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張清志〈蒲公英物語〉
- 最後修訂日期:
看見一株蒲公英。
灰舊低矮的石綿瓦屋,瓦上的苔蘚,綠了黑,黑了又綠,層層堆砌著歲月無聲的足跡。簷側排水溝縫中,蒼翠勁韌一株蒲公英亭亭,枝頂吐出一朵白絨花,待風起。
屋後斜照正豔,帶著絕滅的美麗,流瀉鮮麗色澤,紅橙黃紫,在青天縱恣,煦暖中帶淒涼意。粉鴿數隻,自晚霞中來,欲歸。
屋前男子獨立,臉上閃爍迷濛。
耳邊傳來火車聲,叩隆叩隆,自遠而近,復遠,載走青春不知愁的年紀,載回滄桑懷舊的情緒;運給了城市繁華,運來了小鎮頹落。
一陣晚風乍起,蒲公英花紛紛霏霏,柔軟如羽的種子,浮游飄搖,是一次未知的開始,等待落土,等待新生,等待一種漂泊的宿命,血液中流竄著,永恆的不安定。
多年後,青年旅人步出車站,一如多年前走進車站,吞吐之間,隱顯之際,已恍如隔世。
故鄉似異鄉。
眼前的路,依然是路,卻再也不是心中那一條。兩旁華廈高樓,像橫生的枝節,錯亂了記憶的秩序,令人有砍斲的衝動。模糊隱約的思緒,躍躍欲自記憶底層湧現,與眼前景物對照,卻儼然兩張不同的照片,怎麼扣亦不吻合。
記憶竟似過時的車票,再也搭不上小鎮變遷的列車,僵立於歷史上的某個點,進退不得。他彷彿遺失了一段歲月,期間形成的斷層,阻絕了他與小鎮的聯繫。
那段歲月流落何方?城市。那個他一再引以為異鄉的故鄉。那裡,人如海,錯肩而過的分子,彼此漠然,眼前盡是模糊面容,縱使相逢應不識,「人」只是個概念性符號。旅人在這裡學習冷漠,學習在內心建築他個人的城堡。城堡的樣貌,是旅人心中的故鄉,樣貌隨著時日增衍,從寫實主義過渡到印象派,甚而抽象派。城堡是流浪的旅人寄託漂泊的所在。
回歸的旅人面對城堡的瓦解,這才明白,多年來,他的生命所參與者,原來既非他一直深以為是的鄉鎮,亦非他一再排拒推斥的城市,而是一處不再存在的想像存在。旅人頓覺自己像朵池中浮萍,心中根脈竟無處依附,原來始終在城鄉邊緣遊蕩,歸無所。
老人,曾是人們口中的老兵、老芋仔,鄉人眼中的異鄉人。
曾經,他用畢生的繁華年歲捍衛國家,或者明確地說,只有國沒有家。他以匆促的一月走過一生行程的大半,時代洪流捲襲他的身軀,徹底與鄉土分裂,輾轉流離,漂泊成了一種慣性,即便戰亂寧定數十年,他的心仍未落土扎根。
他的心仍在故鄉,不曾帶走。他常常夢見自己在故園嬉游,醒來老淚縱橫,悵然不已。
直到迢遙萬里,回歸,心中夢土面目全非,「我終於把心要了回來」老人說。老人心中除了虧欠,別無其他,欠誰,欠什麼?一概不明白。只是將平生積蓄,如當年離去時的一無反顧,全數擲進親情構築的無魘黑洞中。
老人感受到徹底地孤獨,竟彷彿無親無故,血濃於水畢竟仍需土壤培植。輾轉思慮,還是決定離開,回到「異鄉」重新過起。
故鄉始於離鄉。
離鄉的旅人才明白,故鄉代表的是如何的意義,正如失去水的魚,才懂得水的意義。
旅人在城市中遇見了來自不同地方的人,他們使用著與自己不盡相同的語彙,有著不盡相同的生活習慣、思想方式,每個人各自帶著故鄉的氣味而來,在認知差異的過程中,感受到故鄉。而旅人漸漸明白,故鄉像石灰岩洞的水滴,日積月累,侵蝕堆砌,鎔鑄成自己如今的模樣。
旅人透過別人看見了自己。
這一次,友人的來訪促使旅人擴張了心中故鄉的版圖。旅人發現,故鄉的邊界不斷遷移,且與訴說的對象息息相關。面對隔壁玩伴,他的故鄉是自己的家;面對別個村落的人,他的故鄉是整個村莊;面對不同縣市的人,故鄉以縣市區分;面對外國人,故鄉是國家;如果有外星人,故鄉豈不是地球,以此類推,故鄉將永無邊界,也永遠充滿界限與區隔。
友人眼中的他的故鄉,該是整個宜蘭縣,那裡有頭城海邊的龜山島、礁溪的溫泉、宜蘭運動公園、冬山河、蘇澳冷泉……別人如數家珍,旅人卻心虛了起來,那些地方多是自己從未涉足的陌生場域,那是自己的故鄉嗎?
帶著友人,踩在故鄉土地上,心中相信,踩在腳下的才踏實,而他也彷彿這才開始,認識自己的故鄉,且對之產生了依戀之情來。
老人的鄉音濃重,努力說出的台語,含混難懂,怪腔怪調,但迷離中仍可稍辨。如此的語言,在當地人耳中聽來,既意味著異鄉人與本地人的歧異,又顯示異鄉人與本地人差異的消泯,永無止盡的弔詭。
當年,老人以闖入者的姿態進住小鎮,獨來獨往,孤僻難近。然而隨著時日推移,老人發現自己不再能只是個過客,他訓練自己聽懂南蠻粗嘎的語言,努力鼓動舌頭學習發音。小鎮裡的人漸漸與他熟絡,情誼不遜「鄉親」,噓寒問暖,饋贈菜蔬,令孤身的老人心中充滿溫情。老人則在屋邊空地上搭棚養雞,年節之時,會送上土雞一隻,以表謝意。
逐漸明瞭,界限的存滅取決內心,他鄉故鄉的分辨,常常顯得無意義,徒增煩惱。
故鄉歸來的老人,拋去了心中禁錮的枷鎖,像落土的蒲公英,用力扎根。
老人在山上買了一小方寸地,花了錢修了一座空墳,墳正對著居住的村莊。數十年光陰浸潤下,老人偷偷愛上一度引為異鄉的土地。背叛的意識浮現、消逝,僅在瞬間。誰說異鄉人不能成為故鄉人,誰說異鄉人注定終生受漂泊之苦?老人相信,只要真心愛著一個地方,愛著上面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那便是故鄉。遠方的那個地方,如今不再是自己的故鄉,認真追究,他有兩個故鄉:一在心中,屬於前半生的自己;一在腳下,屬於暮年的自己;至於其間的空白,歸於找尋的過程吧!
夕陽驀地染了老人一頭一臉,老人坦然笑著,滿足地諦聽雞隻在腳下爭食的喧嘩,臉上浮現安定的神色。昨日恍如夢魘,教夕照蒸融了。
年輕旅人在山上掃墓。墓的方向一致朝西,據說那是故國的方向。有人說撿骨入甕的習俗,亦是昔時先人為了有朝一日落葉歸根而形成,故鄉是血液中永恆的符咒,生生世世召喚著遊子歸來,正如南飛的侯鳥,終究要回返來處,即便路途艱難遙遠。
旅人眼前火焰熊熊,一張張的冥紙化成灰燼。墓中的人只剩一具白骨,而他們的血液卻在他的身上流動,彷彿荒謬卻又萬分真實,彼此的距離既疏離卻又貼近,也許這也是故鄉吧!
離鄉前的旅人立在故居矮屋前,瞥見隔壁的老人立在雞群中餵雞。昔日被目為異鄉客的老人,融入小鎮律動中,成為圖畫的一部份,旅人曾是畫中一角,如今退出畫面之外。他想起關於老人為自己修墓的事,當一個人心甘情願將自己永遠留在一個地方,不消說,便足見其對斯土的熱愛。他是羨墓著能永遠守著所愛之地的人的。
看見屋頂上的蒲公英,老人是屋頂上那株扎了根的蒲公英草,他則是剛被風揚起的蒲公英種籽,他將帶著無限的可能去流浪,學習愛一個地方,或者很多地方,直到疲倦了,找個地方落腳,也許在遙遠的他方,也許就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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