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管仁健〈塵年惘事〉
  • 最後修訂日期:
七十二年十月二十七日  星期四    安全士官一吹哨,左右的哥們就忙著刷牙洗臉疊豆乾,考慮了一會,還是也跟著大家一起做。想想也怪難為情的,自從收到了阿南的信,就失魂落魄了好一陣子。也許有信件檢查吧!這三天上面竟然不讓我站衛兵,可能是怕我有了槍匯出什麼狀況。其實小薇結婚,即使阿南不告訴我,自己也能猜到。因為上個月她就把我們倆一起開的戶頭,結清了存款,全部寄來津門給我,對我而言,這樣應該算不上人財兩失吧!    小薇說來也很厚道了﹔換得是我,一定會把自己的部分扣下。專五晚上一起打工時,她和我合開了這個戶頭,還撒嬌的說是我們的結婚基金,如今全變了我一個人的。從我當大頭兵,就沒有再按約定存入。雖然依阿南的說法,是她變心嫁了別人﹔可是到上個月前,她還是準時的把錢存進去,而我呢?連句肯定的承諾也說不出口。也許就正如她所說,沒有目的的等待,對我們兩個而言,都是一種折磨吧!    今天是莒光日,我盡量表現的比前幾天正常,晚點名時,值星班長就排了我二至四的衛兵,但我又懷念起一天來晚上不用站衛兵,可以一覺到天明的日子。 七十二年十月二十七日  星期四    又到了莒光日,每星期一天的休息。隔壁的憲兵排一吃完早飯,就開始看電視教學,我們這些沒事做的女人,也趁今天洗洗衣服,好好的休息一陣。剛來這時,還一直寫信給宏偉,可是卻始終得不到回信。其實早在桃源看守所時,他的態度就很冷淡,到最後連每週一次的會面都不再來了。小琪信上說,宏偉早在我入獄前外面就有了女人,不但同居且早已有了一個滿週歲的兒子,世界上大概只有我這種笨女人會相信他。結婚後他用我的名字在外濫開支票,如今跳票金額連同票據法罰金,我已經算不清到底要關幾年。三天兩頭的出庭應訊,債權人有的破口大罵,有的苦苦哀求,這種精神折磨比坐牢還累。來了這裡,看不見這些我不敢見的人,總也算脫離苦海了。    當女人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在看守所中受盡了老鳥的虐待,尤其是票據犯,更是那些大姐頭的財神兼傭人。如果我是男人,以我的個性與體格,在獄中大概沒幾天就讓人給折磨死了吧!來這裡後,門一關上,衣服一脫,眼睛一閉,兩腿一張,按規定七分鐘就可以應付一個。聽隔壁房的秀秀說,她連衣服都懶得穿,反正穿穿脫脫的浪費時間。這女人實在是格調低,難怪她門口少有人排隊﹔不過話說回來,在這茶室裡,大家身分都一樣,管你從前是做什麼的。宏偉整天在酒廊裡和別的女人鬼混,做她老婆的我,如今卻在「八三么」伺候別的男人,難道老天真的這麼公平嗎? 七十二年十一月三日  星期四    早點名讀訓時,津防部政治處的長官來巡查教學,好死不死的就抽到連上大兵─林武雄。聽他名字就可以知道這個人的樣子,高大魁梧但腦袋卻好像少根筋。小學畢業的他,任何術科操課都難不倒他,惟有政治課背書考試的這些花樣應付不了,害得他每到莒光日都要被處罰。而大專兵的我恰好相反,個子矮,體能差,戰技操課處處不如人,五百障礙跑步沒他幫忙,更是從來也過不了關。幸好我們兩個同一班,政治課考試時,我就替他護航,可以互補所需。連長對他自己高明的編班方式,滿意得時常逢人就自誇,不料今天卻出了紕漏。 長官抽背時,我雖然在旁暗示,但林武雄不知是腦袋不好還是耳朵太差,竟然把本週主題背成了「服從共匪領導,消滅萬惡政府」。長官給他機會,叫他複誦一遍,他老兄卻是堅持立場,而且更加大聲回答。可想而知,後果如何,部隊直到八點還開不了飯,營長也被從營部覺來挨訓,可憐的武雄,等下還不知會怎樣。 看完電視,各班自行分組討論時,政治處的長官和營長都走了,大家趁機圍在一起閒聊。可能是他們知道我的事吧!就讓我一個人留在中山室裡,我也不清楚自己要做什麼,寫信也不知如何下筆,算了,如果我是小薇,要脫離這樣不幸的家庭,在這種年紀,恐怕除了結婚,也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吧!或許真的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挫折應該是刺激我成長的最好方法。 七十二年十一月三日  星期四 一大早整間屋子就鬧哄哄的,憲兵又送來了一個新姊妹。其實曉鏡這雖只有十幾個小姐,但比起津城或珊外那幾間,可也絲毫不遜色。也許是上面很有辦法,總能弄來新鮮貨色,除了像我這樣的票據犯,秀秀那種經驗老到的流鶯,竟然能找來著名「淵泱大盜」,可見其經營手段之高,確實和人不一樣。 「淵泱大盜」早在看守所時就聽過她的大名,她與服役的軍官男友,持槍連搶時幾家銀樓,如欲反抗就開槍。報上說這女人比男的還狠,男的開槍沒打死,逃走前她還堅持回頭來補上一槍。當她被押解到看守所時,就被隔離在獨居室,始終沒機會見到她。據說初審時兩個都死刑,最後女的改判無期,男的槍斃。世界實在太小,沒想到在這裡還能遇上。不過看她長的蠻清秀的,實在不像報上所形容的凶狠。聽說她將派到軍官部,只是叫什麼名字還沒有決定,沒猜錯的話,這裡一定會熱鬧好一陣。 宏偉不知從那打聽到我在這,信寄來沒一句好話,就只要我寄錢去。我實在想不通當初為何要聽爸的話,嫁給這樣一個上被子的債主,難道女人真是油麻菜籽命嗎?一想到小琪信上說到的他,就氣得吃不下飯,即使他再討厭我,也該念在我為他背了多少債,今天他才能如此逍遙。靠老婆的賣身錢來養細姨,這種男人還有什麼值得懷念,就像秀秀所說,進了這屋子,只當死了一次,將來出了這屋子,就視為再死一次﹔或許不這樣子做,就不會有新的人生,聽來也是很有道理。 七十二年十一月十日  星期四 平時清潔區域裡的那棟磚瓦平房,每週四上午都有連上派的公差進去幫忙。上星期四營長指示要派固定的人,因為每次到的那個阿兵哥,不僅不做事,還對小姐動手動腳,那裡的人一直像營長抗議,其實這是何苦呢?想做什麼,平時買票進去就可以,一星期一天的休假,何以強人所難,惹人討厭呢?連長聽了我的話,可能也有同感,就命令我和林武雄以後免上莒光日,他知道後可樂歪了。其實說來好笑,全連就我們兩個不知道那裡一張票收多少錢。 到門口就看見一塊斑駁的木牌,上面寫著「津門防衛司令部□□□□特約茶室」,中間幾個年久浸漬,無法辨認。奇怪的是那服從來沒見過的對聯「大丈夫衝鋒陷陣,小女子獻身報國」。門口收票的老芋伯──張士官長,一聽口音就知道是山東人,我也順口說了兩句,他馬上把我當成老鄉,熱心的不斷解釋我們的任務。只是我們這年紀的軍人,都是在台灣出生長大的﹔大陸雖在眼前,對我而言,卻比美國還陌生。透過他詳細的介紹,我對這地方的一切,有了大概的了解。 工作其實很簡單,只要依士官長的分配,去自己派到的房間掃地、擦門窗,並和小姐一起洗床單與被套。公差反正都一樣,一小時的事定要做滿四小時,否則太早回去,反而是替長官找麻煩。和我一起洗窗單的小姐,竟然只大我一歲,到底是我太小孩子氣,還是我太老成呢?我和她聊得很開心,與其他雜貨店小姐不同的是,她和我一樣都是來自台灣,聊起天來似乎話題特別多。可是到了晚上寫日計時,卻又想不起來早上和她說了什麼。 七十二年十一月十日  星期四 江上青這個小男孩也真好玩,即使聊得再開心,我走近一步,他就退後一步,和其他的阿兵哥不太一樣,難道大他一歲的我,有這麼可怕嗎?臨走前我把房間裡沒用過的保險套給他時,他的表情實在是令人好氣又好笑。難怪是菜鳥,連這玩意出操時套在槍口上,可以防沙防水,槍管不會生鏽,擦槍才輕鬆,這種常識都沒有,我一說他恍然大悟。上面收錢時為了嫌找零麻煩、每張票都附一個保險套與一包口香糖,只是口香糖有人吃,套子卻少見人用,一星期下來房裡總有好幾十個。這種不要錢的東西,他還一直謝個不停,好久沒長到這種被人感謝的滋味,也不知道高興還是難過。 我是喜歡他的樸質善良,還是同情他的感情遭遇。唉!算了,我有什麼資格喜歡或是同情別人?學歷─高中沒畢業﹔年紀─雖然二十一,卻衰老的好像三十幾﹔婚姻─被人始亂終棄﹔職業─不但是票據犯,還是個軍妓。江上青形容這種事叫生張熟魏,在這裡阿兵哥一進來就脫衣服,想看清楚身上的男人姓張姓魏也不可能,那還算是個妓女嗎?我認為只是公廁,一個任人發洩的公廁。 小琪每次信上都罵我心太軟,對宏偉早該心死,其實一日夫妻百日恩。也怪我自己八字太硬,爸爸才會鬼迷心竅,提前退休拿錢去做生意,不到半年就賠得一文不剩﹔嫁到宏偉家裡,三年之間,他繼承的祖產全敗光了﹔苦命的兒子,連名字都還沒取就夭折了﹔我能怪宏偉嗎?也許我該學學江上青,感情的事,不要只歸罪別人,也該檢討一下,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七十二年十一月十七日  星期四 張伯一早就介紹了這裡的由來,原來「八三么」只是一個軍用電話得分機號碼,沒想到卻取代了那塊爛木頭招牌上的幾十個囉唆字。他要我以後常來聊天,只是除了星期四能來之外,平常時間哪有可能,不過他告訴我一個秘密,原來輔導長也是這裡的常客。國立大學法律碩士的預官,剛到金門時,連上小兵拉他來,都被他義正辭嚴的訓了一頓﹔不料上個月慶生會喝醉後,被連推帶拉的來過一次之後,據張伯說現在每天都要來報到。難不成古人說的「食髓知味」,真是如此嗎? 小紅告訴我,她的本名就叫謝春紅。我很奇怪,別人取花名就是怕別人認出來,為何妳一點也不隱瞞?她卻說了句很無奈的話,「命該如此,又瞞的了誰,女人就像火柴,被人用過一次就毫不憐惜地丟在地上﹔男人像打火機,只要瓦斯用不完,燒幾次也沒關係」。這樣來說男人實在很該死,嫖妓這種行為可以值得同情,嫖妓這種心理就不該原諒。但小紅卻說這是社會免不了的現象,反正有買有賣,世界上本來就沒有對錯可言,只是立場不同罷了。雖然我說不過她,但我深信,我一個人作夢,那只是夢,大家若和我做一樣的夢,那夢一定會成真。 回部隊的時候,在路上邊走邊想,假如我當了防衛不司令官,是否有勇氣關閉這島上所有的「八三么」,想來可能也不敢﹔幾十萬禽獸在這小島上,領導者感情用事,只怕後果更糟。在這裡嫖了妓回台灣,既沒人知道,更沒人追究,就如小紅說的上了一趟公廁。但將來這些公廁回台灣後,身上的一切骯髒可以洗掉﹔心裡的傷痕,只怕就永難治癒了。 等了兩個星期,今天泰武輪終於開進了興螺碼頭,雖然我不能回去,但看到歐巴桑可以去台灣,心裡不知是替她高興,還是替她難過。剛來這時看到歐巴桑,還以為她是什麼打雜洗衣服的﹔後來才知道她身分與我一樣,雖然頭髮白了,牙齒掉了,卻一樣也算是小姐。只是大概沒有阿兵哥和她一樣的神經有毛病,否則同樣價錢的一張票,絕不會找上這樣的人。 歐巴桑說的話沒有人聽得懂,既不識字,國台語也都不通,再加上精神有毛病,想知道她的一切也很難。張伯說她是這資歷最深的小姐,什麼時候進來的,連她也不清楚。據說她是大陳人,當年撤防來台時,安土重遷而不肯隨軍上船的丈夫,早被憲兵當警猴的雞給殺了﹔船到台灣她還沒上岸,就被送來這裡。看她那張藝術照,可以想像年輕時,一定也是個美人胚子。如今在這連個睡覺的房間也沒有,只能替隔壁的憲兵排養豬。上青說有首詩是這樣講:「白頭宮女在,閒話說玄宗」。可惜她說的話,不只沒有人聽得懂,恐怕也不想聽、不敢聽。 上面說歐巴桑將到花蓮玉里的一家精神病院養老﹔玉里是隔壁小咪的老家,不知那裡會不會比這裡好一點。其實上面早想把這瘋女人送走,六十年與六十四年兩次減刑時,還簽了好幾份公文上去﹔可是她在台灣連戶口也沒有,又找不到當年的任何判刑資料,所以一拖好幾年又過去了。現在她一個人呆呆的坐在那裡,上面的人叫我和上青替她把行李整理好。上青和我都拿了一些沒有印「金門」字樣的台幣給她,只是她懂不懂這東西叫「錢」,會不會用就沒人知道了。明天她將踏上一個從來沒有到過的土地,我希望她能在那裡重新做一個真正的「人」。 七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星期四 三點鐘就被衛兵叫起床,著裝後至營部報到,四點半天還沒亮就坐車到了忠腥教練場,按規定找到編排的位子下。兩個高大的憲兵替他按了指紋,法醫在背後胸口用粉筆打了個叉,憲兵的六五步槍對準後一槍下去,整個全新的綠軍服背部馬上染成黑色﹔那個二等兵連哼也沒哼一聲。旁邊有個看過好幾次的人告訴我,早已注射了麻藥,因為怕死前亂喊冤枉或反動口號。軍法公報上說他因不服班長又自殺未遂,送回台北一總治了兩個月,今天又被押來這裡槍斃。 搭軍車回部隊參加早點名,再趕往「八三么」出公差。張伯說通常都派些頑劣不馴的人去看行刑,難怪早點名時還要對大家報告心得。我把過程和細節都交代的很清楚﹔只是心得實在是沒有,只好照軍法公報念一遍了事。 小紅送了我一條毛線勾成的圍巾,只是天天穿軍服的我,那有機會圍這種東西。但她堅持一定要送我,沒法拒絕的情況下,只好收了下來。她要我也回送她一個禮物,猶豫了半天,我還是把手上的錶拿下來給她﹔這是入伍前小薇送我的。阿南在台中清泉崗,這幾週每隔兩三天就寄封信來,券我一定要把小薇忘掉,尤其不要在寫信給她。其實有緣無份的道理我也知道,送掉了這個錶,但願今後日記裡,永遠不要再有「小薇」這兩個字。 七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星期四 勾了一個禮拜才大功告成的那條圍巾,上青不但收下,還回送我一個手錶。其實我也明白,再過一年多他就退伍了﹔快的話甚至幾個月後,他們曉鏡師也該輪調回桃源了。他是個大專兵,要找個女朋友,即使是妻子也很容易﹔而我在這還不知道要熬上多久。小琪信上說,宏偉早就去戶政事務所撤銷了我們的婚姻關係,因為民事法庭法官依民法一千零五十二條第十款,以我被處三年以上徒刑,准了他的離婚請求。這樣讓我對他死心也好,現在他和那女人還有小孩,可以名正言順的生活在一起。小琪罵我笨,罵我人財兩失﹔其實他自己主動離開我,不也是解脫嗎?我失去的人不是宏偉,是我謝春紅自己的青春啊! 秀秀告訴我,已經有人向上面反映我工作態度,抱怨我一面辦事,一面打毛衣。開玩笑!別人可以抽煙、看報,我打毛衣又怎樣,一百多塊分到我手上能有多少,難道便宜無好貨這道理他們不懂嗎?男人就是這麼賤,既然嫌不好就不要來花錢排隊,津城珊外那裡四五十個小姐的地方不去,偏來曉鏡這找麻煩,真無聊! 認識上青後,我才變成這樣的嗎?應該也不完全是。我到底當他是弟弟呢?還是男友呢?唉!順其自然吧!不過來這裡第一次想大喊「莒光日真好」。 七十二年十二月一日  星期四 離開連上後,文書徐行之交給我一包輓聯,拜託我順便帶去。昨晚晚點名時連長已說了,禁止再送輓聯去「八三么」,否則一定要嚴辦。經過一番推拉,還是答應幫他帶了。小咪前天的死訊傳來後,很多弟兄都在商量要為她做些什麼。曉鏡的士官兵部只有幾個小姐,大家似乎都公認小咪人最好。上次在小紅那裡,她還買了兩串烤玉米來請我們。這樣一個善良的小女孩,每次看到她都帶著笑臉,怎能料到她會自殺呢? 到了大門前,今天擺上了小咪的靈位,公祭時輓聯多到只能在鎮上唯一的大街兩旁,釘上鋼釘穿了鐵條掛上。室內的輓額更是多的一人個蓋著一個,只露出名字,寫的是什麼就不得而知了。輓聯的掛法,影響了商家的生意,不過卻也沒人抗議﹔可能他們也同情小咪一個孤零零的死在外島,所以也就不反對了。小咪如果地下有知,出殯有這樣的場面,也應含笑九泉了。她那幾個好姊妹都哭的分不清誰是誰,本想上去和小紅說句話,看到這樣子又退回來,只好找張伯報到,打個雜混到中午才回去。 晚上我跑徐行之的小房間,打聽小咪生前的一切,順便也告訴他今天的情形。徐行之告訴我,小咪就和我看到的一樣,永遠都是笑咪咪的。其他小姐一完事就自顧自的起身清洗,嘴裡還喊著:「阿兵哥,快點」。只有小咪不論是誰,都會替別人擦乾淨再回過身來自己梳洗,而且穿好衣服送人到門口,直到人走遠了才叫下一個。也許正因如此,才會有這些不顧禁令而送來的輓聯﹔這裡不是無情島,小咪若看到這一切,也許就不會選擇自殺了。 七十二年十二月一日  星期四 小咪死了,如果死是一種解脫,那小咪真的可以說解脫了。在這之間,她已經自殺過一次。上星期她吞了一塊豆腐乾大小,味道像花生糖的老鼠藥,不料吃了後,因發現的早,送到花崗岩醫院洗個胃就沒事了。這次她選擇上吊,而且挑的時間選擇半夜,發現後早已大小便失禁,凸眼伸舌的不再有救了。兩天來這裡一直停業,可能今天出完殯,明天就要恢復正常了。姊妹們的眼淚鼻涕,不知是為她流的,還是替自己哀傷。 記得剛來這時,小咪第一個向我打招呼,吃飯洗澡作任何事都不忘教我幫我﹔尤其是她的一臉笑意,更讓我緊張恐懼都消失無形。她雖然只有十七歲,但入這行已五年多。小學五年級就被賣到桃源,兩年後期滿回到花蓮老家,馬上又被轉賣到奉山,去年回家又被賣到豐原,不料沒多久就被抓而送來這裡。聽他說這裡的待遇和制度比從前都好,還說老了後要住在這,永遠不回去了。有時我覺得她好老成,有時又覺得她好幼稚。如今真如她以前所說的,永遠不再回去了。 小咪這種病據醫官說,目前還無藥可治,比梅毒還要麻煩。病情時好時壞,?疹發作後全身紅腫,發癢而無法入睡。連她這樣不知憂愁是什麼的人都會選擇自殺,可見淪落風塵之中,即使賺再多的錢,也不可能有什麼好下場﹔現在連上帝也要懲罰我們了。 不過我還是很佩服小咪,無論再痛苦,她絕不會向人發脾氣,只是一個人默默的承受,如今她走了。小時候媽告訴我,人不論死在哪裡,靈魂都會回到故鄉。如果真是這樣,我希望她回到花蓮時,不要再庇祐她那狼心狗肺的父母,多照顧一下剛去玉里的歐巴桑也好。 七十二年十二月八日  星期四 夜路走多遲早碰鬼,昨晚徐行之又溜到瓊靈村的冰果店,結果重了黑皮一家人的「仙人跳」。聽和他一起去的小陳說,徐行之喝醉後就被黑皮拉到房間裡。黑皮她爸爸和弟弟在大喊時,小陳幾個兵拉住他們,叫徐行之快走。這傢伙實在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還跑回來拿衣服,說怕會留下物證,結果剛好被他們人贓俱獲。其實就說衣服是送洗的不就沒事嗎?徐行之大概真的倒了霉。 連長一早就要我去瓊露找他們談判,黑皮老爸倒也乾脆,先告訴我依陸海空刑法八十七條,強姦婦女是唯一死刑,所以五十萬買一條命也算便宜。我罵這烏龜太貪心,也拿出津防部孟司令官的公文,日後有此糾紛,男的槍斃,女的送八三么。我警告他事情談不攏,將來黑皮在那裡,我們的兄弟一定去拜訪,到時大家走著瞧。這話一出口反而好商量,結果敲定二十萬元成交,才花了十分鐘,就壓到了徐行之認可的價碼。 高興不到多久,營長不知怎麼打聽到了,也去談一下,價錢變成了六十萬。其實越高的長官去談,金額就越低,只是當兵的被處罰得更重。營長的價碼比我沒談時更高,這一趟少說也可以賺當四十萬以上。倒楣的徐行之還要去師部禁閉室關三個月。收拾行李時,他一面收一面賭咒,將來回台灣就算再花一百萬,也要找人討回公道。我勸他不要太大聲,要是知道的人多,傳來傳去,真的被居甚檢察官起訴,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他聽了後也就不再罵了,只是部隊移防回台後,一定還有好戲看。 七十二年十二月八日  星期四 和上青聊天時談到徐行之的事,搞什麼鬼嗎?春風一度花六十萬,還要關三個月。這裡也有同樣收新台幣,小姐有什麼不同,反正關了燈都一樣﹔有洞就是六十分,何必自尋煩惱呢?不過他們營長也還真狠,錢也要拿,人也要罰,可能他不知道上青已經去談過了。我警告上青這件事不要再和別人說起,否則萬一被他營長知道了,恐怕上青自己都會很麻煩。 來這之後聽了好幾次所謂「仙人跳」的傳言,今天總算證明真有其事。這裡的百姓知道阿兵哥的軍人身分,不敢與之對簿公堂,所以大敲竹槓。人家說:「貪小便宜吃大虧」,那裡會有送上門的女人。當然回過神來一想,我們這些女人如果沒來外島,類似之事恐怕會更多。本來我以為八三么可以防止軍人犯罪﹔現在才知道,原來也能防止老百姓犯罪。這樣說來,我們的存在是種「必要的罪惡」了。 其實兩人如果真有感情,男的只要肯娶女的,頂多退伍後在金門住十年罷了,誰能保證自己回台後,各個都能飛黃騰達,都能娶更好的老婆﹔除非這男人原本就存心不良,那黑皮家人只是「黑吃黑」。不過上青威脅他們幾句,就能殺價二十萬,他們營長卻一次撈了四十萬,誰對他有辦法?恐怕只有等徐行之回台後再找人解決吧! 七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  星期四 到昨晚為止,已經五天沒在床上睡覺了。隔壁擎添部隊的一個天兵羊振益發神經,逃兵五天終於被逮到了。剛來金門時要在師部受新兵訓,那時就沒有一個人不認識他。他和林武雄一樣背書很糟,光一個衛兵守則,無論如何處罰也無法記住。可是和林武雄不同的是,他的人緣很差。例如早點名前,他就故意婉一點離開寢室,趁別人不注意,把他人摺好的棉被破壞一下,免得他一人受罰。這種心理,難怪在那裡也不受歡迎。 羊振益逃兵前還留書說他要上山隱居,師長就斷定他一定在山裡。可憐我們全師動員,五天來日夜都在山裡搜捕。其實真是無聊,他那種人一點苦也吃不了,絕對是躲在市區裡,那有可能餐風露宿。果然猜得不錯,昨晚溜去八三么浴室洗澡被人發現,才結束這場鬧劇。 這麼冷的天氣在野外五天,我們陸軍又沒有禦寒裝備,很多人都感冒了,我也是咳嗽流鼻涕不止。不過小陳每晚都到田裡,用刺刀挖了一大堆地瓜,除了烤的吃以外,吃不完就回廚房煮成湯。老百姓報告上面,偉大的師長又認定羊振益一定躲在山裡,沒東西吃已經開始挖地瓜了,命令全部隊加強搜查。如此更好,不只是地瓜,連老百姓養的狗也不知被那個部隊抓去吃了,骨頭還丟在師部門口,老百姓找師長抗議,揚言要去司令部找司令官告狀。羊振益啊羊振益,你這天兵真是勞命傷財又勞師動眾,抓到後槍斃可別怨天尤人,你可知自己害慘了多少人。 七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  星期四 昨晚在浴室洗澡被抓的,竟然是鬧了好幾天的逃兵羊振益,這幾天生意很差,因為曉鏡師都在演習,目的就為了抓這個逃兵,當然沒有阿兵哥來了。神經嘛!金門這個孤島,再怎麼逃也只是幾天而已﹔賀師長如果在市區裡找找,那需要動員這麼多人,浪費這麼多時間。可憐的上青,全失在野外這麼多天都沒洗澡,羊振益還在這天天用熱水。今天上青感冒看來很嚴重,我把乾糧中的薑粉拿來用熱水泡好要他喝下。其實我也知道,已經感冒了,喝在多也沒有用﹔薑湯要在病發前喝才有用,不過他還是聽我的話,乖乖的喝下去。 和上青張伯一起聊天時才知道,張伯不僅當過四十年國軍,還做過三年共軍。原來淮海會戰時他的部隊潰敗後被俘,帽上的太陽換個星星就成了共軍。韓戰時又被美軍俘虜,星星又變成太陽。張伯一直罵賀師長亂搞,還回憶淮海會戰時,國軍雖有海空軍,陸軍也有機械化部隊,甚至化學兵、裝甲兵,可是最後還是一敗塗地,就是因為指揮官亂搞。上青也指責賀師長自以為是,不聽下屬建議,才會幾千人抓一個逃兵,抓了五天還抓不到。,張伯笑說最好不要有戰爭,否則上青這種菜鳥,再加上師長這樣亂搞,只要死不掉逃回來,保證發獎金給你;這樣說可能有太苛了點。 明天起,曉鏡地區將解除演習狀況,生意一定會特別好。這幾天雖然也有一些阿兵哥從金東金西而來,可是究竟金城珊外那裡的小姐較多,我們的客人多來自曉鏡附近,為了明天的忙碌,還是早點睡吧! 七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星期四 小紅給了我一封信,說是一個憲兵轉交給我的,打開一看,原來是徐行之從禁閉室託人帶出來的。心上說他舊病復發,難過得無法走路排尿,叫我快帶藥去救他。下午我向連長請了假,馬上直奔師部禁閉室。 徐行之沒進去前就有了「菜花」這毛病,到裡面沒有按時吃藥,情況更為嚴重,那東西爛得無法形容。他告訴我每天晚上都看到小咪;還追問會不會和小咪一樣死在金門。我勸他別亂想,小咪那種泡疹,表面上看來沒什麼,其實到目前為止無藥可醫。徐行之這毛病,雖然劉膿發臭,噁心極了;但只要按時吃藥,出去後找民間的醫生,花錢用電刀燒幾次就沒事了,他聽後才放心。臨走前他還了兩千元給我,其實剛下部隊時他就向我借了這筆錢,過了一些日子沒下文,我也有心理準備,他大概不打算還了。現在突然拿了回來,想了一想還是放回他身上,叫他回台灣再還,如今在這,處處都要錢。收到這封信,進來後見到他,據他說都花了不少錢。現在把錢拿走,他若有什麼意外,我心裡也不安,讓他欠一下吧! 七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星期四 今天聽到一個大笑話,上星期那個轟動全金門的逃兵羊振益,張伯說師長親口保證,只要他肯簽下在金門服役十年的志願書,不僅不判他軍法,還絕對保證替他在金門娶個老婆。張伯一直罵,這種人當兵都沒資格,還要找他作班長,而且一當就是十年,這種部隊大概不必打仗就先垮了。該賞不賞,該罰不罰,難怪上青說:「苦幹實幹,撤職查辦,挑燈夜戰,軍法審判。」 前些日子一個憲兵拿來給上青的信,今天才有機會交到他手上。原來是徐行之從禁閉室託人帶來的;這小子一輩子好命,家裡有錢,即使是當兵也沒吃到苦,卻為了黑皮陰溝裡翻船,到禁閉室裡修身養性。我開玩笑的向上青說,你不要想佔金門小姐的便宜,因為六十萬你絕出不起。他卻回答我,我有了你,還對其他有什麼興趣;要是你也告我一狀,大不了娶你在金門住十年,反正我本來就這麼想。我輕輕的打了他一下,罵他神經病;可是心裡卻很高興。真的!我已經很久沒向人撒嬌了,雖然我知道這不是永遠,但只要有片刻就夠了,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七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星期四 下午按命令,全部在上義機場工地練習閱兵分列式。支援營大概平常太少練習了,師長在集合聽訓時,竟氣從司令台上衝下來,打了崔營長一耳光。片刻之間,鴉雀無聲。咳!師長治軍確實嚴格,只是脾氣似乎暴躁了點,倒像是個牧師。以前支援他們演習時,每天都要來探視,怕我們有什麼不適應的。今天他當著全師的人受這種處分,回去要帶兵,只怕就更難了。 晚上因為徐行之被關禁閉,原本該他改的莒光作文就由我代改。林武雄這傢伙有夠天才,誠實的重要舉例時,竟寫著美國的蔣總統華盛頓砍到櫻桃樹。這種神來之筆真不知要如何來改,手上那支紅筆該在「蔣」字上打叉呢?還是圈起來,或者兩條直線槓掉,還是兩條針線撇掉,不然乾脆假裝沒看到。大家商量了一陣,還是決定還給他,要他重寫一次。班上的人都笑得合不攏嘴,輔導師的臉色也是一陣青一陣紫,只說了句:「笨是沒藥醫的」。 這幾天胃很難過,經常一陣陣抽痛。小紅要我用圍巾把肚子包起來,他說只要不被風吹到就會舒服點,希望這招能管用。 七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星期四 前天去戰史館參觀後,到今天還是沒胃口。這次參觀是為了要我們小心匪諜與注意衛哨勤務,其中最恐怖的照片是第二士校被人半夜入侵後的現場,看到整床棉被的血跡斑斑、屍體橫陳的景象,真是慘不忍睹。介紹同志說每逢冬季,因為氣候潮汐等因素,對岸向我們滲透的機率很大,所以更要小心。我和上青說了這件事,他卻毫不在乎的說,對方派來的也是人,人哪有不怕死的,上了岸拿點我們等在海灘的空罐頭,證明來過可以交差就逃了,那敢殺人暴露目標,出非有內應。可能因為上青駐地靠近北海岸,狀況見多得麻木了;不過我還是很害怕,早知如此,就不要出這種參觀活動的公差了。 張伯也勸我別擔心,因為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早期國軍接收時,軍民互相仇視;現在不同了,時間一久,老百姓與大陸那邊來往越來越少。相對的,所有生意都和台灣來的阿兵哥有關,和以前大不一樣了。想來也有道理,張伯把以前的兵比成合法的土匪,現在的充員兵都像上青那樣,兩年退伍又成了老百姓,而且教育程度也較高,和老百姓相處就不會有衝突。我聽了後又勸上青要對老百姓好一點,他卻調皮的說:「對男人好一點沒問題,對女人太好只怕有人會不高興」。真討厭,現在我又怕他會不會嫌我太囉唆。 七十三年一月五日 星期四 連長前天起回台休假兩週,現在部隊裡就以輔導長最大;昨天沒寫日記是因為晚上到現在都沒空。昨晚在中小室擦槍時,值星班長方以明又叫林武雄上去被教戰總則。這十八條守則早已頒訂,最近總長高上將命令各部隊士官兵也要背誦,還要測驗成績。林武雄可慘了,這本來是軍官背的,我們連知道也不必,更何況背誦;而且以他識字能力,要他默寫根本不可能,所以最近他被整得很慘。不過任何懲罰他都毫無怨言的承受,誰叫他小時不用功。 方以明是剛部隊的中士,因為簽了四年半的志願士官役,所以來連上時就掛階,不到一星期就輪值星。他要林武雄跟著他念,不過他一次就讀了二十多個字,林武雄一句也跟不上,方以明又念了一遍,大喊「複誦」。林武雄這天兵什麼字也沒出口,只是大聲的回答「複誦」。猜想他大概是連「複誦」是什麼意思都不懂,全連都笑得前仰後合,方以明大概惱羞成怒,就用槍托不斷的敲林武雄,我做前面,看情形不對而上前勸阻,沒想到也倒了楣。 方以明叫我立正,問我是不是大條;我還沒回答,他手上的槍就丟到我臉上,我眼睛旁被撞了一個傷口,血流不斷。他還再大喊:「你以為自己是大專兵,很了不起是不是?你只配和八三么的小紅鬼混,是男人你就回手啊!」輔導長此時走到門口,我沒有說話,等方以明一不注意,照樣整枝槍丟向他腰上,馬上聽到他哀嚎一聲,蹲了下去。可能我太過用力,M一六步槍的塑膠槍托被我打斷了。輔導長氣得臉色發青,只是我臉上的傷口血流得很多,他叫人先送我去營部包紮,回來後再收拾我。 七十三年一月五日 星期四 今天雖是莒光日,上青卻沒來,等到快十點,他們連上才派了一個新兵來幫忙。我趕緊向他打聽上青為什麼沒來,他的回答卻嚇了我一跳。他說上青和一個新班長打架,頭上流了好多血,早上被送進營部,現在也不知道情況如何。我急得想趕快去看他,可是外面站有憲兵,根本出不去,只好拜託張伯,他答應我晚上去上青的營部連幫我打聽一下。雖然擔心,但沒別的辦法,只好等到晚上了。 張伯到了快宵禁時才回來,他說上青沒事,只是頭破點皮流點血,連逢都不必縫就一個人回連上去了。雖然身體沒事,他是和值星班長打架,聽那新兵說的還很嚴重,而且輔導長也看見了,這樣一定會被判軍法。張伯笑我太緊張,他說軍中之事可大可小,尤其是打架,那個部隊沒有,只要不出人命,比這嚴重幾倍的他都懶得看了。何況打架的只有兩個人,又不是群架。他向我保證連禁閉室都不用去,一定是連上私下解決。咳!又沒有其他的人可以問,姑且相信張伯說的吧!上青這孩子也真是的,就是愛找麻煩,他只是個小兵,又不是什麼大人物,管那麼多閒事幹什麼?班長打人他也要去勸,也不看看自己的階級,自己的體格,下星期再碰到了,一定要很狠的罵罵他。 七十三年一月十二日 星期四 早點名一解散,林武雄就跑來叫我七點二十分在榕樹下等他。這神經病不知道搞什麼,吃早飯時叫我去,問什麼事也不說;考慮一下還是放棄早飯吧!這段時間背什麼教戰總則,把他整得夠慘了。原來只有班長修理他,因為他太笨了,連上成績被拖累,同情他的人越來越少,他成了最不受歡迎的人。等到七點三十分他還沒來,正在生氣時,突然中山室傳出槍聲,接著又是爆炸聲。我趕緊跑到安全士官那裡,爭取時間先借來他手上的槍,半路上又碰到輔導長也拿著手槍來了,到中小室後一看,差點沒叫出來。整間餐廳哀鳴不斷,死了幾個、傷了幾個算不出。我趕緊打電話通知營部派車來,受傷的加以急救,十分鐘不到營長和全營兵都全副武裝的來到,再沒多久師長和憲兵排也來了。我和輔導長被繳了械,跟著他們回曉鏡師部去了。 生還的士兵包括我在內都被隔離調查,我被改分道擎添連,大概從此巾鋼連就不再有了。救傷時我聽到的是,林伍雄向安全士官騙說輔導長要兩把M一六步槍,還要一百二十發子彈和兩個手榴彈:站安官的大頭就照他說的給他。林武雄一到中山堂,站在門口就用全自動步槍連開一百多發子彈,最後自己引爆手榴彈自殺。現在輕傷的在花崗石醫院,台北已派來專機,後送重傷的回三總。林武雄確定是死了,除了衛兵、總機、報務、廚房以外,其他全在現場。輔導長自己在寢室用餐,所以逃過一劫。還有兩個已退伍在連上等船回高雄的,為了吃頓不要錢的早餐,竟然自送一命。天啊!林武雄為什麼要這樣做,自己決定不活了,還拖幾十個作伴,何苦呢? 七十三年一月十二日 星期四 上青今天又沒來,連個代替的人都沒有。中午就傳來消息,巾鋼連一名士兵發了瘋,用全自動步槍掃射正在中山室吃飯的士兵,子彈用盡後引爆手榴彈自殺。現在憲兵已封鎖現場,死者送去殯儀館、受傷的後送台北,生還的改編其他部隊,中山堂和寢室都上了封條。我拜託張伯去鍾南村的巾鋼連打聽,他說去了也沒用,叫我別著急,等會就有進一步的消息。現在我真的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他上星期才受了傷,還沒見到他傷的怎樣,這禮拜問題更大,都怪我一直想著要罵他。原來我從不求神拜佛,秀秀在旁說只要向上帝祈禱,上地一定會保佑他;沒別的法子,只好聽她的建議,不斷的哀求上帝。我發誓只要再能見到上青,一定不再罵他。一會兒我又立誓,上青如果沒事,以後我要終身吃素。秀秀聽了後大笑方止,她說沒聽過有人向上帝發誓要吃素;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笑,我心裡只是著急。 到晚上憲兵排有人回來了,其中有一個告訴我,他看到常和我在聊天的那個娃娃兵在搬運傷患,這樣說來他就是沒事。但高興沒多久,我再追問,他又說什麼不敢保整,沒看清楚之類的話,剛升起的一陣興奮又無影無蹤了。秀秀安慰我說,不會錯的,上青像個小孩子,很好認,別人不可能會看錯;聽了這話,我才稍微安點心。 七十三年一月十九日 星期四 換了一本日記,因為原來那本在部隊裡沒帶來,也已三天沒寫了,這本不知還能記幾頁。三天前我被憲兵抓來這,嚴刑拷打了一天,還是照他們說的抄了一遍自白書,也簽了名按了指印。輔導長指控我是這次事件的教唆者,因為我沒有任何理由卻不在現場。我雖然一再解釋但不被採信,還白吃了一天的苦。三木之下,何求而不可得;我這種身體熬不了多久,反正簽了名還能多活幾天,就照他們說的承認了。 這兩天倒也沒事,人家都說看守所有多恐怖,我卻沒感覺,也許看管的憲兵也知道我剩沒幾天了吧!所以也懶得折磨我。算算身上還有小薇寄來的幾萬塊錢,我託憲兵去擎添連把日記拿來,和錢一起送到八三么給小紅,把剩下的錢寄給我爸媽。他們養我二十年,辛苦了這麼久,不料當兵來外島卻一去不回。我不知如何向他們說這件事,還有弟弟妹妹們:咳!算了,不要再想了,讓小紅寫信通知他們呢?我好累喔! 我怕看守所的憲兵跟營長一樣狠心,別把錢給坑了,他向我保證絕對只拿該拿的那部分,還會交回小紅簽名的收據。沒別的辦法,也只有相信他了,他總不敢坑死人的錢吧!晚上看到他交回小紅簽收的條子,該做的都差不多做了,就等著大限來臨的日子。 七十三年一月十九日 星期四 收下憲兵交給我手上的得日記和存摺印章,我真的嚇哭了。才剛慶幸上青還在人世,沒想到又進了看守所。張伯告訴我這次絕對沒救了,金門震氣報登的消息,上青是一一二事件的主謀,依路海空雖然受傷卻因緊張失措沒有發令,軍刑法第十六條起訴,只要判決成立是絕對死刑。軍事法有起訴必成立,現在只是拖時間罷了。張伯說這次事件死了這麼多人,要不槍斃一兩個是不可能的。報上還說同案起訴值星排長洪振田,依戰時軍律第三條,臨陣退卻也要槍斃。原因是他沒有率兵制止兇手,案發時躲在桌下,以致群龍無首而任人宰割。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上青為何要教唆殺人?案發之事排長又怎能防止?長官打部屬,老兵打新兵,一旦打出問題來,該誰負責呢? 我哀求張伯讓我去見上青最後一面,可是他拒絕了。其實我也知道這是強人所難,張伯只是個士官長,而我的身份根本不可能離開這屋子。況且就像是張伯所說的,看了又能怎樣,你一個女人連自己都就不了,還想救人;一切都是命,不認也不行。 人生的意義到底是什麼?難道每天活下去的目的就是為了等死嗎?為什麼我的命這麼硬?每一個和我在一起的人都沒有好下場。上青只是個剛離開學校的大孩子,如果一一二那天他死在那瘋子手上,我無話可說,跟著他一起去就是了。可是命運真能捉弄人,他反而是死在莊嚴的國法,那我該找誰報仇呢?天啊!我該找誰呢? 七十三年一月二十六日 星期四 速審速決,倒也乾脆:一個星期不到,初審複審都宣判了,其實這種審判早已知道結果的,何必開庭浪費時間,演這種戲呢?輔導長周志忠在庭上不但指控我,還把和方以明打架的事也呈報上去。其實他老爸間上兩顆星,他是絕對安全的,何必這麼做呢?唯一感到安慰的是,洪排長不但認罪,還要替我辯解,一直舉證方以明的事,是因他教導無方,一二事件與我無關。咳!雖然他這麼做是白費力氣,但我還是誠心誠意的感謝他。 幾星期前才在終腥教練場當觀眾,沒想到如今自己成了演員,只是這演員只能演一次,再沒多久又要換別人演,軍中的上層管理觀念不改,這種戲就一直演不完。看守我的憲兵,對我的表現冷靜,感到很奇怪,還以為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對我更是客氣萬分。其實說穿了也沒什麼,我比起一一二事件中死掉的弟兄,也算是幸運了。起碼我還知道自己怎麼死的。如果死後真的有靈,那他們看到我和洪排長也來了,一定會很驚訝!我還可以告訴他們,到底你們是怎麼來的。 上面通知下來就在明天了。最後的晚上我寫了封信給阿南,請他放假常去我家,安慰一下我可憐的父母。小薇結婚後我第一次寫信給他,順便告訴她,這也是我最後一次寫信,以後再也不會打擾她了,謝謝他寄給我的錢。再寫給禁閉室的徐行之,請他要看開點,錢花了將來可以再賺,不直的為此和營長撕破臉,他是否聽的進去,就沒我的事了。唯一苦惱的是對小紅的信不知如何下筆,算了!反正也沒時間了。再見,江上青;再見,這二十一年還不到的世界,希望將來還能再來。 七十三年三月十五日 星期四 算來今天是上青的「七七」了,快兩個月的時間,整個金門大家來都很忙碌,一一二事件現在也很少人談論了。上青和洪排長被槍斃那天,憲兵排很多人都親眼目睹,想來也絕對假不了。張伯說如果不抓這兩個人來頂罪,只怕更要牽連一大堆幹部,尤其是越上越麻煩:因為毆打部屬,欺壓新兵,都是他們公然提倡的。添衫部隊副悍的軍風與強大的戰力,就因有這種傳統;可惜有功上頭搶,出事下面頂,上青和洪排長只能怪自己運氣差了。曉鏡部回台後不再輪調,聽說他們將改編成機械師,原來的駐地也不會有台灣輪調來的部隊,而是金門當地的重裝師接收,賀師長等於從輕裝師師長成為機械師師長,那就算升官了,曉鏡地區每天早上端著「黑寡婦」步槍跑步的曉鏡師,馬上就成為歷史名詞。 有三天在床上沒吃沒喝,上面打算送我回去,只好乖乖的重新工作。不過他們答應讓我調到軍官部,這樣就輕鬆多了,因為工作量可以減少,但客人少則分到的零用金也縮水了。我一來就認識了憲兵排的吳排長-官校專修般的職業軍官,他對我很好,常來找我。也許是戰地,械彈管制鬆,他自己就有三把四五手槍。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槍到底長得什麼樣子,他不但借我看,還教我如何上彈匣、開保險,可惜在這不能扣扳機,否則就比上青還威風,他還沒拿過手槍啊! 今天是莒光日,下午照規定是不營業的,可是軍官部門禁較鬆,還是有些膽子大的敢來。隔壁「淵泱大道」的妮妮,和我一見面就很投緣,也許是同鄉的關係吧!我要去找他聊天時,忽然看見一個人,上青的輔導長-周志忠,金門震氣報上說的那個指控上青的證人。這些日子來我心裡一直想報酬的對象是他們賀師長,可是他不可能來這裡,移防後更不可能,就找周志忠算吧! 偷拿了吳排長的手槍,輕輕的走到妮妮門邊,一衝進去就對著那個穿軍服的高大男人扣扳機,「砰」的一聲,從來沒想像到的可怕後座例外帶巨響,使我退後了好幾步。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已經中彈倒在地下,肚子上的鮮血直流;我上前去向貼著他的頭又開了一槍,噴出來的紅白液體,弄得我眼睛都睜不開。我用袖子擦一下,就將槍口對著妮妮,命令她馬上出去。每多久警報就響了,整間屋子裡只剩我一人。隔壁憲兵排吳排長已經用擴音器喊話:「謝春紅,你逃不掉的,趕快把槍丟出來,雙手抱頭往外走。」我正在驚慌的時候,衝進來一個帶槍的軍人,一看原來是張伯,他一句話也沒說,就拉著我往後院跑,快到花圃時,搬開活動磚塊,拉起鐵蓋,和他一起躲進戰備道。沈默了一會,張伯才開口說話,叫我先躲在這別出聲,這戰備道入口很少有人知道,等晚上他再想法子帶我出去。地道中雖有燈卻不很亮,我請張伯來時把我日記和手錶帶來,他也答應了。等他走後,我開始冷靜一點,仔細回想剛才我所做的一切。 張伯再來時,手錶和日記都拿來了,還催我趕快吃他帶來的餅乾,有機會再帶我出去。看時間已經六點十分了,我坦承的向張伯說出經過並表明我的決定,然後把今天的事記下來。回想一生這二十二年來,爸爸、丈夫;兒子和上青,所有我碰到的男人都被我的八字整得夠慘了,現在又何必拖累張伯呢?我只求張伯把上青和我兩個人的日記收藏好,他也答應了。咳!我一定會見到上青,因為槍決要犯,行刑的位置是胸口,臉是不會變的。再看一次錶,還差五分鐘就八點了。 七十三年九月三日 星期四 慶祝軍人節暨國軍戰鬥英雄表揚大會,昨天在參謀總長高上將主持下,假台北國軍聞異中心終症廳舉行。總長在會中除了頒獎表揚本年度各軍種選出的戰鬥英雄,還致詞勉勵所有與會代表,當前正是反共復國大業即將完成的重要時刻,全體官兵一致精誠團結,服從政府領導,必能開創國家光明的前程。總長致詞全文與國軍戰鬥英雄人的介紹另載四版。 當選陸軍添衫部隊戰鬥英雄的士官長張思源,獲獎資料顯示,十六歲即投身軍旅,參加對日長沙保衛戰。在軍中四十年來表現優良,記功嘉獎不計其數。本年度當選事蹟為今年三月,張士官長服勤時,智勇雙全,奮不顧身的擊斃一名持槍殺害軍官,企圖叛逃的在監犯人。因為他的機智與勇敢,減少了部隊圍捕犯人時所造成不必要的傷亡,所以當選本年國軍戰鬥英雄。 張士官長除了戰功輝煌外,記者另以專欄介紹的原因是藉以報導其為善不欲人知美德。記者在校參加慈幼社,上週輪值擔任三軍忠義兒童之家義工,曾見張士官長親臨捐款五萬元,並留下「謝春紅」的假名。而記者今日至國軍英雄館採訪,向張士官長求證此事時,他不僅一口否認,並拒絕接受採訪。這種為善不欲人知的情操,更是我們革命軍人應該效法的楷模。 震顫學校新聞系實習記者陳智輝專訪。

 

|回到頁首 | 返回第十二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