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林嘉琦〈空間的遐想〉
• 最後修訂日期：

之一　戀人之墓 若是一則以幻化成蝶作結的的纏綿愛情故事，豈能將寒傖的土塚如賤售的外銷成衣粗率攤陳眼前，任人隨意翻揀、品評。 　 我們需要一條秘道。 　 一條邃深冗長的步道，僅容兩人並肩而行。此一墓穴原就為示導引渡有情人而設。彷彿行進腔腸生物的體內，這狹仄的路進還略帶溫熱。兩側長條石壁鑴滿戀人生前魚燕往返的暱語。在熹微的照明下，稠濃的情意益發動人心扉。常令情侶們在默誦不全之際，顧不得後面隊伍的催促不耐，趕忙取出鉛筆和紙，拓印下來。有人則悠然信步瀏覽，因為在入口處拿的觀光手冊上早已明載： 「壁上所刻為古人生前信札內容，僅節錄部分。出口處的紀念品販賣部另備有精裝全本，歡迎選購。」 　 路的盡頭是一間偌大的聽堂，仿如教堂聖潔華貴的造型擺設。右側門出口有一座白色許願池。導遊小組笑臉吟吟迎上前來，解說此一廳堂可兼結婚禮堂之用，鼓吹有情人把握良機。據心理學家分析，亙長的行道若維持同一氛圍，人在行進中為前人早夭的愛情欷噓惋惜，同時深懼自己恐將步上後塵。墓穴中悽惻絕美的曲調迴盪耳際。這樣一個精巧的陷阱，不知以成全多少美事。至少當時看來是美事。 　 許願池是專供遊人無聊時戲耍之處。池中大大小小錯落四散的鎳幣，是早在建池時便緊緊黏附在水泥底座，作為引子。待到閉館時間，遊人盡散，在啟動渦輪開關，便匯將今日的收益沖刷到後方淺台，便於撿拾、清點。 　 不過許願池的收入還只算是零頭而已，不如婚宴的大筆開銷來得可觀。婚禮進行中，同行的遊人自然樂於沾染喜氣，熱情參與。其中也混雜不少偽扮賓客來炒熱氣氛的工作人員。被香料薰沐過的情侶情緒極度高昂，完全沈浸在新婚的甜蜜喜悅中，少能理智推拒舉辦晚宴的建議，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包辦了一堆不相干的人一頓豐盛晚餐。 　 戀人原是因家世懸殊，不願愛情被計價衡量，於是雙雙殉情。未料日後兩人的愛情淨利被兩家合資的觀光事業清清楚楚記錄在收支簿上，點滴不漏。 　 之二　單身公寓 一幢三層樓高的平凡建築。素面米白色外磚牆，方正的室內隔局，是初時建造的樣態。無思想、無個性、無情緒。混沌含糊。當它被決定成為單身公寓，便開始擔負見證歷史的任務。 　 精明幹練的房東唯一不該存的傻念頭，便是錯認年輕學子的單純本質。所以當那一根沒捻熄的煙頭尚未燒掉第二層的客廳時，整棟公寓據滿的學子盡是易引爆的炮竹，任何角落有人發難，隨即引發連鎖反應。年輕的生命劈劈啪啪爆響，無視他人存在。一夜狂歡，隔日清晨，只見眾人癱軟嘩散一地。 　 陽台上不知何人隨手植栽的藤蔓，一晃眼已竄上頂樓，張著青春怒長的嫩爪，擴展疆域。幾個寒流來襲的冬夜，一群女學生受邀參加火鍋餐敘。整屋子不停歇的笑聲，震得那面牆上的綠絨壁毯似乎感染了興奮的情緒，隨著花枝顫動，預示來春的花實纍纍。 　 之後，房東老了。經年為學生打理瑣事、收爛攤子，而被催老。自己便住進公寓。第二層樓打通隔間，擺置茶桌、棋盤，成為公用的休閒活動區域，其餘的房間專門招租給年歲相仿的房客，正好找些伴兒共渡暮年。 　 這光景，又一批獨身老人進駐。公寓墨守著名分，體質稍有質變。 　 夜晚雖然燈滅人息，仍舊十分熱鬧。此起彼落的咳嗽、夢囈、呼嚕聲，定時奏起和諧的夜曲。 　 一牆蔓生的綠籐漸次凋零萎落，許是陽台的八哥新霸主，聲勢浩大，鎮日牽著嘎啞的嗓子，大喊「早安」、「再見」、「你好嗎」一類邏輯不分、晨昏顛倒的無味話語，而被逼得節節敗退，終至潰滅。 　 除了幾盞竹籠、陽台上最常見的風景便是被各式各樣的白布披掛一身：白色床單、白色四角內褲、白色汗衫、白色半統棉襪、白色手巾、白色……。當然早已不復當年潔淨的雪白、而如蒼茫無垠的空白。向裡可以望穿時空，抵達任何一個場景。 　 片片白幕迎風招展，那些在別人眼中看來是泛黃陳舊，、汗漬隱現的尋常衣裳，多年前曾罩上筆挺俊拔的戎裝，或是得意穿梭在衣香鬢影的盛宴。 　 素面米白色外磚牆，浮現多條冷氣機滴水的褐鏽漬痕。酷似拭不去的淚跡斑斑。 　　 之三　詩人故居 為一睹詩人的家居動態，再貴的票價也不足為惜。只是憾恨生不逢時，如能與繆思女神眷愛的人子毗鄰而居，捕捉漂浮四散的風聲蜚言，潛至後院揀拾大師的垃圾、廚餘，可能會有更多料想不到的收穫。誰知道某個品牌的墨水，或是特殊烹調的餐點，說不定就是美麗詩篇的活水泉源。 　 虔誠瞻仰屋中的一景一物。每一處擺置都存有主人奧妙之意。細細摩挲每一件物事，依循導覽員的敘說，虛擬詩人日常作息、舉措。燃亮檯燈，斟一杯酒，鋪開稿紙，揮筆寫就。彷彿經過此一儀式，距離大師又近了一些。 　 這間屋子自然地由文學發源地過渡到掮客的角色，毫無窒礙。它成功地滿足生者對死者的獵奇心態，竭盡所能地把屋主的一切統統掏挖出來。待詩人百日之後，每一季定期將在此舉辦降靈會，讓無緣親炙大師豐厚學養的讀者也能滿載而歸。 　 尊崇與褻瀆精密嵌合，而為一體的兩面。 　 屋外霪雨綿綿，詩人的魂靈隔著窗櫺，冷冷瞪視嘈雜的鼎沸人潮。曾經殷實庇護他的庭室，如今簇擁另一批新主，形貌不改，卻早已承襲故主的智慧，成為一個會思考的活體建築。 　 之四　紀念公園 這裡的氣氛真是乖譎詭奇極了。 受難者家屬押解決策者來此公開道歉，揀擇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地點，特定的人選，讓某個時空貼上標籤，下個催眠指令。每個人遇到這個時間、地點，便會憶起這個特定事件。喚醒生理機制，特定的傷感悲情亦將精確無誤地油然而生。 　 無可諱言，這的確是景致優美的墓園。碧草如茵，讓無辜故逝的英靈得以在此安歇，獲致無上榮耀的崇仰。大部分陣亡的將士都已查出名諱。一列列整秩的墓碑肅立。重榮譽的軍人無時無刻都挺直腰桿，不墜國威。 　 敵軍將領在戰區版圖上加插的攻佔旗幟，如今都收納在這裡。一面旗子換一畝年輕的生命、戰火蔓延的多遠，墓園的腹地隨之成比例擴伸、延展。 　 膚淺的正義，錯誤的決策，鞏固私權的謀略，這些全是讓悲劇不斷重覆自身的理由。 　 座落於心臟地帶的紀念碑，是諸多設計徵稿中脫穎而出的佼佼者。一般而言，在競賽中，能拿到首獎的作品，很少是評審的摯愛。在角度不一、品味殊異的審視下，眾人各執一辭，都想為自己感動的作品爭取應得的地位。結果仍要尋求一個平衡點，找到一個始終被大家忽略，而各項表現皆能達到八十分的作品。總有一股精銳的保守派勢力負責鞏固傳統精神。於是，我們便注定要接受這個不偏激，也不顯得柔弱；不平庸，也不會突出：不繁複，也不致簡陋的中庸之作。 　 畢竟，它的存在只是為了給個交代，自允諾承辦，而至建造竣工，贖罪儀式便已完成，無人會再計較細節。 　 紀念碑高聳入雲的倨傲姿態像是將人群遠遠拋在腳下，睥睨眾生。那原是救贖的精神堡壘，在某些人眼中是否幻化成摺摺發光的權杖，向天空探取屠戮的冠冕。 　 如是，則及全並未　敗，它與野心同時加倍放大。那興墓碑不過是一具具植於店面上的兵馬俑。木然的殉葬品。 　 林木蕭索，隨風吟哦的不知是安魂曲，或是權能的頌歌。 　 這裡的氣氛的確詭譎，恆長有兩股賁張相斥的勢力對峙著，隨時準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當朝野不期然四目相交時，空氣中隱然可見搏戰的火花，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