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簡維弘〈燈〉
- 最後修訂日期:
你說要帶我去看燈,我訝異的神色投擲在你深邃而幽微的眼眸中,你露著編貝似的白牙,恍若在無垠的天涯裡,微泫的星子皙皙,你那靜謐的笑像是泊停在夜裡,船舷邊的一痕漣跡晃漾,而你嘴角那抹狡黠的興味,就應是倒映於水夜裡不定的流輝。我該是熟悉你的捉摸不定,這次你將要在初晴的天空裡翻雲覆雨﹔還是撥弄著時光的籌碼,讓喜悅與悲傷在輪盤裡遞轉?你不言語,只是愉快地哼著一首悲涼的歌曲。我望著你的襟袖因漫惹了整個天空的夜色而煙紫,而飲醉了街衢上所有的燈光,你飄飄的衣上是酒暈色裡的朦朧,在車行頻繁的夜晚,你卻又旁若無人地和著城市裡的和絃,在一片紅色煞車燈海浬,散髮歌狂。
你如此地行色匆匆,將茫然的夜和我拋在後,我的叫喊總是只能夠追上你衣神的影子,然而,在我亦步亦驅中,我深深地明瞭,你一定會在前方的路上等待著。我側眼方瞧見你那隱匿在高聳街影裡,卑微的身形,倏然地卻又在整個闃寂的星空裡遇見你深閎的笑容。你拉著我的衣神,引領我進入右首的街道,那是條雜沓著人影,虛吐著燈火得燦然街道。
龍山寺前一盞盞的光明燈是發散著淡營的輝澤,一向古樸的天空,恍若被然亮了,在盈月下,這宅古寺是浴著一襲薄暈樣的紗,空氣中凝著叫賣的玉蘭花香,石板挨蹭著步履,香煙裊裊浮起,筊杯跌落在喃喃的祝禱裡,時光撫摸著每一吋的色漆與石雕,在暗舊的光影裡,曾經是繁複的貂作都模糊了起來,慣例人世興亡,古廟若有情,真的也要衰老而不堪了。
在廊柱下懸著一盞又一盞的花燈,那一紙糊著的燭輝,是誨澀地亮著﹔或是一貶一貶地閃白爍著,是旋著轉著的走馬燈,流蘇絡垂的宮燈……。我聽見籤筒裡有著耀然而動的聲音,香煙瀰漫,薰迷了盤龍的眼睛,在這巨大而莊閎的陰影裡,彷彿一切即將渙散生煙,羽化而去,鎐拔的經頌裡,敲打得時光悠悠地恍惚了起來,那些圍繞的燈火,逐漸淡淡地模糊了。虔誠地祝禱,低沉而堅定的語聲和著經頌在這天井裡巡流,一遍一遍地流轉著,彷彿牽曳著那些渺渺的燈火也旋繞了起來。一遍又一遍,低沉而堅定,那千篇一律又是人們衷心期盼的慾望啊!儘管求名干祿延壽祈福,不同的慾望在相同的香枝與筊杯裡遞嬗,神靈恍若領首應允了,卻又似搖頭不答,讓那低迴的聲語,一遍又一遍地叩問著古剎的鐘,古剎的椽,古剎的人。黯淡的渺茫裡,只覺得缦垂的布幛下,菩薩神佛的臉,黝黑地似乎不可見了。
也許是廟裡空氣太差,我覺得有些暈眩。
你由款擺的風中而來,搖曳了一街悠悠晃動的燈影,在婆娑的人聲與散落的歌語裡而來,廣場兩側的電動花燈是轉啊晃啊,你是穿過紅底金字裡映動的流輝,在庸麗細飾著細密的歌絃裡,在繁華簇擁著低迷醺醉的夜,你碩長的身影像是一點寂寞的哀愁,緩澹而又極其優美地越過人群,在我的面前顯影,你笑著問看見了燈嗎?我敷衍地點點頭。你搖搖手裡拾來的燈籠,輕輕地褪下了燈籠紅紗的外衣,我看到一蕊小小的燭光在風中輕顫著,「凝視著燭焰你看到了什麼?」你若有所思地問道,熒熒的微光裡裹著深沉的紅焰,它似乎正吶喊著而熊熊燃燒,如此熾烈而亢奮地,我的瞳子似乎也灼熱了起來,滿天滿夜裡盡是一點熒熒躍動的焰,你笑著說,正視著燭焰,你的眼睛總會有針砭般的痛楚,正如同你親炙著欲望一般,然而燭焰旁的微微光芒卻是美妙的,我們的世界也正是如此。我順著你的方向望去,後方的廟宇燈火似乎黯然了。而前方式一派星星交綴著的通明街。
我常在想,是誰借派來月中伐桂的斧,在想像的情境中砍伐,以至於思維中輝煌的燈影,如吹落星雨般地,飄落在現實的街道上。每次走過夜市,總會浮現著東風夜放花千束的光景,那懸掛著如同白晝燈火的樹幹,嘩然地傾倒在街道上,那一點一點的繁華與熱鬧,便在塵埃處恣情肆意地狂歡了起來。
空氣中醞釀著栗子的甜香,浮蕩著燒烤焦糖與醬油的味道裡,番石榴青翠地鮮凝著燈火的餘暉。豎立著懸掛的衣服,像三面帷幕似地包圍著數盞燈泡,像個大燈籠似的在招攬人群,我艱難地捱擦著人群而行,一隻隻的飾品像是夜的眼睛,在迷離的燈火下眨著眼,交疊的蟳蟹躺在九層塔的葉中,露出一抹熟透的朱紅笑容,通紅的火探在氤運的白煙裡,正吐迸著一串子的火星。在夜市裡所有的欲望是毫無避諱地出現,在燃燒的街道裡,欲望是無所宵禁的,它們是如此淋漓盡致,如此直接而不矯飾,一如書攤上賣的小本黃色雜誌般和你裸裎相見。在這裡貪饞者可以覓食一個飽饜的天堂,而忘卻了對價的標準罷,便宜是最好的藉口,吆喝地叫賣聲由麥克風傳來,一聲聲地在耳畔聒噪地爆裂,賣唱片的,是可以把音響開的震天價響,讓強力的貝斯弦撼動油鍋上滋滋作響的蚵仔煎,來吧!當十全大補湯裡燉著鼎沸的欲望,你的脣齒吻著玉米的身軀時,別忘了攜著白熱的燈光一起共舞,這彷彿是顏色與燈光的狂歡節,當他們由熱鍋與炭爐裡像岩漿流瀉出來,卻讓燈火蒸蔚成掠眼而過的流輝,他們叫著笑著閃爍過,從你的眼眸返射照到他人的瞳孔裡,然後又繼續地折射下去,而所有的聲音好像也預謀著相同的節奏,它們不時地躍起來與經過的流輝歡呼。對於這樣一條飲得酩酊而又不太真實的街道,我莫名地竟想狂聲大叫,而且必定要極其歇斯底里的嘶喊著,由街首響徹街尾。
然而我一如常人的沉默,我只有張望而緘口,隨著人群的河流而移動,我有點納悶,像是缺少了什麼,儘管我由一個食攤追逐到另一個食攤,總沒有一種大快朵頤的愜意,我甚至覺得我的追逐柔和所有的燈光,像黏附在欲望竹籤上,蓬鬆的棉花糖,彷彿一捏便不存在了,儘管怎麼膨脹,在時間的舔舐下,最後總還是剩下一根根的欲望,也許是這樣才覺得厭倦吧,在繁華的空氣裡,竟有些冷清的味道,當所有的燈都撤熄時,這裡將是如何漆黑的荒原?我覺得意興闌珊。
索然地跟隨著你,像闃寂的巷陌裡行去,冷月幽幽地拂過廊柱,在巷口的寂寞處留下一方斜斜的清光,你是頗有興味地吟起杜牧的贈別,走在清寂的巷弄裡,腦中猶有夜市裡輝煌的燈火,嗡嗡地在旋繞著,似乎聽見,你瞇起眼來,若有若無地在空氣中撩動著思緒的弦,在前方一片將睡的夜裡,簷柱上的希微燈光無聲,總是在最繁華勝境裡,回首盡是蒼茫淒涼,你喃喃的低語,彷彿踏過虛滿著青苔的石板,一點一滴的跫音晃樣在最深邃的年代裡。也許在舊夢的昨日裡,這裡曾有著弦歌的聲音,在這種帶著薔薇色回溯的懷想裡,那些溫柔旖旎的感受,像燃燒般地甦醒了起來,風流蘊藉的詩人,在春風十里的揚州路上仗劍載酒,贏得青樓薄倖名,紅燭羅帳,釵髻輕談,有擬歌先斂的眉黛,執板緩歌著的年少輕狂,那種醇酒耽美般的日子,像是永遠停格載滿樓紅袖招手的漫天漫舞裡。你突然地高舉起手中的燈籠,紅暈的光陰陰地映在臉上,你說燈最美處,並非燭焰的本身,而是在它的發光,在紅色的紗衣上薄敷著一層美麗的遐想,然而這淡淡的紅暈,卻也是最接近晦暗的夜,也許胭脂只有塗在黯淡的唇上才顯的明艷,讓我們去看看詩人謳歌裡美麗的欲望。
穿過了一間間的海鮮店,食堂和麵攤,燈火依舊通明人群依然是川流不息,在熙攘的聲息裡,前方的一部地帶顯得特別幽靜,像是在燈火叢林的一方池沼,特別晦暗地躺在那兒,招牌上小珠子的燈泡輪流地亮著,只有電動玩具激烈地作響。我霍然地看到前面點著一支支桃紅色的日光燈,那種曖昧的燈光,帶給人一陣情緒上悚動的波瀾。「這裡便是有明的華西街」你佻達地笑著,我望著侷狹的街道,擁擠著許多老舊的建築,我遲疑地佇立在街口,道德的焦慮像是蔓生的藤蘿般,緊緊地將我縛唯,然而油然而生的好奇卻像利刃般犀利地催促著我,跟隨你而去。我感到有些畏懼,神經緊張的蹦著,我的手心濡濕著汗,腳步有些顫抖著移動著,一個女人裸著臂膊、露著大腿,正坐在那裡抽煙,在紅灩灩的燈光下,一切好像不對焦般地模糊了起來,我忌憚著她遠遠而來的目光,不自在地低下頭去。你的臉上促狹的眼神一閃而過,直往偏僻的巷弄裡而去,這條巷子是如此地窄,我覺得她們近在咫尺,在呼吸間似乎能聞到她們身上脂粉的味道,我覺得頭皮發麻,那桃紅色的燈光更加地詭譎地紅著。抹著脂粉的肌膚,在紅燈的映照下,顯得更為白皙,眉上斂著的黛青,只覺得冶豔得令人心寒。我總是不由自主的想到,某個陌生的男人只要花錢便能進入她們的身體,對她們而言,時間只是用來計算金錢強暴的工具。我真的害怕與她們的目光相遇,我情感的容器像完全被打翻了般地複雜,並不只是純粹地感到憐憫,她們並不是一逕地苦著臉,依附歷經滄桑的模樣,她們跟我們一樣,是活生生地在嘻笑怒罵著。我腦海裡浮現著剛才才看過的殺蛇鏡頭,殺蛇的人,熟練地在蛇腹上劃開一道殷紅的血痕,取出蛇膽,然後把那斑欄的蛇皮一吋一吋的剝下,一條紅色的繩子繫著蛇頸,我看到個通體粉紅的肉塊在蠕動著,那緩慢又帶著絕望生命力的糾纏抽慉著,那蛇盤纏著一處又不斷蠕動像粉腸子似的軀體,總讓我覺得像似亢奮的陽具的蠢動,像是勃起的欲望裡,帶著痛苦與快感的掙扎。立在廊上的女子,每當一有男客經過,便一疊聲嬌媚地喊道「人客來坐啦」。然後又繼續地閒聊是枯坐著,不知怎麼著地,我總是會想到剝了皮的蛇,毫無遮掩地在強光的照射下,無奈地蠕動的樣子,我有點想要嘔吐,此刻我只覺得情慾是如此猥褻而噁心,你突然地狂笑了起來「怎麼,我只是讓你反芻一下人性,你竟會如此地痛苦,你那些銷魂的有如輕歌的幻夢呢?是不是已經淹死在紅色的燈光裡?生命多麼像條被剝了皮的蛇,這樣不斷地掙扎苦悶地蠕動著,嘖嘖,看她們身軀像塗了胭脂般,多麼明豔啊,這是令人謳歌,多麼美麗的欲望啊。」我開始強烈地憎恨起你,卑鄙的傢伙。然而在此刻,我只能看你狂歌漫舞的身影,和不斷散落著「美麗…欲望」的聲音。
在這樣的夜晚,你可以清楚的聽到,風濤輕輕地唸過草葉脈絡的聲音,從陽明山俯瞰而下,整個城市像似在黑色的絨布上,躺滿了瑩瑩月光的寶石。以所有的通衢街道為骨架,在敷上水泥的構築,這個城市一直是你所鍾愛的燈罷,而每個人就像是閃閃發光的燭焰,燃燒著他們的歡喜與悲愁而照亮了整座城市,而我也是其中燃燒著欲望的火光之一。我必須接受你就如同必須接受欲望存在的事實一般,只不過我並不想把他當作宿命般地看待,我們並不是在輪迴裡悲哀地自焚,追尋夢者也許因為不曾覺醒才感到幸福,只有在榮耀的光熱裡,才能體會燃燒的價值,在欲望裡,才能感受到生命強烈地存在。罪惡並非是欲望的本質,只因為它的種子飄落在缺憾的土地上,才會衍生不幸的根芽,而基於一種輝煌的理由,我們並沒有必要去吹熄別人的燭火。我們曾經因欲望而痛苦而快樂,在這個閃爍著欲望支燈的城市裡,就以我們的身軀為膏脂,讓整座城市繼續地燃燒著。
|回到頁首
|
返回第十二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