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嚴可婷〈失格〉
- 最後修訂日期:
這是個朦朧的世界。
用剛睡醒的心情走出家門,整條巷子看起來都很模糊,天空也是灰茫茫的。靠著不是很好的視力走在路上,恍如沉溺於汪洋中,微涼的空氣是不著邊際的海,我開始想像人們是游走於空中的魚群。
心是清晰的,眼是朦朧的。
而真正清楚的街景,就把它留在記憶中吧。景象凝止於懸浮在藥水的鏡片裡,靜靜地漂在家中。
這樣很好。
我記得我剛開始有點近視的時候,台北只有兩家金石堂。這個世界一直在改變,而我的視力也越來越偏離醫學上的標準。
事實往往是人的行為所造成的,但是固執的人又常常拒絕接受既定的事實,甚至否認自然演變的結果。
從小就不常戴眼鏡,不相信自己的視覺已開始退化。縱使黑板上的字越來越難辨識;公車的去向越來越玄疑,仍不願給自己太多束縛和負擔。
我是自由的。
自由是與生俱來的。
所有近視的人幾乎都會面臨的問題,就是驗光師拿著表格宣布你的近視又增加了多少度。那種剎那間的心悸,足以令你自忖要如何挽回那無法改變的損害,並且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清醒,為自己立下最健康且明亮的期許,要拯救靈魂僅存的視野。
然而,這種強烈而清晰的意識,往往正如學生們的考後自省和人們的新年新希望,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而漸漸模糊淡去,終於又恢復成曖昧不明的記憶。人其實是很健忘的,捉不住現在,也捉不住過去和未來。
在你我的眼瞳之中,有深不可測的黑暗。那是這個星球上最深邃的景象,就在海平面下深度不明的幽暗底部。只要墜海之後,自有不可抗的引力使你下沉到更深之處。海水的浮力有時讓你產生錯覺,以為離海平面不會太遠,然而你卻驀然驚覺,這片海不再是溫暖的水藍,它越來越陰鬱,下面是完全看不到光的地方。不幸的是,通常很少人能倖免,而且沉得越深越難浮上來。
就這樣,我來到了海底五百哩之處。]
我的朋友中,有些人至少已經近視七八百度甚至一千多度。但這實在算不上是一種安慰,我只擔心他們是否看見孤獨而冰涼的世界。
說實話,事物有沒有那麼清晰的輪廓,對我來說並不是非常重要。相反的,我始終相信:近視使世界變得更美好。事物有了遠近深淺之分,所有的景象都變成了完美的攝影作品,有朦朧的背景和清晰的主題。這世界上耐看的東西不多,柔和的視野卻調和包容了一切的殘缺。
我真的很喜歡在沒有任何負擔下看見的景象。
我至今仍然懷疑標準視力的標準是以何而訂。
有時候,人們是否太過執著於外在的表象而忽略了事物的本質。
或許模糊而沒有焦距的,不僅是我眼中的世界。
或許那根本就是我的生活態度。
我不喜歡把事情計較得太清楚,那讓我覺得活得很累。
然而,所有的想法都有被推翻的時候,我發現我終究還是錯了。
從來不相信星星有什麼好看的,就憑那幾個發亮的塵埃竟然可以想像出那麼多星座,我實在很佩服古代人們的創造力。再說,大家為什麼要相信不合邏輯的事呢?
一直到有一天,在夏夜微寒的深山裡,我看見了滿天的星野,那不是一成不變的景象,人類所有燦然的幻想與其相比,都顯得微弱而不夠真實。我們離夢想非常非常的接近,因為活生生的星星包圍著我們。賣火柴的少女僅有而無限的願望,小王子離開後滿天閃動的淚光,原來不只是一種美麗的象徵。真正美好的事物很難用言語形容,只能夠直接用心靈體會。
當我把眼鏡拿下來後,又看到了另一種意外的景象。
滿天的星斗竟然少了一半。
我旁邊的朋友只說了一句話:「我第一次這麼深刻的感覺到,自己是有缺陷的。」那是因為我們再認真再用心,也無法看見失落的風景。人的肉眼有著無法超越的極限;而我們甚至不能負荷自然的界限,喪失了好幾光年。
我有一種感覺。
我在這個未知的海洋裡已經待得太久了。我的視力可能已經變得很差。同時無法與周遭環境獲得正確聯繫,使自己曝露在無法控制的情況中。
這樣有點危險。
如果看不到事件的一環,就不可能顧到整個的大局,而且一再錯失重要的細節,根本就不是漠然,而是茫然。於是和大多數人一樣,我開始依賴隱形眼鏡生活。
在獲得了鳥類覆蓋在眼睛上的瞬膜後,我開始學習飛行。能夠看得更高更遠,是另外一種不同的自由。穿過一扇扇的門,越過所有的樓梯,遙望遠方無聲無息流動的街景。沒有人找得到我。可是再也沒有什麼景象可以逃過我的眼睛,包括我並不期待的事實。
縱使最偉大的預言家,也不能阻止歷史悲劇的發生。對於無法改變的事情,除了眼睜睜看著它如何開始如何結束,絲毫無能為力。我終於可以真正看清楚這個世界,但是對於生命中的問題仍然有些無奈。
某一天下午,我和我的學伴溜到大樓走廊盡頭透空氣。眺望著學校外微小而清晰的景物,這對我而言是種睽違已久的樂趣。我說:「我甚至可以看見那邊的公寓!」「我知道那種感覺。」她微笑著說:「但是我已經失去了那種新鮮感。而且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已經不能看得那麼清楚了。」
原來,某種差距還是存在的。就算擁有和鳥類一樣輕的薄膜,未知的黑暗仍在眼瞳深處,越來越近。一部份的我在海平面以下,沉沉地緩緩漂流。在那裡,空間和時間都是凝止的,景象也是恆常不變的。
令我驚訝的是,這個世界的瑕疵遠比想像中多。房間角落的灰塵,牆壁上些微的裂痕,殘留在衣服上的污點……我並不想逃避現實,但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它們是不存在的。對於這些差距,有些人看得清卻不計較;有些人如果看見了勢必會很在意;有些人自始至終不斷努力地過著一塵不染的生活;有些人永遠看不見也察覺不出其中的差別,眼不見心不想地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我開始感到困惑;這世界上是否有絕對的事實?
不知道為什麼,眼前的景象真實得有些虛假。
如果抽離出事物的元素,活著其實是件簡單的事。由於長期在模糊的世界中游走,自然可以掌握到一些規則和定律。相形之下,凡事鉅細靡遺的生活顯得很累贅。尤其要是認識了某種避之唯恐不及的人,最好留神一點,在看到對方距離二十公尺時,就要準備繞路而行。
終於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在黑暗中行走,隱隱約約中,我看見迷離的光影。沉浸在柔和的夜色裡;行道樹隨風搖曳;還透著對岸的光,像是自由伸展的水生植物。馬路上流動的車燈交織成河流,輪廓渙散開的霓虹燈是光的廢墟,我完全沒有目標地一直走著一直走著,心中滿溢著無法解釋的心情,像是一條不知疲倦的小魚,汲汲地泅於整個陷溺在海底的城市。
這是一個朦朧的世界。
而我一直在試著釋放生命自由。並且不再用既定的道德標準和價值觀取決他人。
其實怎麼樣都已經無所謂了。
親愛的朋友啊,如果我來到你面前卻面無表情,那一定是因為我看不見所以沒認出你來。請你原諒我吧。我只是不想看得太清楚。
如果你可以理解這樣荒謬的理由,
如果你沒有喪失你的耐心而對我微笑;
我將回到地面,並且不再漂流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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