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楊惠敏〈巨人〉
- 最後修訂日期：
你是巨人，這是秘密。
（一）
那夜，朦朧中，聽到你的聲音﹔尚未掙脫惺忪，即感應你悄悄的到來。一抹熟悉的笑容綻開─是寒冬中的暖陽，是沙漠裡的清流，是迷失著的火焰──在那夜，你的陽剛泛著溫柔，一併射出巨人的影像。
那夜，外婆照例再睡前憶一段「想當年」：日據下的童年，光復後的重建、婚姻的點滴。那夜，外婆興致特別高的另加一個小故事﹔也許是故事書裡的「傑克與魔豆」，已經忘了，因為我的記憶很少存的住「一次」。可是我深深的刻劃下那個巨大惡人的形象──小氣巴拉的追討一小顆寶珠子﹔我奇怪他為何不慷慨送傑克，因為他還有那麼多閃亮亮的玉石？我沒有提出質疑，因為我立刻想到遠在馬祖的你──讓我以三十二元換五十元的你。這奇怪而「得利」的遊戲，我們玩了好幾次﹔因為你始終笑讚我聰明！
那夜，你回來了，適時的趕走在夢中追討我前的大巨人，你回來了，驀然立在床前，彷彿是夢中的大巨人，可是他是猙獰的，可是你是善良的巨人，我是正當「交易」的傑克。你回來了，在那夜，從惡巨人那解救我回來的好巨人！
「巨人」就在那夜，深深的深深的嵌烙在心版上。
（二）
那年，第一次同你北上﹔從中部「來」的我忍受不了北部的寒風，縮立在月台上。但我拒絕你的溫擁，因為你「幫忙」我脫離梧棲的風、梧棲的雨、梧棲的土，梧棲的人﹔「幫忙」我踏入台北的冷、台北的狂、台北的迷、台北的家。「幫忙」我雙膝抬離靠近外公的身旁﹔「幫忙」我淚水縱流哭號的離開你們﹔「幫忙」我親近不是你的姓的我的家。
那年，拒絕你的大衣，拒絕你的聲音，因為那已經不再有意義了！一時的溫暖終究無法軀走將靠站的淡水列車──代表遠離熟悉的曾經，即使如你所言，每年仍有寒暑假，但那又具載什麼希望什麼承諾？過去的九個暑假，八個寒假，顯示出，無情的非但是時間，連我都化為無情物。而你呢？在等待火車與承受風襲的那時，已決定不再依賴你了！從那時起，我真的未曾再與你「玩遊戲」！那珍藏的彩色彈珠與橡皮筋，也從抽屜中消失！是你無情還是物無情？
（三）
看你躺在病床上，我明白又高估了自己！即使早已長大，也早已知道你並不是真的那麼高碩──足以成為鶴立雞群的唯一﹔然而，也即使你全身果滿了紗布，在那兒呻吟痛喊，我還是未能遺忘自己塑造的你的型象。彷彿又回到兒時──有人接送的上下學，有人陪慰的惡夢醒──栩栩如生的再一遭，我正站在你的身旁，正在凝視著你的臉，正在緊握著你的手，正在吸允著你的疼，正在，你的身旁。
住院前，你遠離我，我也遠離你﹔出院後，你更遠離我，我也更遠離你。這令人沉哀的是心的距離的拉長！別打碎我的夢，別告訴我，未曾交心過。
也許，我們真的未嘗潛談過你我，也許僅有的只是哭臥你懷裡的我，可是，記憶裡的開朗樂觀，不屬於你的嗎？是那把劈歪的刀砍在你身上？不是那場小小車禍搞的鬼，我知道！你曾說過的，屢次車禍大難不死，只因你是龍子，誰敢打巨龍之子的主意？你說過的！
看看你現在，不要欺騙我是那場小小車禍，因為早在這之前，你以放棄了巨人的責任──你沉淪在投機的漩渦，你自怨於創造的人生，你，不該是扮演補一天魚曬三天網的絕望。你的角色該是有爹有妻有兒的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倘若你都不是，你還應是扮演我的巨人──即使我不再和你玩遊戲﹔即使我欺騙自己已忘了你。
看看你現在！鬍渣布在你的下巴，紅絲駐在你的眼睛，挫敗寫在你的臉上﹔你，我的好巨人，還記得背載在你的車後，額頭淌滿鮮血的我？孩時，我是那麼好動，三天兩頭的一個傷又一個傷，可是從未像這次這般駭人，同玩的小朋友嚇得大哭而引出你的探視。你的白T恤染滿我的鮮血，我還記得！額上的疤至今仍藉靠劉海飾裝。那時大概疼得忘了哭，只想找個東西壓住巨痛﹔而你的背，又直又挺。那輛現成廢鐵的腳踏車，以當時的嶄新亦抵不過路面的石碎子，所以你的整個背就隨著顛簸印下一片片血跡。
（四）
我想停轉回憶的輪，不想以殘酷的「狼狽」字眼形容你﹔可是我尚未及阻遏記憶衝擊，又傳來你的近況﹔你怎能手無殘腳無缺地厚著臉皮取領鎮公所發贈給「貧戶」人家的油米？外婆若有知，她豈甘安於九泉？她若無知，你又甘真能安於世間？你是她憨厚的兒，眾多孩子中，她或許最放不下你，而你，竟也真忍心實踐她的不放心！若當你已忘了逝世九年的娘，也不該忘了你的父你的妻你的子，你的責任。
你成了爸爸告誡我們的「佳例」，他苦口婆心的「央求」我們用功唸書，長大後當位循規蹈矩的公務員，而不要像你──那種鄙視者的表情掛在你的崇拜者父親的臉上，不只一次！親愛的你，偉大的巨人，那種感覺，比在沙漠中三天未潤一滴水的飢渴者面前酗冰水還難熬！你可知？不！你當然不知。因為你已忘了你，你已養成活在別人同情的悲憐習慣裡﹔你已打垮那個壯志凌雲的英拔空軍﹔你已被自己的藉口所蒙蔽，而你仍能沾沾自喜的吆喝那些可能是下期的「名牌」。
真的不願贊同爸爸對你的輕蔑，可是你的委靡不振讓我無反駁之證。你到底中了什麼蠱毒，何以「樂意」忍受大家對你的明嘲暗諷？可是，我看到你頭給雅姿、弘揚的關愛，不該是一個毒發疼懼者的眼神。彷彿又回到從前的過年，我等著收你們幾個玩牌後的「紅利」。你贏了，眼開眉笑的將錢推給我﹔你輸了，也眼開眉笑的將其他人的錢推給我。那時的你就如現在伴玩你兒女的你﹔而那時的我就如現在等待你靠近的兒女。其實，你並非真的「墮落」了，對吧！
（五）
我是該以回憶曾經積極進取的你，強烈比對現在敗志喪氣的你？還是該放棄回憶美好曾經的掙扎，睜視你的每下愈況？在只有否定票可以投的目前，可否允許我棄權？不管你是願意蟄伏今世，還是飛龍重現，我都只能暗然悲泣？無聲歡慶？我不知道！只想說，我還想演導巨人的戲。
你是巨人，這是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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