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陳寶玉〈捨萬劫之愛纏〉
  • 最後修訂日期: 
時間:民國八十二生六月二一六日    整個喪禮是莊嚴而肅穆的。    當父親的棺木被抬起時,我的腦子裡不斷響著佛句上的話──「出四生之汩沒,捨萬劫之愛纏」,這是多難的割捨啊!明知道貪戀會產生執著,但面對親人的死亡,我們真的是手足無措,這一搬走今生的父女之情也就告一段落,想他從此獨自睡在冷冷的泥土中,這是多大的孤寂啊!究竟肉體對一個人的生命是具有何種意義?             時間:四月二十十日    今天清晨毋視要餵父親吃稀飯,他已經無法吞嚥,於是便送進和平醫院,當然須立即先做一系列的檢驗,報告出來之後,醫生也習慣性地沒將父親的病情如何,告訴我們家屬,只是在他身上裝上了氧氣管、食道管、導尿管,如果一個生命的依存,須仰賴這些維生設備,我實在不忍心見父視再如此受苦下去。    晚土十點下完課,便順便走去醫院,只須五分鐘的腳程,父親今晚的精神還不錯,能夠認得出我,只是胸口中的痰,弄得他很痛苦,母親必須時常為他翻身拍背,以免產生褥瘡,對長期臥床的慢性病人而言,身體上一旦留有傷口,是不容易癒合的。十一點離開醫院,到中華路等公車回家,除了捷運工程的聲音,便只剩我一個小女子,偏偏等了半小時車仍未來,在這條黑黑的長路上等車,說不害伯是騙人的。    時間:五月一日    父親的病情轉變得很壞,醫院建議轉院,轉至台大醫院後,經過一連串的急救動作,終於將他暫時穩定住,但是看他受疼痛的模樣,其是心疼,全身已是瘦如柴骨的他,怎堪再受此折磨,醫生告訴我們家屬,父親的病除了有敗血病、糖尿病之外,最主要是肺部呼吸衰竭,隨時都有走掉的可能,而現在延續他生命的,更是完全仰賴那台氧氣製造機。    從和平醫院轉往台大的途中,其實父親已經呈休克狀態,此時腦中已經有缺氧情形,以致於現在的意識狀況,不是很理想,見他好不容易醒來,便到床邊跟他談話:「阿爸!我是小寶,你記得我嗎?」他用眼睛直視著我,右手用力抓著我的手,然後眼角流出淚水來,我想他是認得我的,只是呀巴插著管子無法言語罷了!    時間:五月三日    利用下課時間,打電話拾朋友素,聽到她的聲音,自己未語淚先流,素的父親是用腦中風去世的,她很能體會我現在焦急的情緒,她說:這樣的痛,自己要堅強,其實我們的淚,對病人是沒有用的,寶兒!妳要勇敢些,不要再讓母親擔心」,掛完她的電話,站在法學院的七樓,看著眼前的博愛路、總統府,以及明明滅滅的路燈,車子在路上奔馳,等自己情緒穩定之後,再進去教室上課,因為同學關愛的問候,更會令自己難以控制。    時間:五月五日    所謂的生命跡象,對醫生而言,是心電圖上的指數,血壓的數字,血紅素的正常與否,醫生們的判所憑據,便是利用這些檢驗的數字,但對我而言,所謂的生命跡象,是父親是否能認出我,認出母親,有時不禁懷疑是父規在活?還是那些儀器在活?又聯想起小王子說過的話:「大人們都喜歡數字,用數字來判斷事情的好壞」。莊子也曾說一個人氣聚則生,氣散則死,這是他封生死的看法,我不知道父親的那口氣息,是居於何處?是在他身體內?或已在那部呼吸器之中?    時間:五月十日    今天醫生要我們家屬做個決定,是否要為父親在食道附近開刀,以便日後抽痰與插呼吸管方便.但後遺症是無法帶回家中照顧,因為容易受感染,但是好處是病人可以舒服些,我們這些做子女的決定將事情交由母親,畢竟他倆牽手一輩子了!    母親最後還是決定不開刀,於是簽下切結書「如果病人在危急時,不擬接受醫院任何急救行為」真是佩服母親的勇氣,當她的手印蓋上去時,也就承擔起父親生死的決定,我想是母親的宗教信仰,給予了她精神上的支撐,她已經吃素四十年,對許多事情早已不執著,並參得透許多道理,我想父親若有知覺,一定也會理解母親的作法,畢竟我們都盡力了。    時間:五月十四日    最近步調很匆忙,早上九點到醫院,下午五點半離開醫院,讓母親可以安心睡個午覺,走路到學校約莫二十分鐘路程,步行經過中山南路、介壽路、貴陽街,與路上行人擦身而過,六點到學校,吃個晚餐又得大排長龍一番,聽課是目前生活中,可以暫時忘卻煩惱的方法,課堂中上的是陶淵明的詩,陶氏云:「常恐大化盡,氣力不及衰」,其實連陶氏尚未看透生與死,更何況吾輩呢?    記得母視曾告訴我一個故事,關於五祖對他母親後事的行為,五祖在他母親死後,把她身體沿著階梯拖上大殿,而五祖的弟子們都認為師父大過殘忍,但五祖的母親卻顯靈告訴徒弟們說:「其實你們師父這麼做,是為了要了結我累世的業力,使得我在今生就可以超脫,所以你們不要以為這樣很殘忍,其實師父是在幫我啊!」於是我想,父親現在在身上所承受的疼痛,若能在今生一次受完,那麼來生他也就不受業力所苦了!    時間:五月二十日    自小與父親便親近不起來,他四十四歲才生我,從我有記憶開始,他便始終生著病。當我開始可以有能力去愛父親時,似乎稍嫌晚些,我倆今生所結的父女緣,直到他生命之燈的盡頭,我才漸漸找出自己心中的這份愛。    那天母親到行天宮,結果由我獨自照顧父親,偏偏在此時他解了糞便,於是便麻煩隔壁的伯母,教我如何更換。其實做這些事沒有想像中的困難,母視回來後,知道我竟能夠辦到也很驚訝,平日那麼驕氣的我,也會去做。其實當隔壁床的徐大太說:「有個女兒,父親臥病一年之中,竟沒有為他洗一次衣服,這會叫孝順?」當時,我聽後,馬上心冷汗顏,我就是辦不到,但這回,需要自己真正去做時,我的心中倒不會有討厭或不情願的情緒,反倒是氣定神清地照著伯母說的步驟去做,後來我體驗到,父親是用他的身體來教導我如何去關愛別人,這也是他對我這個小女兒做最後的教誨。    時問:六月六日    我想這一天就要來了,推著父親的病床離開台大醫院,送上救護車,一路駛向中和,回到自己的家,這樣的處置對父親的情緒是好的,至少他不必再有畏懼的眼神,每每他看見穿白衣服的醫護人員,總有驚慌的神情,而他在家中,可以聽到親人們的聲音,以及孫子圍繞身旁的溫暖感覺,如果一個人在生命盡頭,仍須時時生活在恐懼之中,這是很殘忍的,這也是安寧照顧所強調的。    原本是與同車去詢問家居的醫療器材,但一問之下方才知道,如果父親口中的呼吸管沒有拔出來,世面上並沒有任何氧氣設備可用,因為它們的前提是病人必須能自己呼吸,但醫療店的老問卻說了一段自己的體驗,因為他的父親亦是老年病,拖了六年之久才過世,所以他有切身之痛。他說:「在還能感覺父親的體溫,就盡量去接觸吧!畢竟機會已經不多了!」很能體會老板這些話背後的苦楚,唯有曾經侍候長年臥病的人,才有這種體會吧!    時間:六月十六日    九十歲的祖母極力要求叔叔送她來看父親,兩位母子相見,反倒是無言以對,父親是無法說話,祖母則是淚水頻流,在那樣的時空中,他們倆是知道對方的心。這幾天有許多人來探望父親,連許久未見的結拜兄弟們都來了,這樣的會面方式總是令人唏噓!    時間:六月十八日    所謂成長,就是學會與人別離,無論是生別離或死別離。    今天是期末考的最後一天,考的是聲韻學,算是中文系的重頭科目,雖是八點才考試,但五點就與同學相約討論,翻開考卷第一題考的是「反切下字的系聯」,這題並不難,但自己就是有點頭痛,竟畫不出答案來,走出教室心情沮喪,背著書包便搭公車回家,在樓下的街燈,看到姊夫在等我就有不祥之感。姊夫說:老爸走了!父親於下午六點過世,而我五點離開家門,他連考試也不願我錯過,但我卻連他最後一面也見不到。    總覺得還可以見到父親躺在床上,想他如今躺在殯儀館冷冷的櫃子中,情何以堪!美國有位歌手艾瑞克開普敦寫過一首歌Tears in heaven(淚灑天堂),是為紀念他墜樓而死的兒子,歌詞是:「如果我在天堂遇見你,你如何記得我的名字?如果我在天堂遇見你,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呢?」這些話也是我現在想問父規的,但這個問題是永遠得不到答案的了!             時間:民國八十三年三月十日    去年耶誕節前夕,自己住進了加護病房,在昏迷的那兩天,對我生命而言只是「空白」,我們對於死亡的恐懼是源自於不可知,因為誰也沒有死亡的經驗,但是如果死亡的狀態,就像自己這次的經驗,那真是很可怖的,因為那裡沒有所謂的曙光,或是天使之類,也沒有親人來接引你,你所得的只是「空白」,完全沒有意識,幸而我能甦醒過來,再度回到世間。    我的病也是在父親生病期間才發現的,是種遺傳的病,剛開始自己也無法接受,甚至有些埋怨父親,但經過這些日子,反倒認為這是懷念父親的方式,因為這個病修正了自己許多壞習慣:驕縱、任性、易怒……等,太過激憤的情緒對自己是不好的。    那天提前於清明節之前去掃墓,在父親墓前告訴他:「阿爸!你在天上好好過活,而我在人間會好好照顧自己」是的!僅此一生必須珍愛,為自己更為身邊的親人。    雖說要結一生的父女之緣.需要相當大的緣份,但要解今生的父女之緣,又何嘗能割捨呢?那麼就學佛家所言「捨萬劫之愛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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