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張淑琪〈遊戲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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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住處時已經很夜了,將車泊入停車位之後,一種寂憊的夜感漸漸地在心底揪落下來,我搖下車窗,燃起一根菸,將收音機調到一位嗓音低沉的女播音的頻道﹔吐納之間我注意到昏暗的街燈,以及街衢上被 落的,部分建築不卑不亢的斜影──淡下濃妝後台北夜成的一隅、擺設真是低調且單薄呵!而此刻我腦中非常莫名而固執地,盤旋默念著介川龍之芥那句:「人生只不過是一行波特萊爾」、這我始終不解的記憶點。    四周很靜,我可以聽光菸  燃燒的聲音。 一隻狗正追弄著一只被風速灌入生命的塑膠袋。 突然,我吃了一驚,一截煙灰無聲地跌落在座椅上甩掉手裡猩熾的榴火,我重新又發車,在穹宇的環伺下疾馳而去。    「妳還沒睡?」 「廢話!」淑琪扳開鐵柵門的扣鎖,嘴裡咕噥著:「這麼晚跑來,你有病。」 她返身回到桌前、雙腳盤在椅子上,低頭在紙上很快地舞起筆來﹔我已經很習慣和她這種各行其事的相處方式,而她一直是唯一可以完全靜默而不會令我不兒的人。    棕色的簾櫳因風翻颺而洩漏了赤殷的底襯,一種類似叢林土著的鼓樂隨著磁紋輕慢地在室內滑走,我揀起一本攤躺在地板上如陳屍的書本,隨意撥竄者。    「唉!」她忽然重重地摜下手裡的筆,糾眉支頭頻乏了好一會兒,慢慢地她才終於面向我: 「你來做什麼?」 「妳在忙什麼?」 她走近我踡膝坐下,使勁地將腦袋左右折晃幾下,舒懶一口氣、表情厭惚地說: 「一堆搞不死的期中報告……」我輕輕拍了她 埋在膝壑間的腦勺,想起我們曾經是一對戀人。 「你呢?」她挑起眉角斜刺地瞄我:「又思路不通啦?」  我悶笑了幾聲:「你知道最近有個『雙溪文學獎』嗎?」 「嗯!」 「我的故事寫了一半,接下去卻寫不順了。」 「嘿!」她起身,到几前挹了一杯熱茶,「真得寫不下去就換個題材嘛!」 「其實情節還是可以發展下去,祇是覺得……」 「你要不要也來一杯…」 我振臂仰後騰軀畫了個弧度,「只是覺得自然有點枯躁,反而很受拘束。」 「你寫有一天主角醒來,發現自己成了一隻天蟲」她遞給我一杯茶。 「這是卡夫卡的『蛻變』。」接過茶杯,茶霧很和藹地翳入我乾澀的眼皮:「我比較喜歡他的『貓和老鼠』。」 「小心一點」她吮了一口茶,「反規則不是在既有的規則前畫個負號,這樣的形式還是傳統的。」 我低頭?有說話。燈影下我的容貌在杯底的水中映像顯得有些扭曲,鼓樂聲又泊泊地灌入我的耳殼。 「回去再想吧!」她將曲腿伸直,欠身打了個哈欠:「你又把你老爸的車開出來啦?」 我悒悒起身,抄起掛在椅背上的外套,關門的聲音在闃寂的市廊中顯得十分激動。我忽然喊住她。 「什麼是『人生只不過是一行波特萊爾』?」 「天哉問!」她無謂地笑起來,「快回去吧!」 從一位風靡全省的偶像巨星成為令人髮指的性暴行罪犯,際遇造化的兔起 落、完全缺乏系統一邏輯地嬗變,而徐立正在此中煎熬著。經過交保候傳後,徐立倉皇地自記者與群眾的糾纏詢問裡遁脫,狼狽的跳入座車,快速,駛離現場,一位情緒激動的女歌迷憤怒而尖銳地叫罵著:「騙子!無恥!……」,繼而揚臂朝飛馳的車身拋擲雞蛋,清脆的碎裂聲彷如一記悶雷。  徐立癱坐在車裡,連日來情緒極端的旋馳,現在他只感覺疲憊憎惡想起過去每回他出現在公眾場合,總會風湧著大批歌迷向他瘋狂的擁吻,那一對對渴慕的眼眸,激情得彷彿祈求能與他歡淫做愛……「賤胚?婊子?」徐立在心裡憤懣地暗咒。 媒體渲染塑造的罪行,搠於徐立的聲名之上,強勢儼然可以取代事實,而徐立的清白無辜終於與現實決裂了。曾經是他攀上高峰的媒體,如今也是手刃他的成就的劊子手﹔而群眾從傳播中懽戀他的幻想,也同樣從其中唾棄他的妄惡,這真是一種錯亂的輪迴啊!徐立頹萎地慊惡著,身心強烈地痛覺起來,慍惴之中他恨然抬起頭,目光似乎有種赴死的悲意。 「陳醫生,我是徐立。」 「你終於和我聯絡了。早一些打電話來,事情就不會鬧這麼大了。」 「這個決定很不容易……」 「我了解。可是只要你肯公開你的生理情況,你就不必承受這些可笑的審判。」 「形象對我太重要了!社會對於任何一種殘疾的寬容都比幸無能來得慈悲。」 「你知道這是一種偏見……你今天打電話來是不是已經決定……」 故事至此急停,我坐著、蹲著、趴著、臥著、站著、最後倒立著(我相信這樣增加腦部的血流量,有助於思考)反覆思衡著徐立,其實應該說是我的決定,在兩種既定的結局裡取捨不定﹔我應該讓他坐莫須有的冤獄、還是將他推入飽受世人譏議的地獄呢? 鏡中應出我那雙高舉而多毛的小腿,猶如兩頭怪獸的裸擁,也許是因為沖血的緣故,我的臉 脹著,眼底魚行地走著血絲……,看到自己怪異的模樣是一種新鮮有趣的事,無論經過如何強大的變造和偽飾,我依舊可以很輕易且不假思索地指認「我」,這種理所當然的自覺,似乎自然得無理可稽。 而我依然猶豫著,在兩個經由常理推論的歸結區隔間跳躍著,益加無可轉圜,我仍是不知為我杜撰的人物定讞。 天哪!我真累了。 該死的小說,該死的文學獎…… 我的身邊有一個人,他在那個地方很久了,而似乎我們彼此對視也很久了,他的容貌非常熟悉,但只要我一閉上眼睛就會記不起他的長相,我們這般僵峙著,一點也不覺得尷尬。 他那道糾鎖的眉始終沒有卸下,我卻等量地感受到他心裡的揪苦及衝擊。許久,他問我: 「你決定怎麼做?」 「說實話,我還不知道。」我很無奈地搖搖頭。 他相當地焦躁起來,雙手摩搓著不停地在原地踱方步,臉上掛著欲哭的表情,一會兒他又抬頭向我: 「你幹嘛把我搞成這樣?」 「奇怪了!」我為這個荒謬的問題好笑起來,「你是我構思中的一個造像,我架築一個故事,安排情節,營造一種狀況,之後你才能存在。」 「但我不喜歡這樣,你知道我恨這樣。」 「這是必然的,你所處的兩難與艱惡正是我這篇小說企圖突顯的一個焦點」,我順了一口氣,繼續向他解釋:「這種衝突是刻畫人性的一種方式,我在文字監賦予你生命及人格,你的存在就是人性的一種意旨。」 「那最後呢?」他忽然凌厲地逼近我,「你要我背走人性中哪一種善惡的行囊?」 「我不知道,我一直下不了決心。」 他的神氣剎時昂亢激迫,眉宇懾厲地字句鏗鏘有力:「你不決定,那由我來決定。」 「你?」我失聲喊將起來:「你就是我呀!我創造你,規格你,你怎麼可以越代我?」 「不!我要跳脫你,你祇能在機制的邏輯中沙盤演我的命運,你自囚於你所謂合理運算的二種結局……」,他轉身背向我,堅決地說: 「我不要那二種下場,絕不要!」 我驚愕地瞪著他,他背影旋離旋迫,在虛茫的空間裡凌步微汲,而他的聲音斬釘截鐵,迴盪不絕: 「都不要:由我決定!由我決定!由我……」 我猝然而醒,殘夢中餘留的震撼,尚兀自在耳畔嗡螉作鳴,我按了按激疼的太陽穴,一張字稿背風捲颺遍?飛降於地。 夕輝自床頭的窗過分傾瀉而入,並肆無忌憚地橘化了室內的色調。 我和淑琪坐在敦化南路尚幽森的咖啡廳裡,望著窗外輕冷潮濕的街道,和車道間劃破風陳的計程車。 「你看起來好糟!」她搖著小茶匙,清脆地敲著乳白色咖啡杯緣,墨色的咖啡裡水光艷瀲。 我苦笑著搖搖頭、看著雨水沿著窗脊泗泗淋漓,街道樹輕輕地扣著窗櫺,街道水銀亮了又滅了。 「妳覺得我是不是精神分裂?」我衝口而出、認真地望著她,她聽了瞠愕半晌,表情非常怪異,繼而大笑了起來,雙間非常誇張地聳動著,但旋而又斂眉正色盯著我,慢慢地說: 「小說家通常都擅於自我分裂。」 「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含起一口果汁微微潤唇:「我的小說裡的主角跑來指摘我,還揚言要脫離我。」 「想必你一定待他很刻薄。」 「小說嘛!」我挑起一支煙啣在嘴邊:「一種自我模仿的遊戲罷了!在我的小說裡我是一位創世主,我創造每一樣事物,同時每一樣事物也包含我的某種認知,但現在我虛構的人卻要顛覆我,要求自主,這真是……」我激動地舉掌拍桌,「荒謬!」 「我倒不覺得」,她俯首就吸了一口咖啡、「祇是另一種你以前沒想過,或許是你拒絕的遊戲規則。」 「讓我的小說僭代我本身的規則嗎?」我不以為然地撇撇嘴「但你不是的確受到文章中主角的影響了嗎?」 我心虛地笑了,惘惘地收回視線,深色玻璃窗中清楚立著我的映像,我點了菸,口鼻間煙霧裊裊婷婷地騰起復散逸,我的思維出奇混亂,記憶大量的出走,一會兒,我聽到自己說: 「我應該創作自己的法則嗎?即使它不合常理?」 「這也是一條出路」,她眼底泊著淡然的隱笑,音調低抑:「你的小說,你的遊戲,你的法則?」 我依舊遲疑著,徐立的第三種結局,我的出路,彷彿有某種弔詭,我被還原道一個熟悉的境度,但我卻非常地迷惑。 「你知道這是一種偏見……你今天打電話來是不是已經決定……」 「是的!我決定了一些事:我決定不再背負這些無妄的指控,我也決定不讓自己隱私成為群眾街評巷議的笑題。」 「那麼你…..天哪!你千萬不可以自尋短見。」 「哈!尋短見?你是指自殺嗎?不!我一直處於挨打的劣勢,現在該我反擊了。這可能是全然的重生,也可能是徹底的毀滅,但至少,是我自己的決定。」 「你打算怎麼做呢?」 「我要揪出那個元兇,那個製造這一切的主謀者。是他該承受這所有的困厄,是他,不是我。」 徐立摜下話筒,眸中閃耀著亢奮仇惡的火,他找出自己私藏的一把尖刀,輕輕地撫拭闇味中泛著森冷青稜的刀脊,振臂一揮便彷然畫出一道殺意,她滿意地笑著,用報紙將之捆好,?在皮夾克裡以翼夾緊。為了防止被潛伏在他住所附近盯稍的記者認出,徐立戴上安全帽,從浴室的窗口攀援而下,果然徐立看見有幾個瑟縮著頭的記者在大門口前佇立等待,他心頭咒恨著,利用夜色的掩護,徐立飛快地騎上一輛停在後溝的機車,發動引擎的聲音驚動了那些蹭踱著的記者,他們競相喊叫:「那是徐立!」而徐立緊催油門,在一片錯愕與惶亂的吶喊聲中絕塵而去。 徐立在一棟老舊的公寓前停車熄火,跨立在車身上仰視四層樓的一盞燈火,此時夜色已沉,周圍的人家多已入睡,徐立逕拾級登上了四樓,立在一扇老朽的木門前,他非常激動地渾身顫慄著,提吸了一口氣他終於揚腳踢開了那扇木門。 我正在案前凝思寫作、忽然一聲巨響將我驚得自椅上彈跳起來,我回身看見徐立,他眉宇陰沉地自腋下抽出一把亮晃的尖刀, 恨地怒視著我。 「你怎麼來了?」我抖著音問話,一邊不住地挨著牆緣往後退走。 「你覺得我不該來嗎?」他以刀尖指我,逢眼朝我逼近: 「你,你要幹什麼?你想殺我嗎?」 「這也是一個不錯的結局呀!」他邪妄地慘笑著,向前又挪近我幾步。 我狂駭地閃入衣櫃後,聲音尖啞的裂開: 「真是胡鬧?你怎麼可能殺我,我創造你,你不過是一個虛構」,我的聲音嘶厲得完全變調,呼吸非常急促,「況且,你殺了我,你就不存在了,知道嗎?你就滅絕了。」 「嘿嘿!」他仍然陰笑著:「你既然可以在情節中將我置入死地,我為什麼不能殺你?至於滅絕我……」他揚聲縱笑起來:「那更好!我不存在了,小說不存在了,一切都不存在了,我的苦痛,我的怨恨……」他指著刀尖在我胸口上畫了個圈圈,「也就不存在了。」 我的眼珠暴突,喉結上下滾動,他終於把我逼入一個死角,刀光磷磷,我幾乎暈眩過去。 「別殺我!」我哭喊哀求著:「別殺我呀!」 「為什麼不殺你?你一手導演了整個事情的始末,你創造我,創造那個可鄙的犯罪,你創造了愚昧的群眾和顛倒是非的媒體,你創造了我的困境,你創造了一切的混亂,這全部都是出自你,而不是我,你才是應該受到懲罰的人,是你,就是你……」 他憤怒地掄刀砍落,我驚駭地嗥叫起來,天哪!我死了,死在自己的小說裡,死在自己創作的人物的刀下,天哪!我死了…… 「除非……」我彷彿聽見一點聲音,睜眼一看,徐立佇止沉吟著,我慌亂地摸摸自己的頭臉,溫熱的,原來刀鋒只畫過我的衣角,原來我還沒死,我心底一陣激喜,我還活著,原來我沒有死。 「除非你在小說裡向大眾公開坦承你的作為,替我洗刷冤屈,讓我有重生的機會。」 「好!好!這簡單。我馬上召開記者會,我馬上打電話給李四端」,我虛軟地爬向書桌,顫著手飛快地寫下去: 隔天的早報和三台晨間新聞,都以「陰謀小說家」、「小說家是真正的幕後主使」……等等作為頭題,非常詳細地報導我在記者會承認的一切,並且不時地在節目中插播著我向徐立道歉的畫面。 而平反後的徐立,以落難英雄的姿態回到歌壇,並且受到更熱烈的崇拜支持,他的新專輯「落入地獄的英雄」甫上市便突破三白金,而他也著手為自己寫傳出書。 為了不讓自己在小說中坐牢,我安排了一次大赦,並且讓總統和我親切的我手勉誡:「今後你要好好做人、小心寫小說……,或許你可以嘗試在小說裡把台獨言論都改寫成支持統一……」 把稿件寄到主辦單位後,我感覺心情異常的愉快,於是我播了電話給淑琪:「我的小說完成了。」 「太好了,我的期中報告也寫完了,我們可以一道去看場電影。」 「好啊!……妳寫的什麼期中報告?」 「遊戲規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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