲,輕盈曼妙的像是不曾有事似的,一如嘰哩呱啦的永遠是我,而她小妞總有辦法在一旁恆久夏威夷的笑,不痛不癢不慌不忙地看著我急驚風。她有時就孩子氣的靠在我旁邊吃鱈魚香絲看漫畫,動不動就嚷著其實也不打緊的「「咦好可怕唷」,然而她又有種出奇的細心,因為她會忽然冒出一句「妳的假音很好聽耶」,真的嗎?我們只留意著搖頭點頭,也不知道教官繞到後面瞪多久。    班上最近醞釀要換數學老師,真是搞飛機,距離聯考不到六十幾天了,弄得每堂自習課都是暗潮洶湧的,有人建議叫同學回家找家長簽名蓋章,請求學校換個兇悍嚴厲的老師,有人於心不忍乾脆睡覺,反正鬧哄哄的也不打算舉手贊成,有人索性派人把風打起橋牌來了,只聽一陣陣。One heart Two Diamond喊個沒完,我和韻如見怪不怪,完全處在鬧中取靜的狀態,彼此心照不宣,只是一夜沒睡,原本賽因扣賽因也不是啥了不得的傢伙,這會兒也把我整得暈頭轉向,一個個符號都變得面目模糊起來,像是福爾摩斯探案一樣。閤上課本,紅筆把厚厚的鬼數學腆出了個便便大腹,這是顏色最深的一隻筆了,再來就沒地方好畫線比較誰重要誰不重要了,課本也要報銷了。其懷疑韻如處變不驚地背了幾個單子?    好糟糕,才早上第一堂課,我就又要去洗臉提神了,經過一間間安靜的教室,陽光灑在無人的長長走廊,水籠頭的水嘩啦嘩啦流洩著,幾經拍打在臉上,一陣冰涼的感覺,一切是靜止的,竟有股似曾相識的悸動,沒錯,是那段國中考高中的日子,蠻不甘心的,我開始寂寞了,星期六下午我故意倔強不唸書,一個人騎著單車在走廊來回地逛,看看每間教室有沒有人?死黨遠遠在圖書館窗口和我招手,夕陽老老的,新建教室那兒塵土滿天,我以為每天從窗簾後面看到爸爸在巷口和另個女人一塊兒去上班,預兆著我的家庭即將破碎?死黨不解我幹嘛呀,而究竟是什麼使我偷偷落淚。一票人擠著看模擬考的成績和排名。哈哈。我的數學真的考過零分,瀟灑吧!日子有點美好有點老態,還有一點沒人了解的落寞和空白,春去秋來,十五歲拜拜。    回到教室,卻看見韻如漂亮的紅臉蛋兒壓著白手絹,與世無爭地睡覺了,她倒真會利用時間。真是的,我才故意嚴肅一吹的對她說:    「不是我說妳‥:畢竟我們是淑女……總之……」她就記得再也不在我面前睡覺了,像從前自自然然地流出口水,在桌上圈個小水池,映些窗外搖曳生姿的盎然春意給我看了。日子漸漸暖了,太陽透過屋頂傳來的溫度,總讓人想起「本事」的歌詞,世事是不用憂愁的。韻如乖寶寶,一個微笑一顆安眠藥,夢裹花落知多少。    那頭是惠娟她們在聊天,忽而竊竊私語忽而浪笑不已,受不了,簡直是另個世界的,尤其是聽說她們幾個年紀都比我們大上一兩歲,自然早熟地有點看不起班上的保守,每次和外校聯誼舞會,大都是她們籌辦的。剛開始我還很不以為然,竟有人慎重其事地帶名牌香皂來學校洗臉,有次放學穿過至善樓,韻如神秘兮兮地攤開一手掌心花花綠綠的碎紙屑,教我猜猜是啥玩意兒?    「就是人家結婚撒新郎新娘的那種彩紙嘛!」我說。只見她笑彎了腰說,那是「紙肥皂」。我的天,「女為悅己者容」到了這種地步,只為那些臉上長滿痘痘的男生?我忽然覺得當得知被學生要求調換而漲紅著臉,一人悶聲不響的坐在講桌旁望著大家發呆的數學老師好可憐,他有著雙薛尼鮑遠在「吾愛吾師」中善解人意的眼神,溫溫的,不苟言笑,年輕是年輕,大概就是少了點時下男生目中無人的傲氣吧,有夠冤枉,我常脫口稱他「薛老師」,其實他不姓薛的。    我並不怪她們怎麼興起要換老師的念頭,只是蠻難過看到一個專心又熱忱的老師,恍恍惚惚地像變了個人似的在臺上手足無措,弄得大家提心吊膽,他原來不是這樣的呀!「老師,要不要抄題?」「看著辦!」「工本費呢?」「六十分。」那是老師僅有的笑話,也是不再有過的溫情。說開了,惠娟她們有她們的想法,大家道不同不相為謀,倒也相安無事,班上仍然紀律的很。    也許我生來對男女種種遲鈍吧!總是不能太敏感地領略其中山雨欲來風雨滿樓的滋味。韻如就不同了,她是個又迷人又讓人覺得乾淨的乖乖女,散發著種其實不算挑逗人的性感,就像鄰家的小妹妹般,無憂無慮無毀無譽,偶爾發現她的裙角比我高些,露出比我纖細多了的小腿,光天化日之下,我都會為了種說不來的迷惑而癡呆半天呢,她生來就是要被人家欣賞的女孩。    有次我們待在光復樓的練琴室裏看英文,彼此約好不說話的,最後竟是熬不過外頭又涼又乾的秋天,不約而同比快的收拾書包,去博愛路那家守候準時三點半出爐的起司蛋糕。我們終於不說話了,吃太撐的原故,逛到南陽街,說是要找家總複習班,但又怯懦這身制服不經意惹來的壓力,兩人都是頭低低的。怎知迎面過去一堆附中的,竟有一聲石破天驚的喊了韻如的名字,我沒聽錯?    看了看韻如,她嘴角漾著笑意,輕描淡寫地拉著我繼續壓著馬路。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忍不住回頭探看,只見四五人圍攏在一塊兒議論紛紛,還有個傢伙也回頭往這邊死瞧,我一緊張,啥也沒看清楚的趕快轉正身子,韻如沒事,倒是我一路上好像聽到他們不停的指指點點。    「奇怪了,她怎麼只是一笑呢……」    「糗了吧,哇哈哈,還以為你一把罩呢!」    「嗯,她不賴嘛,怎麼把上的……」    「架子有夠大,連招呼都不打,我看你別混了……」    「沒有啊,她有在偷笑哩!」    「好啦好啦,怎麼樣,要不要回去找她們?剛才也不知幹嘛了,一個個跟呆子一樣……」    「算了啦,一個馬子有什麼了不起    「喂喂喂,你們猜我剛才看到了什麼?」    「什麼?」「她旁邊的那個在回頭看我們耶|    「真的?」    「還煮的不成?」    「如何?」    「如何呀,嗯──蠻粗糙的吧?」    「哈哈哈……」    豈有此理,韻如怎麼能一直如此不為所動呢?後來,我才明白那是她一個不太認識的國中同學。最看不慣那種自命不凡,整日穿得貼貼緊緊制服在街上榴腱的男生了,人家根本不認識他,卻也能硬扯出些八竿打不著的關係來藉機搭訕。我家對門的阿威也是,不是我有心不甩他,平日瞧他傲得很,碰到時也沒人逼他開口,卻盡跟我談些沒趣的話題,不是佛洛伊德就是三島由紀夫,誰聽得懂啊,怎麼也沒法將他視做建中的高材生對待,顧不得兩是青梅竹馬的關係,每次我都臭著臉掉頭就走,氣人嘛!    有時候真有點羨慕韻如,平凡而不願意惹人注目,還教週圍的人擔心她被欺負,但我又有點分不清楚這是否摻雜了些「看不起」的念頭在裏面,換做我,假如我高興,我就開心地笑,假如我頹喪,沒有一個人不知道,我對道個世界沒什麼安全感,別看我大刺刺地到處瞪著人看,其實我蠻緊張的,假日戴上弟弟的帽子,穿上悍衛戰士的夾克,無論什麼天氣出去都不會生病的回來,原來是韻如仰慕我的緣故,她說我這樣是潛意識想做個男人。    的確,我周遭的女人,哪一個不是需要我的保護?韻如不說,像母親那樣個事事委屈求全的女人,也會被溫文儒雅的沈默丈夫來上一拳,我怎能不出聲?雖然我是那麼無助,但是沒有人有權利去打有生命的東西,不論是人或是動物。爸媽的婚姻,有許多地方讓我不明白,我只看到了傷害,看到了每個人都把自己的大部分鎖起來,我深愛著爸爸,他常在報上寫些含有人生智慧的文章,卻再也沒辦法原諒因為無能解決問題,就用拳頭應付的男人了。    韻如醒了,一付不好意思的樣子,她真的漂亮,告別了尷尬歲月的牙齒矯正器,那就更像童話裏的公主了,教我待在她身邊,有事沒事盯著她大大的眼睛裏八百度近視的隱形眼鏡看,真像個惡婆娘似的。對了,居然還有人說我像王熙鳳,其是被當風紀股長給害了,其實鳳辣子一點都不辣,蠻多工於心計的人不應有的弱點,只會手段狠,自己卻堅強不起來,如果多唸點書就好了,至少賈璉會被管得成材些。    「手帕濕了沒?」    「……」她笑了笑,不出聲。哦,對不起,這種事別張揚的好,女孩家,對對對,我們盡在默契地擠眉弄眼。    韻如又在咕咕噥噥背單字,是我前天背過的,聲音雖小,卻同窗外的熱風拂過,迷迷醉醉,她背的我亦還拚得出來in-con,sist-ent矛盾的─cen-ti-pende蜈蚣.我是個沒擔當的人,只會動不動就大嗓門趕媽媽去睡覺,然後一個人窩在沙發裏恨爸爸──日子實在燥熱,大家群龍無首的說要去找趙少康,挨了好多子彈仍在桌子下爬來爬去喊萬歲──冰塊──賽因扣寶因──洗臉‥‥趕快去洗臉……    薛老師好像沒有換成,而且比以前更認真地教學,其實我看得出他有無比的委屈滄桑,只是一直鼓不起勇氣告訴他,他是最好的呀!所以幾乎不放棄每次數學課擦黑板,或收卷子的機會,來補償我對他深深的愧咎。他的態度是那麼專注,一點也沒察覺出我把考卷理了又理,才依依不捨地又回座位的那份害羞,啊!這樣的男人,就算打我罵我,我也願意,嫁給他。在全班反對聲浪中,他孤軍奪戰,只有我了解他,知道他掩飾起對我的明白。    我在幹嘛呀,每吹上他的課都是臉頰發燙,總是在他面前出岔錯──拜託,絕不是故意的,不是我心不在焉,就是上天安排了。有一次薛老師帶我去非洲打獵,樹叢中忽然跑出隻餓得發慌的母獅,我嚇得全身發軟,只見牠直向我奔來,我幾乎癱瘓似的舉不起才學會的獵槍,老師從容地給了牠一槍,母獅就歪歪斜斜地躺在我的面前,鹹鹹的,老師溫存地掏出手帕,遞給我擦拭剛才一緊張給咬破了的嘴唇。    「老師,謝謝你救了我的一條命──三角函數!」    阿?    有人拍我,老師正站在我的座位旁;「張小青,老師在問妳,什麼是三角函數?這樣吧,妳說說看,什麼是正弦、餘弦、正切、餘切、正割、餘割?」    全班同學都吃吃地笑,我的心頭小鹿亂撞,老師難道您不明白──?放學之後,我就自願留在教師辦公室,罰寫賽因扣賽因,夕陽西下,老師的臉被窗外的紅霞映得更──黜黑更安詳,這種處罰真開心。我能寫多慢就寫多慢,這樣兩人單獨在一起,天長地久。    好晚好晚社區電臺在唱國歌了,怎麼每個一天都是昏昏黃黃地好悵然,睡不著,最後一堂自習課,有人和薛老師在籃球場鬥牛,有人在旁邊學跳慢四步,有人早收拾好書包,空氣有點薄荷的味道,收音機裏唱著「The one You Love」,低低小喇叭迴盪在快黑快黑的傍晚裏。有一天經過「桃太郎」,看見老師陪著一個大女生在挑衣服,真格神經病,我站在遠遠地方又臉紅了,不知他們是情侶還是夫妻。沒隔多久,我在我家附近市場又看見老師,但他竟然穿著托鞋,還邊走邊吃不斷滴著油的蘿蔔絲餅,手裹還乾晃晃地提著一條魚,我的心幾乎碎了。原來生活還是要過的,就像老師悄悄地結婚了。    教師節前夕,同學紛紛表示心意,寫卡片的寫卡片,送花的送花,我在臺下接近歇斯底里的只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撲通撲通,沈重地壓著自己站不起來,老師偶爾在人群中瞥了我一眼,全班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沒有送禮物。然後我走上講臺,打開飯盒,把一條煎好的魚獻給他。    兩天後,薛老師沒有來上課。    一種遭人隱瞞的深惡痛絕悄悄滋生,為何每個人都能這般家常地面對變故?難道只有我一個人發現這個事實?還是根本老師依舊被撤換成功了?是她們?……。第二堂下課,有人通知我到校長室,薛老師?對,只有他,會想見我最後一面。咦?那不是媽媽嗎?    「我這孩子,唉!大概從小就缺少了一份父愛吧?」    慈祥的校長不住點著頭,招我過去,薛老師呢?    「薛老師去哪裏了知不知道?」校長問。    那個時候,外頭有抹讓人滿淚盈眶的柔柔陽光,我怎麼知道呢?這個世界上,我最關心他,卻也對他最最充滿無力感。好像好像,曾經,對了,我溜進了客廳藏在窗幔後面,那裹可以偷偷看清巷口。窗幔很柔軟,現在我仍記得它包裹著我的感覺,也還記得我把流滿眼淚的臉抵住窗子,偷看媽媽故意不在家,爸爸孤單一人提袋子放進車裏的感覺。不曾說再見──爸不要我跟他說,我只能藏在窗幔中偷看他,像一首歌。爸爸上了車,駛向公寓旁邊的轉角,它即將上路,不見了,我覺得我的生命亦隨之消逝……    「妳哭什麼?」校長問。    我房間後頭有間小小備用臥室,進去前必須先經過我的房間,那時我才幾歲呀,在我應該早早熟睡的某個夜晚,我看見門被推開;他們身後的光線使我驚訝地分辨出是父親和一個不是母親的女人。父親湊近確定我睡著後,示意她跟進來,兩人躡手躡腳經過我身旁,然後走人小臥房。    我把耳朵貼緊床前的牆上,我聽到所有的事情。儘管我把枕頭壓在頭上,    整張臉埋在被單裏,眼前的念頭仍是剛才聽到的所有事情。我又假裝熟睡著,放心,這幾乎沒人識破過,當他們再穿過我房間時,只是這次我格外要控制好呼吸均勻,不使抽噎的聲音流露一絲,他們走後,我忍不住下了床,木然看著那個小房間,天窗外的星星個個都在笑我,我又用被子蒙住臉,什麼都看不見看不見,只覺自己抽播的又是淚又是汗,好累好累:    「張小青!」校長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呀!」我揉揉眼睛,校長和媽媽疑惑地望著我。「老師?老師怎麼了?我沒有簽名呀!」    校長慢條斯理地吐出;「老─師?老─師─躺─進─醫─院─啦!」    推開病房的門,薛老師果然直愣愣地坐在床上,兩隻眼睛被臃腫的臉頰給擠成一條縫,全身皮膚疙瘩疙瘩的像個外星人。    「老師。」我衝口而出,「我不知道您對魚過敏啊!只是,只是有一天─」我差點被倒灌的淚兒哽住。    「不─要─緊─的,」怎麼連聲音也變調了?「張─小青,老師─懂─妳的─心意的。」我直顧著點頭。「妳─好─特─別。」老師您還有什麼忘了說嗎?「竟然─會─會送我─一條魚,嘻,很─很好─吃─呀!」老師,還有呢?「小青,將─將來─真希望,我的─女─女兒,跟─妳─一樣─可愛。」哦,原來事實是這樣的啊。    我想趕緊回家,打開琴蓋,彈一首「金玉盟」送給老師,為了這段好夢由來最易醒,為了臨走前,我彷彿看到老師眼中有顆欲墜的淚珠,乍隱乍現: 可是記得的日子,總是熱燥燥地,鄰家索性把床單張開綁擋太陽,風一吹床單一鼓,五顏六色的萬國旗,實在好看,意大利式的,把自己關在家裏的夏日午後。然而我怎能釋懷自己不知何時因為有了一種接近暗戀的心情而覺得顏面盡失,那不應該是我的呀。    第一吹看到他,就是韻如沒搭上車的那一次,我簡直被他清秀的模樣給嚇著了。後來他的斜前面站了個跛腳的女同學,他欠了欠身,示意要讓座,但這位女同學執著地搖搖頭,只願意把書包遞給他。我遠遠看出他的窘態,長密的睫毛下有雙靈動的眼光泛著柔柔善意,我破天荒發現有男孩這麼「細」的。    好幾次想跟他講話,卻總是鼓不起勇氣來,尤其怕一旁的韻如注意到什麼不對勁。因此到現在連他的名字都還沒能很清楚地看到。只知道他是建中的,而且起碼不是一年級的幼齒。他已很有那種南海路培養出來的帥氣了。    好難得一天,我旁邊竟然坐著紋風不動的他,原本灰暗暗的車廂彷彿全亮了起來,我不停絞著腦汁要蹦出個話題    來打破我們之間的沈默,但一看到他專注地只會盯著膝蓋上的課本,我就覺得自己好「濫」,到了嘴邊的話又串串地滾回肚裹。    「碎──」一個緊急煞車,整個車廂的乘客跌得歪七扭八,他的書和筆也掉了一地。我彎下腰,拾起他的課本,高中物理,眼角餘光還瞥到了三個字夏──,我很自然地把書交還給他,雖然氣人地沒看完他叫夏什麼來著,附上一個淺淺的笑,露出和我皮膚一樣白的貝齒。    「謝謝。」天啊,韻如,終於也有男生同我講話了耶。謝謝!不客氣。妳叫什麼名字?我叫張小青。我們可不可以做個朋友?當然可以呀……。我連他幾時下了車也不知道,這才發現身旁的坐位早已空了。    這以後,我久久不能平復因為他的出現而激起的莫名思潮,連平時最愛的英文課也聽不進去,黑板上看到的都是他冷漠十足其實又被我猜想成是種溫情的笑容,筆記上更密密麻麻寫滿了夏夏夏夏夏……。    我們去看了一場「似曾相識」,覺得一切真永恆了,我們亦是,只要真心過一吹就夠了,世事是不用愁的,包括離別。有個晴朗的夜晚,我們搭車去華岡等星星,涼涼晚風,我就緊緊枕在他懷裹,靠著他膝蓋,哼著不知名的歌, 看著山下萬家燈火,他並沒有吻我,一隻手鬆鬆地在我肩上滑動著,勾劃著我胸罩的帶子,我閉上了眼睛,遠方有歌聲,與世無爭,那是最好最好的日子,教人永遠記得我們曾經仔仔細細的相愛過。    再春底下有人在跳土風舞,是我們喜愛的田納西華爾滋,很晚了,我們仍趴在欄杆上看得人迷,像是開始飄起了細雨,燈火變成一團團,我抱著他頸子跳著腳喊冷呀!他忽地把我抱起,就在大馬路」甩著轉,像部舊電影,好多幸福的感覺油然而生,我和他就在這二十世紀的夜航中,度過了悠悠歲月……    於是我明白,這件事如果不做個了結,我是課也別上筆記也甭寫了。折騰了許久,我決定寫下十七年來第一吹給男孩子的紙條,那種勇氣使我有像就要背叛這世界的義無反顧。    「夏同學:明天放學後有空嗎?有些事情想當面跟你談談。下午四點半,在火車站對面的麥當勞門口等你。不見不散。張小青上」    我反覆地讀了一遍又一遍,然後才滿意地將紙條摺好,很慎重的放在裙子口袋裏。    自從上次幫他撿書後,他看到我總會抱以禮貌的微笑,但我仍像個病人似的,始終怯弱地沒將紙條拿給他,幾次將手伸進口袋裏,勇氣一如泡沫,起了又滅了。他他他,眼見他就要下車了,我一個箭步衝到車門口,急忙掏出紙條,胡亂地塞進他夾克口袋裏。    他一臉問號看著我──我早知如此,──也一臉問號看著他,外加一個彆扭的笑。    隔天放學後,我匆匆趕到麥當勞門口。都快四點半了,不曉得他會不會來?他如果來的話,第一句話該怎麼開口?他如果不來的話,是不是表示瞧不起我?手上的腕錶指著四點四十五分,他應該到了,如果他肯赴約的話……    對面公車處來了一票他們學校的學生,我瞇起眼睛不放過任何一張臉孔──終於,我看到他了.奇怪,他並沒有要過馬路來哩──他怎麼一直往火車站那頭走──我很想叫住他──他已經淹沒在人潮裏了……    很意外地,隔天他仍跟往常一樣禮貌地對我微笑,像是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似的,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我的初戀?而他怎還能那樣揪著我看個不停。    第一堂數學課,老師教大家把前天發的考卷拿出來檢討。我無奈地在書包裹翻,咦,怎麼不見了。    喔,對了,那天隨手塞在裙子口袋裹了。    我把口袋裏那張紙翻了出來,攤在桌上──    「夏同學;明天放學……」    天啊!怎會是這張邀請函呢?    那──考卷呢? ──那張「當」了的數學考卷呢?    我翻遍全身上下的口袋、手帕、車票、鑰匙……全掏了出來,薛老師看了我一眼,我就是找不到考卷。    啊!完了!    忙中有錯,我該不是誤拿了考卷給那個夏白癡了吧:    那張只有二十三分的數學考卷。    頓時,我腦子一片空白,血脈責張,一個不留神就──    一屁股跌坐在籐椅底下,怎麼這麼熱呀,鄰家床單被風吹得一鼓一鼓作響,白花花的太陽,幾點鐘了?整個夏天就在和阿威那票男生鬼混中度過,他們那批臭男生最賴皮了,每次躲摸摸都不按規定的躲到別的村子去,害我們做鬼的喊了一晚放牛吃草也沒結果,月亮出來了,眼皮好沈重,不是才睡過午覺的?一二三木頭人,空罐頭匡啷匡啷老遠在巷口響起,他們回來了,也不知道從什麼開始的,他們總會抓些螢火蟲回來求饒,我們每次也意志不堅地原諒他們,很不真確地,許多歡樂時光就來樣過去了。    我問媽媽,可不可以睡在她房間?.這樣我們就不必看到爸爸那張床空蕩蕩的舖著床單了。在人群裏,我所忍受的幻滅與失望,常使我悶悶不樂,但這與 怨恨或譴責毫無關係,我不怪他,我要他留在我的生活裏,但我從小就預感我不能妄想爸媽的婚姻美滿了。    「妳哭啦?」阿威問?    「哪有?你做你的功課啦!」    我還記得跟爸爸、媽媽、弟弟去吃蒙古烤肉,吃水果沙拉,喝白蘭地,和鋼琴手合唱,水晶燈就在頭頂上晃呀晃的閃爍著。在麵包店的日子,那時我小學吧,小舅讓我戴了頂師傅帽出來招呼客人,還准我自己桿麵團,放在大烤爐上烤了個大麵包展示在櫥窗裏。表哥教我在小溪中釣魚,自己烤自己吃,還有划船,去鎮上買冰淇淋吃。每晚爸爸在寫稿,我就一旁喝著花蜜紅茶看福爾摩斯探案,然後去陽台坐搖搖椅,等曇花開,一邊聽小收音機,一邊唱有趣的廣告歌……    「你在幹嘛啊?鉛筆心有毒哦!」    只見阿威坐在那兒咬著鉛筆發著愣。哪像個要考高中的人嘛?    「小青,這題怎麼做啊?」    「這題?你少裝啦!就這樣……不就結了嗎?」    「我本來也這麼想,只是不太有把握,不敢寫。」    「沒什麼敢不敢的。」    「小青。」    「嗯?」    「妳不像女生耶?」    「胚!又來啦?」    爸爸離開以後,換我保養後院那棵楓樹了,一天下午我躺在樹下看白雲,發現樹皮有些剝落,鄰家伯伯向我保證它好得很。那個晚上天氣又悶又濕,在我臥室的小狗變得很不安,我就放牠出去溜溜,但牠站在紗門口望著我,一動也不動。外頭的夜何等寧靜,我聽到樹皮落下的聲音,一聲又一聲,以往只要門一打開,小狗就會跑到院子裏去,但那一刻,牠只是抬頭望著我望著外面,不吠不叫。    這個寧靜的夜,神秘而不尋常,小狗怪怪的,楓木吱呀呀的發出聲音。就在我關門的那一剎那,一聲巨響,我看見大樹像瀑布般扭斷倒落在院子那頭。我整個人呆在那兒,楓木完全放過了我家的屋頂而倒向另邊空地。真不敢想像當時如果我和小狗跑了出去,還能不能回來呀?我雖悻免於難,但失去了我從小倚靠的老朋友,今我感傷不已,我時常想起那晚情景,小狗一步不離開我的站在身邊,於是我相信這一切都是神的安排,包括爸爸的離去。多年以後,我可以隨時地感覺又再度擁有他,童年記憶中的不愉快,也將因善意的了解而煙消雲散,無論如何,從我腦海深處復出的爸爸,總有一份別人無法取代的意義,所有淡漠後的寧靜,都給我的人生經驗上了無比珍貴的一課。    「寫完囉!」    「我就說嘛,自己的暑假作業還要人家陪你寫,你看不難吧?」    「走,我們出去玩跳房子。」    「玩你個頭!你不怕被太陽曬出腦炎,你去玩!」    我抱著拜爾鋼琴本就直往外走,不想理他,只聽到不斷有人喊我名字,外頭太陽正毒得很,那些臭男生也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只留下巷子地面打彈珠的三角形線條,有紅有白,也真夠無聊的了,還叫還叫,叫個什麼勁啊:    「張小青。」    「張小青─」    「張小青─」    ……怎麼怎麼四周這麼靜?那條巷子呢?阿威呢?怎麼四、五十個綠衣女孩都站著歪著腦袋看著我?韻如在旁邊掩不住的滿臉不好意思.    「老師來了啦,還不趕快起立!」    我大夢初醒,怎麼不小心睡著了呢?羞紅了臉站起來,這才發現自己的桌面上,居然也有一灘口水─,韻如果然在那邊曖昧地笑個不停,我說;下回我也得把手絹準備好,免得一個失誤,丟臉地映了一池窗外的明媚春光,貽笑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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