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游明煌〈來時路〉
  • 最後修訂日期: 
世人啊,有人喜歡樹的姿態,有人喜歡樹的顏色,而我卻更喜歡樹的生命──   1.   窗外的風雨囂張的往每一家打劫,肆虐的狂吼大叫。這樣的日子已經連續好幾天了,也因此媽從昨天開始,就一直愁眉不展。雨沒停,穀子就不能推到曬穀場打殼,也沒法去後山菜畦裏摘菜葉。媽真的苦惱了,我們幾個小孩也受到影響,不能出去玩,鎮日像沒頭蒼蠅一樣,在房裏追來跑去的,一下子寶弟把小妹弄哭了,一下子小妹又追著寶弟滿屋子亂吼亂叫,真的和屋外的風雨不相上下,好不惱人。於是媽想了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要大夥一起來做饅頭。一來可解決午餐的問題,二來孩子們像辦家家酒似的,大夥也樂得高興。   媽把麵粉加了水,然後再加些發粉,搓成一團一團的放進蒸籠裏。生了火,要大小孩子一個個輪流到爐竈前搧風,孩子們看到火越搧越旺,火星越是飛舞,個個越是歡天喜地的拍手叫好,那個景象啊,就像七月辦拜拜時一樣熱鬧。扇子在大家手中搶來搶去,不到一個小時,香氣就四溢了,這種香氣跟收割稻穀時一樣,香得令人興奮。孩子們拿了饅頭之後,紛紛往阿祖的房間跑,因為阿祖的房間裏有一張寬大的「四腳眠床」──這是我們這群孩子,除了曬穀場之外的另一個樂園。   阿祖最喜歡吃饅頭,因為阿祖的牙齒早掉光了,吃饅頭就可以不費力的用假牙一直咬。就這樣,孩子們拿著饅頭,一個個爬上眠床,又開始了另一場遊戲,害得阿祖總要收拾那些只咬一口就放著的饅頭。只要我們這些小鬼的玩性一來,在好吃的東西也顧不得了……   我似乎還聽到大家的嬉笑聲:亮亮高,板板橋,橋又高,腳又小,叫我小腳如何跑。盪鞦韆,鞦韆搖,搖到外婆橋,哥哥喊,媽媽叫……然後,阿祖會在後面追趕著我們。   我拉著隔壁愛哭的小如,和慈明、美文四個人一起去抓蝴蝶。小如呢,綁了兩條小辮子,小臉蛋兒是瓜子臉,記不太清楚長什麼樣了,可是她那含瞋又帶嬌的笑,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們踩在那曾經屬於我們的田埂,拉著手在其上縱橫交錯的格子上奔馳。我們從不會迷路,因為蝴蝶正做我們的嚮導。暢意中,我們被溶進麥浪和綠葉之間。   我時常在回復著這些場景,這樣的歡愉,在現在俗事喋喋不休的紛擾之下,似乎只能回憶。像這樣對同年的細數,彷彿覺得好奢侈,一次只能一點點的品味。似乎只要稍一不慎,就會煙消雲散,永難追回的珍貴,唉!真是一針相思是清涼劑。   是一種迴旋,一種夢,一種田野的呼喚,一種家鄉的古味,一切都那麼令人沁鄉心扉。   2.   家鄉裡,古厝是一棟典型的三合院房子,那麼古樸、恬靜,宛如一位不能言語的老者,卻又端坐在那邊,處處流露著天機。阿祖就是常年的與這位老者為伍,讓我最懷念的除了阿祖之外,就是那張任勞任怨的四腳眠床了。   說起四腳眠床,聽阿祖說是權公請「唐山師傅」來製做的,木材也是從唐山運的紅杉木和檜木做成的。阿祖是二房,當初分家時,就分到三合院和這張眠床。   它是我們童年演出的另一個舞台,小時後並沒有多少記憶,只知道和弟妹在玩的時候,不小心常會碰到一些突出來的東西,痛的哇哇叫。稍懂事後,加上阿祖的解說,才真正看清它的真面目。   床的下榻有一條橫木,好滑好涼,摸起來像玉,每日,我們就是由此爬上床的,所以感覺特別深刻。左邊的床壁呢,一眼看去,就會看到一幅相當醒目的喜鵲彩繪,中間有一池春水,背景則是一片綠。其旁則有一些小雕刻,類似牡丹似的花紋,用來陪襯。右半壁的圖案則生動多了,有八個小方格子橫跨在中間,不用說,是八仙過海。其中,我最喜歡何仙姑了,曼妙的身影,提著花籃,那一份含蓄,真是寫盡了古代中國的女性之美。後方則主要是一個橢圓形的鏡子,是阿祖每日梳理頭髮的地方,它看著阿祖的頭髮由黑轉白。我喜歡這些圖案,常會沉醉在其中,漫游他們的故事世界。   有一次我在山裏迷了路,遊蕩了許久,走著,走著,前面不知何時多了個走路一拐一拐的人。滿頭冗髮,褲管捲起,定睛一看,那不是李鐵拐是誰?我二話不說,一個箭步跑了過去,咚咚咚,我迎面就跪了下去,說道:「師父在上,請教弟子武功。」然後就一直叩頭,一直叩……突然之間,不知什麼力量,黑壓壓的撲來,我陡然一驚,睜開眼睛,看見阿祖安詳的睡在旁邊,卻那裏有李鐵拐的影子。屋裡靜得怕人,只聽到外面蟋蟀吱吱的叫著,深怕這個夜太寂寞了。真可惜,原來是一場夢!這時,我凝視著床壁上的李鐵拐,覺得分外親切,好像在對我笑,真的!   3.    阿祖原來在一家庵堂當「師太」,替住持唸經誦佛。每次回來,都會帶一些好吃的東西,有水果、仙桃、壽糕、和紅龜仔糕。我們等待阿祖的心情,就像等待過年一樣。這時,對我們來說,阿祖只是一個像電視裏頭,聖誕老公公這樣的人物,印象並不深刻。那種感情,只是一種等待。   隔了幾年,庵堂因為沒有足夠的香油錢,經費嚴重出了問題,不得已才關了門。阿祖才在阿爸百般勸說之下搬了回來,和我們同住,我們祖孫才真正生活在一起,四腳眠床也開始有了主人,也為我們的童年,加添了色彩。   阿祖是清末就出生了,是我們村裏最年長的人。阿祖讓我對歷史有一種實實在在的感覺,這不是在歷史課本中感覺得到的。阿祖的腳真的是「三寸金蓮」!聽阿祖說當時七、八歲的當兒就開始裹足了,才會有今天的「成就」。在那個時代,腳丫子越小越嫁的出去,我始終想不懂,這不可思議的三寸金蓮哪裡迷人?好像八竿子也打不著嘛!現在講究的是雙眼皮,鷹勾鼻,這段改變,歷史上不知道有沒有記載?   她常拂著我的頭,看顧著我們,偶爾會不經意的說起以前的事情,我們也就在阿祖的拂弄之下,慢慢的成長。   在村裏,媽的管教是出了名的嚴峻。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有一次在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有一天班上舉行考試,由於我沒有準備,考卷上沒有一題會寫,只好在那邊發呆。看隔壁的人寫的那麼起勁,我多看了兩眼,沒想到偏巧不巧被老師看到了,這下慘了。老師把我叫上講台,對著我說:「為什麼偷看別人的?」,說完之後,不等我解釋,就拿起考卷,畫了一個大圈圈,然後叫我去走廊中罰。回到家,把書包一丟,就往溪邊跑,早就忘了還有一張零分的考卷在書包裏。到天黑時,興高采烈的回家。沒想到被媽發現了,媽似乎早就站在門口,見我一進門,一句話都沒說,抓了我,一大板就往我的屁股打了下去,「為什麼考零分,是不是作弊,每天只知道往溪裏跑,不知好好唸書,錢歹賺。」媽鐵青了臉,又是一大板打來,我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就嚇呆了。我漲紅著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任憑媽一直打,我實在受不了,邊哭邊跳著,哇的一連數聲,驚動了阿祖。阿祖抱起我,趕快回房裏,媽才停了手。   當晚,我賭氣,飯也不出去吃,就躲在阿祖房裏,阿祖沒辦法,只好跑去廚房,拿了一碗飯,一口一口的餵我吃,又看我嗚嗚咽咽的還是哭個不停,阿祖就講了好多佛祖的故事。說佛祖最喜歡愛哭的孩子,再哭的話,佛祖就要來抓去當和尚了。   就這樣,待在阿祖房裏,持續了整個晚上,整個童年。   從此,對於媽媽我還是一樣的尊敬,但是,以帶著恐懼的成分了。對阿祖的慈愛,則多了些依賴。   4.   可是,等我們長大了,阿祖却老了。   歲月毫不留情面,除了在阿祖的臉上加添註腳外,更大大奪走了阿祖的健康,常年的咳嗽,似乎使得阿祖更加消瘦。   眾多孩子當中,阿祖最疼我這個長孫,我也覺得我有一份責任。所以,我常跑去和阿祖睡。以前呢,阿祖陪伴我們的童年,現在,我們則陪伴她的孤單。阿祖那輩的人都已經不在了,沒有人造訪,孩子們也都大了,阿祖在這個年代顯得突兀與落寞。在滿佈壽斑的臉龐上,還是那樣慈祥,可是,我感覺得到那潛藏在底處的幽暗。爸要上班,媽要下田去,根本沒有時間探就這束即將消逝的餘光,雖然爸媽也很盡心的在照顧。   此後,狀況越來越差,對外界已然陌生,常常表情呆滯,自言自語的說一些話。我知道,阿祖真的老了。   有一回,阿祖突然要我們幫她準備「私菜」。為此,爸媽還發生過一次吵架,那是我記憶中唯一的一次。   本來,私菜在阿祖那個時代很流行,當時生活相當苦,平常有盤豆腐干,醃菜脯吃就相當不錯了,只有過年時或過節時候,才買些魚肉。子女們為了怕父母們吃不好,就多買些,讓父母放在房間的櫃子裏,隨時可以想用,以滋捕身體。可是現在生活情況已經改善許多了,沒有必要再弄這些玩意了,況且也容易變壞,可是,阿祖哪裡能明白這些道理呢!   那天晚上,阿祖突然哭了起來,像孩子似的吵,一直說肚子餓,沒有東西吃,一直喊歹命,沒人準備私菜給她,說要回去了,祖公來找她作伴啊……。阿爸聽了大為緊張,馬上怪罪媽說為什麼沒準備東西給阿祖吃?媽無言以對。其實阿祖剛吃完稀飯的碗都還沒洗呢!媽真的無怨無尤,一直每日三餐細心的送飯菜,倒尿盅。   晚上,爸媽的房間,燈一直沒熄過。   此後,媽就每日都準備兩份飯菜給阿祖了。阿祖每次都趁媽走後,把另一份飯菜偷偷的藏入四腳眠床下面的櫃子裏……任它發臭。   或許,阿祖囚禁太久的心,不曾在曠野中釋放,看不到前方,只好退縮。也或許,她開始重新回首來時路。   後來,我考上了大學,要到北部唸書,回家的時間也少了,弟妹也都上了高中。儘管如此,對故鄉的情感還是依然清晰。每次回家,我事先都會去買一些細軟的食物給阿祖,我知道,她會高興的。   每次回家,推開房門,阿祖總淡淡的說:「你轉來喔,吃飽沒?」,一股暖意自心底升起,我總是悽然的落淚。在她滿頭白髮和越來越消瘦的臉龐之間,我聽到的是,歲月的聲聲催。      佛家說,每一個照面,都是前世無數的香豆因緣。我該多珍惜這僅有的時光,多回家,多帶些關愛,給阿祖,再到四腳眠床上面睡上一宿。      雖然,歲月的利剪,截成了你我的宿命,可是,剪不斷那深繫彼此的情緣。    一顆星,瞇起眼,升往更高的天際,作為寒夜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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