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廖美卿〈橋〉
  • 最後修訂日期:
我如此冷眼旁觀,並不代表我的漠視,六十五歲鬧婚變,我只覺得啼笑皆非、無可奈何。沒有姐的憤慨,少了哥的衝動,倒覺得自己像個旁觀者,事實上,這件事並不全然是爸的錯,只能說是歷史的悲劇吧!所以,我不願對這件事有任何評論來增加母親的心理負擔,或加深父親的困擾,而如何話干戈為玉帛,我想,才是當前最迫切需要的。    看著車窗反應著抑鬱不歡、眉心糾結的臉孔,誰說我不在乎呢? 車行上了台北橋,順手打開了窗戶,想藉此沖散心中的積鬱。來來回回不之從此經過多少次,卻從沒有想過,萬一橋不見了,會是怎樣的情況呢?而在如此寬闊的河流上建橋,又是如何艱辛的工程啊!    我驚訝於自己的發現,更驚訝於臨座瞟來的白眼,我趕緊關了窗子,才嗅到適才撲鼻的惡臭。 下車後,我刻意踱到夜市逛了一圈,再若無其事的回到家中,踏上了玄關,低喊著「我回來了。」,卻只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回盪著,這是熱戰後的冷戰呢?還是暴風雨前的寧靜?著拖鞋,正欲上樓時,爸的房門卻嘎然開了。    「妹妹,進來一下!」爸用半命令的口吻,喊住了我。 「哦!」 我愕然地應著,亦步亦趨地跟著父親後面,越過爸媽的寢室,是他個人的書房,平常是不准我們隨意進來的,書房中掛滿他自己的書畫,雖然,爸是軍人出身,卻對中國詩、詞、書、話情有獨鍾,尤其是退伍後的這些年來,更是醉心於此。我們都以有一個文武兼備的好父親為榮,而這也正是為什麼姐和哥不能體諒爸的原因了。    房間裡燈光昏黃,更襯著爸的憔悴,尤其是媽搬到樓上姐的房間之後,更顯得他的孤寂落寞,感覺上,爸似乎真的老了許多。我心裡悽悽惶惶地,像是哭了好久、好久後的空虛,爸從抽屜拿了一張泛黃的照片,示意我在他旁邊坐下。    「這是你梅姨四十多年前的照片。」 爸的聲音虛虛的,我不大能辨認,逕自接過照片後,乍看到眼中人眉尖、嘴角上的笑容,先是一楞,然後百思不解地用眼光詢問著爸。 「你也看出來了是吧?」他溫溫吞吞地吐了這幾個字後,就保持了一陣若有似無的緘默。    起初,我只覺得面熟,經爸一提,才有些恍然大悟。照片只是有些泛黃,保持的算是相當完好,可見爸對它的珍惜,而母親為什麼一直屈居下風的原因也可想而知了。 「這是我當初娶你母親的最大原因,這些年來我一直盡我所能的呵護她,讓你們過著最好的日子,但是,阿梅卻在那裡為我受盡折難,妳說,我怎能再棄她於不顧呢?」爸急急地說著,有點不像往常的他。我心裡想說什麼,可是,又找不到清楚的意象去表達,只是覺得對媽而言,似乎太不公平了,遲了半晌,才訥訥地問著: 「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此語一出,爸的面部表情開始活絡起來,我想,我已經問到核心了。 「下個禮拜,我要接阿梅過來,妹妹,這也是爸今天找你的原因了。」 我會意地點頭,爸一向獨斷獨行,今天找我,我可以體會出我將肩負責任的重大。    「爸,你難道不愛媽?」我囁囁地問著。 「這四十多年來的感情並不能用”愛”一個字來包括,它包涵了更多的責任,與彼此互相扶持的深厚情誼,和你母親生活在一起幾乎已成了習慣、成了生活中的一部份,就像是水、空氣一樣,而對阿梅…我只有盡我所能的補償,我走後她既沒嫁,又因我在台的關係,受了不少醉,對她也是一份責任啊!」    步出爸的房間,我心裡的沉重就如我的步伐一般,推開房門,姐正用怨恨眼光揪住我。 「姐…」我正欲開口,卻先被姐給封殺了。 「不用說服我了,我知道妳已被爸收買了。」她憤憤地說著。 「妳怎麼說得那麼難聽呢?我們都是爸的女兒呀!再怎麼說,這也並不全然是爸的錯啊。」我急急辯白,卻又遭她一陣搶白。    「不是他的錯,難不成還是媽的錯嗎?哼!也真怪媽當初不該和家裡斷絕關係,改名換姓地嫁給爸,才會落得今天連離家出走都無處可去。」 「姐!設身處地為爸多想想,她也不好過啊!」 「他那裡不好過,享齊人之福有什麼不好過的。」她咄咄逼人地說著。 「公平點,他….」 「公平點?該公平的話,他不該只找妳一人去談。」姐惡狠狠地說完,即把自己摔在床上,蒙頭大睡。    我無話可說了,爸沉默了這麼久,只找我相談,姐覺得不公平,卻從沒有想到過這二十年來我一直活在她的陰影下,她漂亮、聰明,事事好強,樣樣第一,母親對她疼愛有加,父親也對她呵護備至,我只落得「那是韓卿的妹妹」無名無姓般自卑地過了這二十年,人們事事都想到別人的錯,卻很少對自己苛責。    無可奈何地退出房間,期待又畏懼地敲了另一扇門,哥趴在桌上,四周堆著書。 「哥,要睡就去床上睡吧!」 我輕拍他的肩膀,他似乎假寐著,口裡喃喃地應著: 「沒辦法呀!老子不可靠嘛,只得靠自己囉。」哥用雙關語來批評爸,我的心不知怎的,竟沉了下去。 「不要這樣嘛!爸一直對我們都呵護備至的。」我盡力地辯著。 「呵護備至?哼!呵護備至就不用了會把錢全部那邊修墳、蓋房子,落得我只有拚命想拿獎學金。」哥冷冷地回我。 「哥!爸有他自己的苦衷,況且我們在這裡安逸了這麼久,就算是補償他們。」 「為什麼要補償他們,我又不欠他們。」他理直氣壯地答。 「他們…」 「好了!好了!妳別說了,我還要拚命唸書申請獎學金,要不然會客死他鄉哦!」   他故意把最後幾個字聲量加高、拖長,卻也加深了我的悲哀。哥國中畢業那年,代表畢業生致謝答詞,爸為了讓他風光上台,典當了爺爺唯一留給他的一隻手錶,為他訂作了一套全新的制服和皮鞋,即使哥往後再也穿不著了。爾後,我卻時常看見爸對著錶發呆。哥為什麼都沒有想過爸曾經為他做的,而一味地要求。    經過姐的房門時,我故意放輕了腳步,門半掩著,母親呆坐著,我心頭一酸,乙有些失去了主張。 「妹妹,進來吧!」媽仍然發現了我,還是一直就等著我。 「媽,對不起,吵了您。」我推門而進,仔細打量媽和照片中的梅姨確實有幾分相似,雖然年屆六十,但仍可看出母親年輕時圓臉白皙光鮮的樣子。    「妳阿爸告訴妳些什麼?」媽單刀直入的問,令我有些措手不及。 「他說…他說…下禮拜要接梅姨來台灣玩。」我思著該不該說,最後還是說了出來。 「我早該料到了,先是一個半月的往那頭跑,現在把她接來,似乎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不是嗎?」媽幽幽地說著。 「媽,妳就當作是演一場戲好了,反正她只不過是來幾天罷了。」我安慰著母親。 「這四十年來妳父親是不是一直和我演戲,而這次才是他心中真正的戲碼呢?」媽倒吸了一口氣,繼續說: 「當年妳外公拿著板凳,差點沒把我的腳打斷,我被全村的人譏笑,但是我仍然死心塌地跟著他,懷阿剛的那幾年,妳爸整年在外島服役,我必須挺著肚子,早上幫人洗衣服,晚上替人作衣服,自己孤獨無依地撐了下去,再苦也總是覺得值得,因為我對妳阿爸有信心,我是抱著希望活下去的。」媽嚥了嚥,聲音已有些哽咽,而我卻只能靜默在旁,痛恨自己的力不從心,什麼忙也幫不上。    家裡的火藥味隨著梅姨的即將到來而日漸升高,姐和爸冷戰到底,即使連碰都視若無睹,哥則刻意的早出晚歸,甚而徹夜不歸,母親原本豐腴的臉,卻日漸消瘦,家中一片愁雲慘霧,生活秩序大亂,似乎已嗅到家庭的瀕於破裂。對於梅姨我似乎也日漸感到憎恨,她像是一個劊子手,扼殺了我原本安詳和諧的家庭,因為她,父母都日漸憔悴﹔因為他,哥和姐難諒於父親,就只是因為她的出現,就像多出了一顆棋子,弄得滿盤亂。而對於父親交付的責任,我已失去所有信心。    該來的還是會來,我早已有此心理準備,爸找我一起去接梅姨,雖然心裡不願,但看著父親落寞的神情,我又不得不答應,在往機場的路上,心中百感交集著,爸也益發的沉默,但是我看的出他心中的悸動。    機場裡,人熙來攘往,時而又傳來高八度的女廣播聲,更顯得吵雜,在這相聚離別重疊交錯的地方,我和爸心情也是一般的交錯複雜,我真不知道是否能坦承歡迎梅姨,即使是為了爸。    「妹妹,反正時間還早,我們去喝個什麼的,在這乾等也不是辦法。」他似乎看出我的不安,提議著。 這時候我才強烈感受到,我和爸原來竟是那麼相似的性情,從三重到桃園,這是我們之間的第一句對話。我笑笑不可置否,倒是爸又開口了:    「我知道,妳不高興,但為了爸…好嗎?」爸欲言又止,我心中起伏得難以抑止,我不敢答覆,因為我自已都不信任自己。 在咖啡廳裡,每桌都熱切地對談,相形之下,我們父女益發顯得沉默,這時後,我真的想出去飛一飛,拋開這裡的一切。早上離開時,姐用那怨毒的眼光看我,到現在仍令我不寒而慄,而看著爸渴望的眼神,我的心像是千百斤的石頭壓著,這一切卻都緣自一個女人,在過一會兒,我就能看到她的廬山真面目了,她究竟是怎樣的女人?竟能使父親,不計較得為她付出,另一方面,我又恐懼著母親要如何面對,家裡是不是又要掀起另一場風暴呢?    「時間快到了,我們走吧!」 爸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們回到了後機大廳,在入境處引領望著,就像是連續劇的畫面一樣,在人群中找尋自己熟悉的面孔,而我只要從爸的表情,便能得之一切。    「那!來了!阿梅在這裡呀!」 在爸喊出的同時,我便循著他的眼光,細看了人群,卻找不到照片中相似的人,只看到一個白髮蒼蒼、乾扁瘦小,年近七旬的老嫗在向爸招著手,我不免怵然一驚,難以想像地望著她─梅姨。    爸和梅姨並沒有像影片中那樣相擁,但神情所流露出的那份喜悅、期盼,都令我為之動容,這一刻,我真的釋懷了,從她滿是滄桑的臉,我似乎真能讀出她所受的折難,我們還能計較些什麼呢?    梅姨轉過身來,意識到我的存在,爸急忙說: 「還不趕快叫梅姨。」 「梅姨,妳好。」第一次梅姨這兩個字真正產生了意義,梅姨輕握著我的手,有些感慨、有些欲言又止,輕喚著: 「好孩子,好孩子。」    若說媽是春風,那麼梅姨就是冬陽,看見梅姨有一股暖暖、和煦的感覺。很自然地想和她說話。 「我排行最小,我叫韓潔,但是大家都叫我妹妹,梅姨,妳也可以這樣叫我。」梅姨一直執著我的手,連聲地說「好孩子,好孩子」,我心中無限坦然,甚至相信哥和姐不會和如此和藹的人相爭,母親也會對梅姨的態度改觀。    在回途中,爸並沒有特別地和她暢談,只是簡單地問旅途中是否順利,但是,我仍然能體會她們之間存在的一股情感交流,像是山泉清流般,雖是緩緩、慢慢地,卻細水長流。    回到家裡,我原本冀望家中無人,卻意外發現媽和姐都在,甚至連長夜不歸營的哥哥,都端坐在客廳,在開門的剎那,他們都有意地、無意地注視著我們,我拉了梅姨在姐和媽的長沙發上坐下,先發制人地開始介紹。    「梅姨,這是媽媽,媽媽可是燒的一手好菜哦,連街坊鄰居都常聞香而來,尤其是粽子,更是名聞遐邇。」 媽經我如此介紹,原本武裝的臉,難得地露出似笑非笑地笑容,而我的心,像是跑了百米,噗咚噗咚地跳非常厲害。    「月桃姐,我很抱歉打擾了你們的生活,我知道自己不該來,實在是活了大半輩子,從沒有出過國,想見見世面,而且常聽人家說台灣的富裕,真的很想看看,所以,還請您包涵這次拜訪。」梅姨說得極誠懇,媽已有些動容,輕聲細語地說: 「那裡的話。」 「這是大姐韓卿,是眾所皆知的大美女、才女,梅姨您看,客廳裡的這些獎牌、獎盃、獎狀大部分都是姐的,追她的人,都可以把台灣的海峽站滿了。」我知道姐這一關難過,所以忙不迭地再介紹哥哥,而從姐的怪異表情,我知道她驚訝於我的表現更甚於看到梅姨的到來。    「這是哥哥韓傑,韓家出的地靈人傑。」 哥輕哼著,不屑於我的介紹,我有些下不了台,梅姨卻有股了然於心的會意和體諒,輕拍著我的手,這時一旁的爸,打著圓場說:    「這樣的旅程,也夠累了,早點兒歇著吧!」 我趕緊附和地說:「是呀!梅姨,妳應該也累了,我帶您去房間,那是爸特地為您將儲藏室改建的,你一定會喜歡。」我拉著梅姨離開了客廳,吁了一口氣,像是心中一顆大石落了地。 回到房間,姐揪著我,毫不客氣地劈頭棒喝: 「你這吃裡扒外的叛徒,梅姨長,梅姨短的,還虧媽養妳這麼大。」 「姐!你難道看不出媽都有些釋然了,妳為什麼一定要弄到劍拔弩張呢?那樣大家會好過嘛?」    姐為之語塞,我趁勢著繼續說: 「再說,妳看她,媽還大她一、二歲,她卻已滿頭白髮、滿手的老人斑,妳想想看,她在大陸上所受的苦,妳還忍心這樣待她嗎?」 「但…那關我什麼事?」姐仍然好強地應著,但是聲調卻明顯的和緩很多,我感到心中好像又放下了一塊石頭。    我原想下樓幫母親準備晚餐,卻看到梅姨在一旁幫著媽,從媽面部表情看來,他們似乎相處地還不錯呢! 晚飯時,氣氛已經緩和很多,就只有哥哥仍繃著一張臉,但是梅姨似乎特別在意哥哥,在她眼神中,我尋著了一絲絲很難解釋的情愫。哥似乎也感覺到了,毫不客氣地問梅姨: 「妳為什麼一直看著我,我臉上長瘡了。」 哥此語一出,我心裡抽了一下。 「阿傑,不得無禮。」爸斥責道。 梅姨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著: 「事情是這樣子的,你實在太像當年的你爸,我至今尚不能很清楚地接受這頭髮斑白的老頭是當年離家的小伙子,看到你,所以有點錯亂,實在很抱歉。」    梅姨娓娓道來,讓我們真切感到這一場歷史的悲劇,哥哥似乎也有所感,不再那麼橫眉瞪眼的。 一餐飯下來,已經和樂多了,姐也肯陪著梅姨洗碗,每天早上梅姨一定搶著作早餐,作家事,我們漸漸接受了她,爸也笑顏逐開了。 我們計劃著為梅姨安排行程,梅姨每到一個地方,總是喃喃地念著,要我們惜福,這雖然是老掉牙的話,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從梅姨嘴裡說出,總是特別令人感慨萬千。 梅姨要離開的那天晚上,我特地陪她在三重逛逛,夜市裡人聲吵雜,她卻說有趣極了,不知不覺地我們踱到了台北橋頭,我建議上去看圓山飯店的夜景,在這離別前夕,特別感到一股說不出的無奈,梅姨似乎也感染了這種氣氛,吸了一口氣,緩緩說著: 「妹妹,感謝你為我和妳的家人搭起的這一座橋,就像是這一橋,連繫了原本陌生的兩地,謝謝你為我做的這一切。」    我拼命地搖頭,卻說不出話來,事實上,是梅姨重新讓我找到了自我,找到了定位,該感謝的實在應該是我。    梅姨想轉移話題來緩和我的情緒,有些輕快的說著: 「那一天也能讓祖國和台灣也蓋上座,那不知該有多好啊!」 我深深地點了頭,緊緊擁著梅姨,興奮的說: 「梅姨,就讓我在這裡,對著最亮的那一顆星,許下這個願望好嗎?」 我們站在星光燦爛的穹蒼下,默默地,深深地許下這個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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