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鍾正道〈島嶼將沉〉
  • 最後修訂日期: 
1 那天,我夢見一座島。 該如何說清這島呢?畫面那樣遠。 是一座平凡的小小的島吧。美麗、凝重,她孤懸在碧波湧動的海中,度著島之為島的生命——前後,左右,上下,盡是無邊無際的藍,浪自拍打,風自吹送,天上乾淨得沒有一朵行雲;彷彿一幕海天,是藍給島看的。 這種夢不曾做過,奇怪,這島的形象我卻是認得的。 我看不清楚。恍惚中,不確定那島是土岩裸露,還是青草綿延;是枯衰乾涸,還是蓬勃著欣欣的生機;只記得她開始慢慢下沉,之後,什麼都不可知了。 我醒來,怔了怔,有種朦朧的意識初透,但它卻緊隨我的清醒而蒸散,我回手一挽,只抓到一截碎片,於是,在書頁的留白,我小心地記下——讓我沉沒,並將窗口開向乾坤。 2 我右胸的肋骨中間是微微凹陷的,每每細看,就會發現左右骨列並不和諧。 稚幼的地心,還在混沌初動的年紀,就倚仗新生的衝力嚷嚷要造山,不料竟堆成一道地塹。我早熟的因子,在國語這科上燦燦綻放。 國小時候,不知道為什麼,認識的生字詞總是比同學多,鉛筆字也較漂亮,造句又快又流利,因此贏得了老師無數的稱讚。一放學回家,洗洗手,就取板凳伏在桌上寫作業,一筆一畫都力求方正滿意,不能抹髒,不可出線,一個國字,一格注音,除了按照老師交代的筆順外,還要做到零錯誤零遺憾。學校功課寫罷,再打開自己買的參考書,完成該課的練習,讓自己的思考與筆端穿梭在各式造詞、造句和換句話說的考驗間,以證明自己完整地領會。 媽媽叫吃飯的聲音,總響在未完成的時候,聲聲好、好、好啦後,我仍是不會下樓的,除非結束了最後一字最末一筆,將鉛筆削尖,並依其高矮順列在鉛筆盒裡,一切要事確定完成,才大吸一口氣,安心吃飯。 有一次寒假,才第一天,就解決了整個寒假的作業。 有一次死性不下樓就是不下樓,被媽媽揪著耳朵拖到餐桌前。 印象中,別人的媽媽總是催她的孩子:你該做作業了;而從小到大,我卻只聽到我的媽媽說:睡了、吃飯了、收起來了、不要再寫了…… 我不知道,一顆小小的童心,還沒認識到天地人事的廣闊繁複,何能迸生如此絕對而強烈的自我要求,又何能明白做任何事,必須先過自己這一關,自己的柵欄跨不過,更不用說別人的肯定;因此,從第一個字趴下,就直到最後一筆才肯抬頭停手,身體微微右傾,直角的桌沿就這樣在嫩軟的胸骨上壓成起伏。 還記得每當結束功課深深吸氣,喀喀喀,胸骨那一串舒放的呼聲。 3 從小,我就愛和人競爭,總讓自己排在第一而永不厭倦勝利。一輸人,就不服;一落後,就覺得屈辱。在一切都要盡善盡美的驅策下,我必須樣樣出類拔萃,這是必要且是必然的,因為造物主將優異都種在我身上。 作文比賽中,我曾努力揮灑出一個全省冠軍;全校朝會上,我能滔滔演說而絲毫無懼;我可以輕鬆的寫一手漂亮的版書,我可以整年月考都考第一;賽跑我行,畫圖我喜歡,製作壁報我拿手,甚至教室窗戶也是我拭的那扇最亮……站在最高的地方,是生命的意義,我怎能容許另一座高山存在。 然而,我花了二十年才發現,自己是一個沒有才能的人。 在時間與空間的銷磨下,我睜大眼睛,目睹所謂的優異在我指間一項項流失,我老是比不過別人,我喪失了驚奇的能力。開始時,是喉頭難過的感受,後來,就整個地下嚥。太多的昨日跟著我一起走路,我覺得好重好重,越來越重。 我嗜得失的大麻,在井中自癮。才向外探頭,世界的真實與殘酷就急急撲來,將自己拋高的結果,只有砸得粉碎。欲望的黑洞,我越填越貧窮。 太慢才體會到,人生的跑場不是同心圓,不需與別人同時鳴槍,不能以一直線拉定終點,每個人在各自的選擇上疾走,我終究無法去奪所有的標。 4 時常,我感到有力量在推我。 這力量豐沛不絶,滾滾而來,不知道它是什麼,生自何處,然而我卻清清楚楚的明白它在我體內燃燒,讓我血液奔竄,我似要做出什麼事了。它引領我去追求,去超越,它把滿滿的信心挹注在我心上,我感到萬事可期,無法抵擋自心中升起的創造力;有些時候,我甚至確定自己握著它了,如在原野上穩穩抓起一把泥土、如初醒推窗能感受盈目陽光的確定。 而又時常,我感到永恆的虛乏。 從頭到腳,一種通透的無力感,讓我淹沒在一方死水裡,幾進窒息。我做壞所有的事,弄砸原來全心以赴的目標,世界把我遺棄。 趕不上延了再延的讀書進度,容易疲倦,惶惶不安,一事無成,肚子怪,眼睛腫,牙根抽痛,長一臉的痘子,寫出滿紙醜字,妄想,規避,所有的沮喪似帶隊向我靠攏。我癱倒在黑暗裡,尋找不到出路,那感覺不是墜落,不是死寂,而是一陣沉默,一陣疲憊的、莫名的、卻又熟悉的沉默。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又是一種什麼樣的虛乏,它們彼此輪遞,像黑夜與白晝的終極互換,誰能告訴我,我是不是終究逃不出這命定的桎梏? 5 有個問題,是自己一直無法回答的:身經兩次聯考的淘洗,現在的位置,到底叫人滿不滿意? 成功高中,東吳中文,沒讀建中,不是臺大。平心而言,這已夠幸福了,然而,在從前的老師同學看來,當年名列前茅,怎麼今天慘遭滑鐵盧了? 或許,我可以做得更好,但在追求而攫獲所謂的更好後,我是不是就擁有完整,就踐履了睜眼靈動時所預當踐履的事?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只記得中學時代,我感到心力交瘁,一種根深的疲憊浮了上來。 這科作業沒作好不作下一科,這項考試沒準備充份絕不休息,在不草草略讀、不硬記、不抄參考書的原則下,雖然我有十足的毅力迎戰,然而時間不足,體力不繼,眾多的科目龐大的壓力排山倒海而來,我漸漸無力應付所有的要求,尤其,是數學理化。 多少個深夜,眼睛揉了再揉,卻仍然癱睡桌上,讓焦慮不安進來吞噬夢境,悚然驚醒,那道數學題依然空白;多少個不能睡的考期,我失去了知覺,爸爸悄悄把我抱上床,雖然他知道,睜眼醒來,書沒唸完的兒子將承受無情的飛鞭以及怎樣一番強烈的自責。 我自己嚇自己,夢見考試完全沒有準備,可怕,心慌,我在床上哭,在被子裡冒冷汗;夢見自己坐一輛計程車飛奔,仍趕不上七點這恐怖的一刻,連連晚睡,連連遲到,我在教室後面半蹲舉椅,在眾目睽睽下兔跳校園;我討厭每天早晨惡意的鬧鐘鈴響,使我的五臟六腑憤怒、失望而收縮,它提醒我又將展開了無生氣的一天。 漸漸抓不住自己了,我跨不過深淵,不斷擔心,這無止盡的緊繃的日子究竟要過到何時?後來背駝了,近視了,背盡書中所有的公式答案,自己這道題卻越來越難解。 其實,別人做得到,自己就沒話說,成績雖仍苦苦維持著,然而我的心神已然耗散,成績是成績,不懂調適,不會思想,縱使奮力拚到頂尖,我終究不是高山,而竟如此缺欠與貧弱。 聯考放榜,我從人人認為必然的地方,來到現在這地方。沒有人明白,完美的失守,竟是一次靈魂的解放。要遠離更大的迷失,只有早早回航。 6 如果,人在不能掌握自己的時候創造了神,那麼祂願不願意告訴我,我所追求的,是不是我該追求的?而日夜期待的是否終將出現?如果在千迴百折起起落落的人世流轉裡,某一樣東西多多少少要折損某一樣東西的壽命,那麼作為一個完美的堅持者,是否真是一種宿命的悲哀? 直到我發現一個嶄新的天地,一座才踏進就覺得似曾相識的桃花源。文學,對一名全心衝刺聯考的學生而言是一種禁忌,然而,我卻偏偏在緊要關頭遇見了她,而且心甘情願地陷溺進去,因只要有勇氣縱身一躍,她就能給我光輝奪目的、原屬自己的自由。 在完全開敞的狀態中,我將自己交出,一任文學領我前行。 高一,我怯生生地嘗試第一篇散文創作。不清楚自己提筆的原因,也沒有說服自己的動機,僅僅認為筆端是我的出口,我有東西壓了許久要處理,我必須釋放,我必須奔流。有聲音在吵我,有潮汐在鼓動,我似在赴一場弔詭的約會。 是老天想陷害一個人,就施予他追求完美的渴望,給他一點力量,一些文采,任他跌跌撞撞,遊盪在現實與夢想之間,時而爭先恐後,時而消頹徘徊? 還是最初的時候,祂在每個人的心土上埋了種,只待時機一到,就會傳出聲聲召喚,要生根,要發芽,要我們去回應,去現身?是不是若綑綁自己,遲遲猶疑不作回答,種子終將枯竭死去?是不是該把握住那一剎那,去灌溉,去長成,生命,才會回歸到最原始最飽滿的地方? 我的心,總是有兩個人在運作。有時候,想一腳跨向人群,去強化心底最高貴的特性,有時候卻又只想關在房裡,躲開一個擠壓我的世界。 在閱讀與創作之中,我想打開一扇窗與世界通息,我收到來自心底強烈的呼告,那是想牢牢抓緊泥土的,想清楚自己存在的音響。雖然,它是一條獨自跪走的路,雖然,我不具天賦才華,但我願意拉起腳跟謹慎地踏上未知,而去尋找一種強大潛沉的力量。 7 所以,想讓自己化成一座島,只要一座小小的島。然後,讓我下沉。 若無水平的存在,這世界將是無島的,或者說,所有的凹陷,反過來也能看成是一座座壯麗的島。世事本無差異,只因人的一念,才浮生種種差異。原來,有山有谷,有憂有喜,有晴有雨才是絶美,因那正是普遍存在的矛盾對立,一種生命最莊嚴的和諧。 在浩瀚的人生大海裡,我平庸淺昧若此,可不可以,讓我下沉,能泅泳深邃的自由,去接近土地的心臟,感受原始的搏動?可不可以,讓我探進這世界最清寧的角落,為所欲為,如一隻鳥的飛翔,一朵雲的單純,一縷風的自在?那是一個柔和的仰望斜角,一個無言無求的靜定姿態。 我要去一個地方,在那裡,能看盡無窮的無窮。一滴水的拍打,一片江海的奔騰,同樣能讓我明白流逝的意義;然後我要坐在星上,看山和島都成插天的高峰。也許,這世界找不到一座真正的高峰,那一樁樁可歌的勝利,只是攀越過自己的山頭,摘下自己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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