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嚴立楷〈我們遺棄了世界〉
  • 最後修訂日期: 
車子就這麼一逕平淡地開著。在二十世紀末的台北街道上,沒有山路的崎嶇,也沒有臨海公路的險象環生。說是完全的平穩固然也不對,總是偶爾會有些地上的坑洞,企圖以一陣小小的顛躓,不平地抗議著車輪的壓迫﹔或者司機先生的疏忽或是為了刻意展現自己的灑脫,而惹起車上乘客的些微驚喜。然而驚喜既成為一種常例而不出乎於意料之外,也就不成為驚喜了。   一切就是如此了。不太好,也不太壞,只是一逕地平淡。   暮色已然噬盡了白晝的光華。天神遠離,億萬的精靈忙碌起來,展開羽翼構築起一個新的秩序。黑暗包裹了一切:裹住了天空,裹住了城市,裹住了街道,裹住了喧囂。而裹不住的,是千千萬萬閃爍的眼睛。夜也有眼睛,有的在天上,有的在地上,齊齊睜亮著來窺視著、守護著這世界。隨著夜的深沉,地上的眼睛疲憊得一個接一個輕輕地闔上了。而天上的眼睛是不眠的。   車子在馬路上行駛著,以飛快的速度逼退了鹿旁的行道樹,以及兩邊幢幢高矮參齊的建築物。於是街道幻化成河流,我幾乎錯以為我正駕了一隻獨木舟,順著河水漂流,因而誤入了一座黑森林。這森林是如此的深邃,如此的幽暗,透不盡半點天光。無數的鬼魅張牙舞爪,忽隱忽現,晃動著醜陋的身影,並時而發出淒厲的哭號。水流有時湍急,有時徐緩,輕輕地嗚咽著,蜿蜒在這一大片昏昧之中。也說不上是恐懼,只是有點無聊,有點無可奈何。然而我別無選擇,彷彿我便被註定了要駕著這隻獨木舟,順著這條河流,通過這樣一座黑森林。   我喜歡在夜晚乘車,因為我已厭倦白晝的繁華。每個清晨太陽奮力地灑下他頑固的金網時,我便如一尾被捕獲於涸地上的魚,奄奄地吐納著如絲的氣息﹔只有當夜幕降臨,月亮撤去了金網,代之以柔軟如水的銀網,才稍稍的得到片刻的喘息。然而基本上並無太大的差異,只是從一張網逃到另一張網。就如我們慣常所做的,從一個盒子走進另一個盒子,從這個籠子逃向那個籠子。   在這樣一個沉靜的夜裡,坐在一輛舒服的冷氣車上。車窗緊閉,透不進一點外面的空氣。也許車窗外是凜冽的寒冬,也許是溽熱的盛夏。窗外的一切既已被遺棄,季節自也無關緊要了。一盞盞的日光燈柔和地照亮了這個小小的世界,府為了每一張疲憊的臉龐。那光相當微弱,昏慘慘的,不同於日光也不同於月光。沒有日光的固執,也沒有月光的理直氣壯,彷彿生長在夾縫中的一株小草,卑屈而羞赧地生存著。然而,這微弱的光已足以支撐起一個世界。   車子蜿蜒過了大半個城市,仍然是那麼一逕地平淡。窗外一切自然委託給夜照管。車窗內,有人酣眠、有人守候;有人微笑、有人凝神,世界就這樣循環輪轉。每一張臉上都寫滿了字,但是我讀不懂,正如他們讀不懂我。一張張的臉孔都是陌生而遙遠的。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條河流,各自訴說著一個故事,或者美麗,或者哀傷,或者悲壯,或者蒼涼。它們來自遙遠的蒼莽,嗚咽著奔向亙古的洪荒。   柔和的燈光撫慰著每一顆脆弱而疲累的心靈。在這裡,人們逃離了層層往囉,得到片刻的休息。彷彿一株出世的絳珠草,藏身於一道陰暗的夾縫中,避開了日月的侵擾,也遠離了河岸。日月星辰的律動,因被拋棄而不復存在;遠處潺潺的流水聲,更是敻遼得難以聽聞。絳珠草卑微又昂然地挺立著,在每陣微風中展現她優雅的身姿,散盡她的芬芳,全然不顧惜可以預期的過早來到的凋萎。   每一次的停靠站,總有人暫時擠進這夾縫的庇護,也有人重新投入那片擾攘繁忙。來來往往之間,沒有歡喜,沒有歎息,人人都只是過客,孤獨地守護著自己。   透過車窗觀賞外面的世界,夜色正濃,以黑色為主色,一團團,一簇簇,渲染成一幅濃淡有致的水墨畫。而不斷晃動的街燈和車燈,又將圖畫打碎成一片片的光影,飛散入繽紛的夢境。由於黑夜裡玻璃的特殊效果,車窗上所映現的不僅是車外的影像,也交織了車內的影像。一張張或微笑、或沉思、或憂戚的臉孔,飄忽忽地浮貼在變幻不定的街景上。於是兩個世界交疊在一起,形成一種詭異而荒謬的組合。   車子轉了個彎,駛上了一作長橋,橋下是一條寬闊平靜的河,總是那樣懨懨地流著。我從不知道那是新店溪或淡水河。所有的河川都是一樣的,你大可憑自己的高興,替它冠上任何一個名稱。   我的目的地即將到達。再長的旅程,也有終結的時候,不管多麼不願意。我伸手按鈴,於是一陣刺耳的鈴聲震碎了車內的空氣,像劫末的喪鐘,宣告一個世界的毀滅。   緩緩地步出了車門,再度陷身於黑暗的藩籬。那原已被我遺忘的潺潺流水聲,又在我耳畔響起。所有的星辰都回到原來的軌道,以一種冷漠的姿態,兀自轉動著。絳珠草也枯萎了。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切依然如昔。   我們遺棄了世界,世界卻未曾將我們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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