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陳振璇〈風箏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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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太大。
風太大,快吹走夕陽了,我的裙襬在稀薄的煙塵中揚起,配合著滿天孔雀藍的色調,像一朵不知所措的花。空氣中有種厭厭欲絕的頻動,終於還是沒有調整我,此刻,我是快樂的,快樂的介於生與死之際,天與地之際。沒有任何人可以干擾我的重生,被餘暉殛死的剎那,我的重生將多麼華麗,只有一萬隻每夜垂淚的星子可為見證。
忘了帶錶,真是可惜的疏失,我低頭望下朦朧成海的都市,此刻應是百合花的時間,用彩帶、花紙緊緊擁起,被金錢和愛情交換的純潔,朦朧成海的都市,飄浮許多虛假微笑的百合花,不過,這一切無關緊要,風來吹走我的故事,我輕輕的飛起,我的靈魂在空中抓緊了什麼,飛起來了,我的故事片片段段的颳走,在我看著自己沉重的軀體垂直摔落之際,她們瘋了似的狂舞,殘破的故事和面具和角色灑下,和我看著自己的目光,是都市上空一場泛螢光的雨,多好。
我飛起來了。
終於飛起來了──
* * * *
「這次更快!」我說。
「什麼意思?我們一天就進入狀況,誰能穿梭愛情事件如此迅速?」他訝異的聲音,透過話筒傳來。
「他二十八歲,你二十一歲,過程當然不一樣了。」
「你找到好的男朋友,我應該替你高興!」他在裝,他在裝,我會刺穿他言語表層的薄膜,我會的。
「是呀!昨天我們一起去看我們的第一場電影,感覺很好,我知道他下去的比我多。」
「哦?」
「所以我更進一步了。」
「什麼意思?」
「哈!還有什麼意思,他是成熟的男人,我滿足他的需要啊!」我笑了,笑的不知怎麼好的把眼淚溢出來。
「妳!妳為什麼又這樣!」
「原本是暗界的生物,就應該有暗界的生活方式,不是嗎?何況,我並不討厭他。」
「……………」天啊!他如果是真的愛我,如果是真的愛我,為什麼?我僅有的手段也只能作賤自己了。
「你生氣了?或是慶幸?慶幸脫離我這蛇髮女妖?」
「…………」他不再說話,沉默的讓我窒息,我維繫漸漸龜裂的自尊,他不懂,我在求他了,最後一次求他的。他曾經承諾過救我,帶我回去光明的世界,不,就是光明的邊緣也好,我只要一點亮度,能看的清楚自己的心。
「你這騙子!」
「我不是故意的,我甚至不能面對自己,我再也回不去了……」他的聲音漸漸潮濕,間雜一兩聲輕柔的嗚咽,就像貓,一隻日正當中之下,努力把瞳孔縫起來的貓。
「前後只有十二天,我們就結束了?你是不是在耍我?是不是!」
「妳知道我也痛苦……」
「痛苦什麼?從頭到尾你沒有負過一天責任,我從來沒有騙過你,但是你呢?是你先來干涉我的生活方式,是你假裝要拉住我,不讓我糜爛,為什麼放手的那麼快,讓我跌得更深更慘,你痛苦什麼?你說你痛苦什麼?」我歇斯底里的叫出來,反正非得離開了,在回眸的剎那間,我要將這段日子擊碎,包括他的臉,和我曾經有色彩的希望。
「我真的沒有騙過妳,我只是…我」
「你只是自私而已,你不要承擔任何挫折,任何痛苦,結果都是我挑起了所有事,到底是誰在救誰?誰在殺誰?你媽的兩句評語和你妹妹的反對,結果就是宣判我的死刑,我風騷、我妖艷,沒錯!但你先看到我的外表,才知道我的心,不是嗎?一開始不在乎,為什麼現在成了我的罪名?」
「不是為了這個,我們不能有結果的,妳也知道。」
「就為了我曾墮胎兩次,是個不乾淨的妖女?」
「妳說什麼?我何時在乎過這些?我是怕傷害妳,趁現在還不至於相互毀滅時停止這一切…….妳知道我的家庭。」
「我只在乎過程……」是結局了,我低低的唸出這句話。我又掉進一次騙人的陷阱之中,真傻,我還以為這次的陷阱了有個天梯呢!結果只是更污穢,更令人窒息而已。
「妳…我們還是朋友吧!」他說。
我輕輕把電話放下了。
然後,大不了手臂上再多幾道來回啃囓的刀痕,再抖落一深的鮮血,反正長久以來,我已習慣用傷害肉體來解脫自我,割得深一點,說不定還可以窺探靈魂的顏色,只要它還存在的話。
* * * *
我帶著沉重的書包和腹中兩個月或三個月我自己不知道怎麼發生的孩子。
我十二歲,在家中嘔吐後被父母摔倒在地上。
「賤丫頭,丟盡我的臉了!」爸爸暴喊。
「妳怎不去死,妳還要不要做人!」媽媽一面陷我的手臂,一面發出尖銳駭人的叫聲,然而我什麼都不明白,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呢?
「我再也不敢了,不要打了啦!我下次不敢了!」我如同以往一般發出慣性得求饒聲。
六年級上學期開始,老師常常處罰我,罰我到他家去勞動服務,我知道以前也有許多學姊們被罰,除了要幫老師整理房間外,還得被他用力的捏臉頰,捏大腿,捏得人家身上一塊青一塊紫。誰叫你們忘記帶作業!誰叫你們上課愛說話。
可是我得功課很好,我是班長,為什麼男生打架要處罰我呢?那跟我有什麼關係,而且,好痛呀!每次處罰完我都幾乎痛的不能走路,我真的沒有做錯什麼呀!
「怎辦?要不要報警?」媽媽摀著自己的臉,從指縫間掉出聲音。
「妳嫌不夠丟人是不是?快點帶這這個賤貨去把孩子弄掉要緊,其餘的事,我來處理。」爸爸說。
我什麼都不清楚,只知道從那時起,爸爸媽媽用很奇異的態度對我。依稀彷彿,我生病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在昏昏沉沉當中只聽到斥罵聲在四周流動,連那些不好下嚥的藥都是被憎恨的扔進我嘴裡,他們說:
「死掉算了!小小年紀就會勾引人!」
「下流胚子!」
病好之後,我轉學到一間很遠的學校,每天來回一小時多,我不認識任何人,我害怕任何人,也許我真的是骯髒下流的,應該死掉。我開始逃學,在家附近的公園走來走去,走來走去,走來走去……。有時我看到以前的老師,他總是不看我,很迅速的進入學校,抱著幾疊簿子和一跟教鞭,他現在怎麼處罰人呢?班長是誰?是不是也要到他家去做很痛很痛的處罰?
畢業的時候,我的成績是倒數第二,最後一名的男生根本是智能不足。爸爸媽媽沒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我回家,邊走邊扔著書包玩,丟向天空,掉下,又丟向天空,又掉下,然後我撿起一塊石頭,用力的撕扯我的手臂,一粒粒血珠微笑的滲出來,我也微笑了,黃昏時的雜灰色傾蝕天空,真好,整個世界都微笑了。
「以後放學就給我回家,回家之後不准再出門,晚一分就自己去跪在祖宗排位前,晚飯也不用吃!」媽媽指著我的鼻頭說。
「敢再亂來的話,一定打斷妳的腿。」
亂來?亂來什麼?
我回家帶著沉重的書包和腹中兩個月或三個月我自己不知道怎麼發生的孩子。
真好,全世界都微笑了。
* * * *
學校新詩朗誦比賽結束後,我送他下山,他是最年輕的評審吧!一張孩子氣的臉激起所有工作人員的母性愛,不是藉故搭訕就是倒茶換水,弄得他沒有一刻不臉紅。
「妳幾年級?」他靦腆的問著。
「五年級,學校最老的層次了。」
「才二十歲,還年輕嘛!」
「心態上可不呢!」我說。這倒是真的,如今我累得像活了兩輩子似的。
「什麼!我只比妳大一歲耶!」
「看不出來,你的臉有點兒呆,看起來倒像我的弟弟!」
「嗄?」他疑問的望向我,突然發現,他有一隻,只有一隻好美的眼睛,末梢輕柔地向上划,每一剎那的眼神都像悄悄話,是那種最青梅竹馬的悄悄話,很稚氣的。
「一起去吃豆花怎麼樣?」他問出了此刻我非常想聽的話。
結果,這頓豆花吃了六個小時,我盯著他的左眼,腦中不停晃著一些恍恍惚惚即將跳躍出的場景,好像又走回胎兒時期,在整片汪洋中曾掌握住安全感,對了,那時我是純淨的,被動的純淨,所以安全。他的眼睛綜合著好多我找尋了很久的故事,而現在我發現它們了,整群奔躍的情節開始呼喚我,我的角色空白多時,應該走進去,是應該走進去?
「妳很艷,看起來不太平常,可見是射手座?」
「嘩!好厲害!」
「說吧!妳傷害過多少男孩?」
月牙泉似的笑容,在字字句句中流動著波光潾潾,我咬一咬牙,就賭下這次吧!反正很久以前,我就把一切輸光了,現在剩下的,也祇不過是起起落落的面具和軀殼而已。
「幾個呢?」我好玩的沉吟著。
「有沒有這麼多?」他以兩隻碩長的手指交錯成十字,好像除靈一般推向我的眼前。
「不,沒有,我從未傷害過任何人,每次都是真的,你這問題的角色不對。」突然間我想認真說出那些事實,長久以來我一直迫切需要的。一個聲音突然在我腦中來回走動︰
「我只是要愛,可是我永遠是失敗的。」衝口而出,我驚愕於自己奔流的語調,從十二歲開始,我沒有讓自己的感情被人透視,甚至,在他們一個個離開我之後,也沒有。
「詩人,我不能當你的題材,我不夠純淨,不夠很多很東西。」
「妳怎麼知道?」一種雲淡風清的觸感輕輕按上我蒼冷的手背,或許,更蒼冷的心。在他的四周,飄蕩著一種霧狀的神情,朦朧而強烈的暗示粒子。可是我,我已是那麼熟稔的愛匠,為了騙取愛情,強迫訓練出敏感的預知能力。不能這樣,這次我不願按照某種遊戲規則進行,我要的是特別的,停留久遠的,他的眼神。
於是,位於陰濕角落的那堆記憶,被成捆成紮的扔了出去。連我都快忍不住他們生霉的表情。我卑怯的撿拾著,一面偷偷覷著他,如果他是特別的,他必定可以忍受這些,或許在忍受之外,願意給我更多……新的故事。
「妳竟然這樣活著?怎麼能?」
「詩人,在你的世界之外,也有黑暗的生存方式,我尚未被同化,只是快要迷失了,為了人們身上虛偽的廻光,我走向越來越深的地獄。」
「我呢?」他突然清明的望著我。
「太皎潔了,我不敢奢望,而且,誰知道我是否會污染了你的光。」此刻,我真的覺得我的想法不可思議,真的太自私。
「我願意試試看。」他抓起我的手,整臉渲染著暈黃的夕照。
「唉啊!從中午坐到現在,老闆鐵定氣死了!」我迴避的站了起來,準備付錢。但他的手仍然執著的羈絆在我手之上︰
「我要試試看。」
「現在開始?」我微笑了,微笑在最後一絲彩霞的印象中。
* * * *
昨天晚上三點半才到家。
從來沒有手氣這麼好過,打到第十圈時接連著自摸,有副牌差點清一色,看老師的臉都綠了。好險大家只是玩,用一塊錢當籌碼,否則,嘿嘿!賭真能叫人傾家蕩產。
坐在機車後座上,雙手環繞一段同班五年、半生不熟的友誼。我將臉怯怯挨在黑皮夾克之畔,雖是天暗路彎,卻沒有理由的陣陣心安。
「喂!那麼晚了,你爸媽會不會嘀咕?」
「管他們,反正在老師家,理由正當!」
「是哩!用正當理由防衛不正當事實。」男子說。
我撿起兩絮纏繞不休的髮梢,月色好清,清得讓人森冷,我一陣隱約的顫慄,突然間很想飛到月裡去,就此凍結住所有心思。
「喂!又換男朋友了?淡大的那個不要啦?」
「笑話!那個根本不相干的人,什麼時候跟我有過瓜葛啊!」
「不錯嘛!聽說現在條件很低,連同等學歷都願意屈就了。」
「那又怎樣,他是詩人耶。」
「喲!大小姐原來是貪人家那點名氣,別傻了,我可認的他,他家才大勢大,管教嚴格,妹妹是國貿科三年級的,您的赫赫大名,想必人家瞭若指掌。」
「又怎樣?」
「有錢的人最怕被釣凱子,他天真可愛沒錯,等到他父母知道你們的羅曼史,會怎麼想,再加上他妹一旁美言幾句,妳這小媳婦就當不成囉!」
「反正我不在乎結果。」
「真的?妳──」
「住──口!」我拼命的喊了出來,頓時心中一陣抽慉,輾轉輪迴的心煩,煩什麼呢?這不是似曾相識的劇情嘛?可是這次不對,場景、對手、劇情都不對,我是認真的了,我幾乎想棧道整個城市之巓,對逆風疾疾呼嘯。誰也不知道,這次我願改變生命的脈搏,去銜接上他的,我願意丟棄黏附著我不肯鬆手的過往,只為了滿足心理最殘缺的部分。
「你對了。」我說。
「我可沒別的意思,只是要妳有心理準備而已。」
到家了,我掏出鑰匙,昏昏沉沉的走向大門,清晨的序幕未揭,一絲星光也無,整塊黑暗當頭墮下,我穿梭在黑色的迷城之中,抖索的轉著門孔。
「我走了。」男子發動機車,絕塵而去。
永遠,剩下的只是我,永遠如此。
媽媽顯然認為我今晚不會回來,從門內上了鎖,我回想著很久以前因晚歸而發生的故事,當時笞痕累累彷彿再度浮出,在我臂上、肩上宛轉呻吟。乾脆蹲下去,我潛意識想摸菸,不,那一點火星亮起,我會更意識自己的孤獨。
「你一定熟睡著吧!」遠遠的那一片天乍然燃起,瞬間延燒了半空的雲彩,黑暗中的我靜靜抬頭,長久的心醉神迷,那邊是多麼絢麗的世界呢!剎那間,我發覺我瑟縮的身軀像個問號,不知該問些什麼的人形問號。
* * * *
飛起來了。
我飛起來了。看著自己千瘡百孔的軀體悠然睡著。
我回家時很不舒服,自然的事,因為下午剛動玩一個小小的手術男子說︰
「妳才十六歲,這孩子我們沒辦法負責。」
為什麼要他負責?誰都沒錯,錯的只是我,我自甘下流,我對不起我的孩子,是我蓄意製造出他們,再無意識的殺死他們的,錯的只是我而已,不是嗎?
「分手吧!」我說,越來越累了。
「幹嘛?」
「不幹嘛,玩完了。」
男子不再出聲,仁至義盡。最上等的離別方法,我暈眩的走著,走著,一直到下世紀似的舉目四顧,才知道只剩自己一個人。
「要走,怎麼連再見都不說?」我自言自語。算了,我嘗何要見誰,最好大家都離開我,我只要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一個人。我忍住抽咽,那條陰濕的巷子越漫越長,每一步腳印都像盛著滿滿的淚漬。我牽起自己的影子,將哭泣灑向它虛無的懷中,似乎因此獲得些許稀釋的安慰。
「怎麼了?」朱門呀然而開,媽媽無表情的臉夾放其中,一段無表情的聲音擲地作響,陣陣鏗鏘。
「我失去了……。」我低低的說,低到我聽不清自己心裡的回答。
「啊?!」一聲拔高的銳問,驚醒正怔仲狀態的我。
「沒什麼,有點貧血而已,不太舒服。」
門在我身後咧嘴微笑,分不清是悲哀或者其他。我凝視著門縫間越來越隱約的孔雀藍色調,那一線天像什麼脆薄的玻璃製品般,玲瓏轉換著不同角度的光澤,最後,隨著媽媽一副關門的動作,嘩然一聲,破碎了。
* * * *
我行走以一種完全陌生的方式和表情,看著四周驚愕的叫聲築起整道牆,我兀自行走著,穿越一堆片片斷斷的混亂角色群。
一旁平躺的,散亂空滯眼神於地的是誰?我的足尖點不出關心的節奏,此時,整個空間用恍惚的表情容納我,和我漸漸褪色的故事。
然後,一些不甚清楚,卻透漏欣悅的嵐氣飄浮而來,掬起我透明的靈魂,我開始流動在許多時間上,緩、緩、飛、起──
「為什麼選擇這種結局?」一個詩人用眼淚洗濯自己的心情。
從來沒有發現,我可以看的這麼遠,甚至跳過滿面濃妝的藍。我看到了,那一顆淚狀星球的小王子和玫瑰,他和她正在對話。
「是為了我嗎?」
那種馴養方式,不說太多話,沒有太多碰觸,但是卻會為了對方的承諾永遠等待,並且猜測星星的表情。
「妳這樣做,我會愧疚一生的。」他望向天,陽光反射之下,他似某種無瞳生物。
我飛起來,我會飛耶,你看不到我嗎?如果我願意,或許能為自己畫上一雙精靈的翅翼。
「為什麼?妳真的這麼絕望……」
真好,在混沌之間,我甚至看不清混沌的自己。終於,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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