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李俊東〈仰望的祭司〉
  • 最後修訂日期:
向山舉目 海拔三千七百餘尺的南湖大山向我招手。 我就過去了。 揹著精簡的攝影器材,畫具與顏料,以及幾本心情札記,與一干山友會和之後,我便將塵囂和世俗,寄放在車站的留言版下,不會害怕遺失;如果有人要的話,儘管拿去好了。 向山舉目,那南湖大山早已 立在遠方,等我。拜訪是已定的盟約,不會食言,霧已經來過。向中央山脈最北段前進,這太魯閣國家公園區內的第一高峰,與馳名的中央尖山遙遙相望,壯麗成一種亙古的守候,天地座標上的無言立誓。 荒木之歌 盤根錯節,造型獨特的玉山圓柏,傲然佇立與群山的渾厚呼吸。山嶺優美的圈谷地形,因為氣候的陰晴而變化出迷人秘境。冬季因為東北季風的籠罩,讓空氣凜冽成逼人的高寒,錯過了夏季高山植物彼此爭妍的季節,群峰遭受雪壓風襲的陰肅,流露出無比的失落與孤寂。將快門按成一首旋律。 我用鏡頭後的友情之眼,剪裁香柏枯木的孤傲身影。 即便是殘缺,也凝成一種美。荒山林木的生老病死、曲直頹立,儘管被雷劈賸半截,仍展現出無比耐人的剛強生命力,用樹軀僵成一座生命殿堂。 (我努力以鏡頭捕捉昡人驚心的怪異樹姿,從早到晚,漸漸悟出心得:清晨時的樹軀剛硬的線條較易表現,而正午時由於強光的曝曬,反使自然的神情黯淡無色,無法映出深刻輪廓,而黃昏夕照所產生的色溫,與偏黃紅的色相,適可表現出空氣流動及光影幻化成的質地。最重要的是得避開午後的濃霧。) 柔質的氣層 山間露營一定要明瞭山區的天候,路況、地形等,必要的裝備也需帶齊。朋友總不忘提醒我這個為了獵取美景,可以忘了一切的迷糊蛋。 愈向山攀爬,愈感受土地的顫動。這是純粹自然的版圖,一種渺小的領悟頓然湧上心頭。 霧,幾乎是從四面八方攏聚而來的。如仙界的靈粉,瞬時便漫過視線而圈圍住山林,一張巨大無邊際的紗網。 我與朋友的對話,如蕩在風間般地縹緲空幽,失去了語言的重量,一直拋向另外一個山坳。山形調和成空間的無限放大伸遠,無法探測前方的距離。恍惚間懷疑自己似練就成仙胎,化骨添翼,直想奔往靈界。 帶點涼意,我撲拭去衣襟前的晶露,在霧中建構霧的版圖,吞噬,迷濛對清晰的獨白。光質變柔了,我正置身於山嵐的柔焦中,勾勒出屬於天地洪荒的初生混沌。 任思緒膠著在濃厚的水雲間,慶幸自己吮啜的是自然的靜謐,而非台北「霧」裡的繁華。以前認知的霧,竟是污穢的煤炭浮塵,這點的確讓我愕然。 起霧後的山野氣溫驟降。霧的層次,就像是薄厚的紗,開展成一匹白。   高山中的悲情 這是一塊原始的界域。    生命,也以最原始的姿態呈現。    在叢聚的佛申草中立著一尾酒紅朱雀。大濁水南溪裡的台灣山椒於不畏人聲,竄游在清釅般的水漩裡。    昨日,黃鼠狼趁隙潛入山友的帳篷內竊取食物,引來一陣虛驚。    蒼莽林野的削陡,讓風奏成迂繞的呼鳴。地衣潛行在石 樹根與岩壁的痕跡隱約可見,我扛著畫具來到一處草原,做起了即興式的素描熱身一番。    重疊的林相與廣衾的莽原交映成山的胸襟,幾株聳立的香柏向天撐舉成空間的張力。我以909號草綠色做點狀塗繪,再加上些許901號靛青色加深暗度,探索生命的姿勢與表情,色鉛筆握在手中,突然覺得沈重了。    重新在紙上畫了石磨摹線後,我以一隻914乳脂色鉛筆,紙在否定的空間,很快塗上衣調破碎的條紋型。    遠處,一聲槍響。    又一聲。    我感覺到先前的心悸不是沒有原因的。    其他山友說,是獵人在捕殺長鬃山羊和山羌。    (色鉛筆的筆芯被我畫折斷了,莫名的悲情一直佔據我的心頭。我削尖了一支923洋紅色,奮力往復第刷在一張魏斯溫畫紙上,再加上923猩紅色、943紅赭色。用力塗抹。畫紙上,一片血腥。)   野地歲月    三天,我沒有按快門。    南湖大山的特殊自然景觀條件,身處在這樣奇妙的環境裡才幾天,就讓我學會,凡是汲汲營取的心,都要放手。    漫步在山的呼吸道上,有時急促的腳步,讓自己都覺得:既然遠離城市,就該好好善待自己。長久以來將自我辛勤成一部機器,生活天秤上,休閒的法碼總是不足。如今,一旦有機會遊歷了,卻仍拋不開壓力的慣性。    我,不知是該自滿,還是自責。對於工作。    一直無怨無悔地穿梭在傾斜的山間,日子頓時失去了地平線。這台灣五嶽之一的美景,多加屯山、木杆鞍部、雪梭山莊、審馬陣草原、五岩峰,記錄走過的印痕,同時藉此考驗自己的耐力。    決定走向自然,便要有勇氣遺忘城市生活的舒適便捷與所有一切。期待自己在年輕力壯時,開拓內在心靈的礦脈。    到達物我兩忘的境界是需要修練的,但起碼我已暫時解除了文明形制上的桎梏。    獵景中,我以有限的鏡頭,欲取大自然無窮延展的恢宏畫面,時常會有力無以逮的灰心。    那是一種人生的瓶頸。    我愈想全部攬盡,漏失愈多。到最後索性以眼攝景,忘卻企圖心反而更加瀟灑自在。 攀山的步履    山岳的一切景象,都將是歷史的見證。    往高處向下望,山呈現的美感,隨著攀山的步履邁進而有更多的驚奇。所踩下的每一塊石痕,山岳中的動、植物,都富含著人類與自然和平共存的啟示。    生命,需要被尊重。    台灣有許多河川、山岳,都在人為的破壞下,在地圖上消失了名字。每至夜裡,聽到峰巒嗥叫的天籟,不自覺地被感動。    「如果依照目前濫墾、濫伐、濫葬的速度,玉山不出一個世紀,也會面目全非。」朋友憂心重重的說著。    (我小心地架設營帳,使用裝備,期待造訪後留下對山的,只有依戀,沒有傷害。每次攀山時,回顧步履,都會想著腳底這塊土地,是神聖而不可侵犯的。我彷彿找到了自己的立足點,輕鬆地展開我的四肢,像一枚辭枝而落土的葉。再化做泥,相融。) 夢的月牙    攀登山岳除了需要有不錯的體力,如果,記的將想像力帶來,那就更有趣了。    峰前覽景的懾人美感,是白日最佳的節目。    換成夜裡,寂靜的山岳聽風在澗川岩壁間反覆彈唱,生命的躍動是不分晝夜的,尤其是高山的月。那種幾近空靈、曠渺的美,帶著寂寞的弧度,由於孤冷的峰頂,探向已是萬丈的千里紅塵。    夜半,同行的原住民說曾在附近山難現場,幫忙搬運屍體的經歷,駭人的場景直叫人毛骨聳立良久。那原住民青年在訴說往事時,真正的目的,是希望我們能體認出,在自然界裡活動,要培養自保能力,才適合活躍在大自然中,感受山林之美,展現生命的無拘。    (直到黎明,那一彎月牙仍懸在天的一側,像是一個回力棒,在宇宙間川流不息。無論上演陰晴圓缺,都是如此。) 最高的日出    日光,是用敲打金屬的鏗鏘敲開巖壁的。    銳利的刀柄向四周輻射開來,在峰與峰間的峭壁邊緣,削刮出尖硬如金的稜線。嶙峋的玉山圓柏承受日出的雕鑿而更顯現龍鍾老態,晶碧澄亮的光陰質地,將山中危徑敷灑上金燦的箔粉,接近所見最高的日出。山中黎明,應較平地還快吧。    群山應日出而甦醒,解除睡眠的無盡墨黑與陰鬱。    光明撕裂暗沈黑幕的剎那,等在崖岸的我們,驚爆起一連串的歡呼與掌聲。遠眺主峰鞍部上的晨曦與雲瀑,南湖主峰前緩緩滾動的雲海,色彩亮麗且飽滿。    一幅餽贈早起人們的日出禮讚。    (猜測城市中的我,仍蜷縮在被窩當中吧。床緣的鬧鐘或許仍未響。城市生活的步調雖然倉促快板,卻缺乏一種層次感與立體美    太多太快的感官刺激直接進入器官,未及消化與反應,立即又要接受新的訊息。過於直線的路徑,是求取了效率,但卻喪失迂迴的美感,思考的反芻。    得失成敗皆在會議桌上結構解構,生命原型被拼湊得失去本意,品管下造就速成文化,失去人與人間彼此應該欣賞的獨特性。    審美觀像是一種機能退化的細胞,只有計算公式,還有標準數。我懷疑世俗的成就,都是以斤兩秤。城市雖然缺乏美感,但我們也不能就放任想像力自生自滅。    (長居城市的人,都沒見到過真正的日出。) 當你唱起,山這支歌    野地的百合像一只只精巧的玉杯,傾著晨露的新釀,熱情的原住民朋友,飲後便酣醉高歌。    依稀記得,那是對崇山的一種祭典。    以岩塊為祭壇,山谷隨著霧靄而攏聚,渾厚的鼓音在山巔跳躍,零落似雨。我們在岩前堆疊起聖殿的木篝,舉行煙祭,用火燒牲,煙氣裊裊直沖天上,火花熔入輕霧。光線在熱氣裡搖晃成吼唱間的喘息。山,這支歌,雄渾豪邁,如奔騰的霧淞雲瀑。    面對山壑,直覺壓抑在胸腔與血脈的生命汁液,正勃勃奔放。歌聲彷彿一把把擲出的金鎗,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奪目,一種撞擊後的遽響,愈來愈密。    感覺在山的頂點,最接近神的殿堂,禨祥欀解,以最神聖的心態,向山祝禱。    在煙霧的飛昇中,漫天遮地成為井然的莊嚴。肅穆的氛圍中,我和著那頌山祭神的旋律,簡潔的歌聲,迴繞在天的曲巷,片刻遺忘自己身在凡塵。    俗慮全被掏盡的一種清明。    (以前亦聽聞過原住民的歌聲,但從未有一次像現在那麼地震撼心靈。飄渺間,我認為自己該站出擔任這野祭的祭司,好像這職務是世襲於我的。佇立岩上,我攤開雙手不覺地唱出了山這支歌,以風翻飛的速度,吟唸出獻給山的祭文:祈禱雨晴、驅除邪魅,祈求幸福並哀悼死亡。同行山友中最年長的領隊先舉酒祭地。這是一項全新的體驗,與自然同感的真心感動。) 索吻的苔蘚 閒置多日的話劇與攝影器材,在最後的兩天,我又重拾起來斟酌創作。這一段旋程幾乎是用筆側寫山景,和用心追尋。直到朋友央求我多拍幾楨群峰精彩鏡,那雲霞石樹再度呈現在焦距下,但已非先前的陌生。    為了突破創作的題材,來回戡察了將近六趟。在原先眼前的山岳姿色所展現的壯闊豪情外,我發現一些僅在此海拔三千餘公尺的高山,才能看到的植物:如紅毛杜鵑、地衣等,昆蟲的風采,亦是迷人的。    掌握了既有的天時條件,我開始鎖定攝影題材。瘦稜上滿佈的苔蘚,織成一片絨錦,尼泊爾籟肅、南湖柳葉菜也可當作特殊的主題。    試拍了幾張,感覺還不錯。在溪流的旁邊,我一路上聽到的,都是溫柔的水聲;山的幽深,使水域清澈得充滿禪意。我終於找到一處曠世的景致,苔蘇的慶典,叢生的細瑣植物,熱鬧成一片驚異的謎。那必定是生長了許久的歲月,無人探觸的壯麗的活史跡。    我欲蹲下身親撫那豔綠的澤光,未料卻踏實地摔了一個大跟頭,滑倒後的失去重心,讓雙唇狠狠地烙在無暇的苔蘚上:一個熱情且極富重力加速度的吻。    鮮血自牙齦與嘴角汩汩流出,我才深刻體驗到,真心擁吻大地,是要承載肉身與心靈上多大的痛楚。    (索吻的苔蘚綿延到遠方,旺盛的生命力緊密地盤結在岩石肌理上,挺立在南湖大山曠遠的幽渺時晷中,一種不因藐小而喪失掉活的尊嚴。平等、期待,而且無邊。一種無礙的美。抓牢土地的片刻,由有恆久的依戀。) 光的線索    「攝體表面的質感,不同光線投射方向都會有所影響。順光時,色彩呈現明豔,物像清晰,但立體感可能略嫌不足。側光時,畫面因為明暗反差的強烈而缺乏層次。在拍攝逆光的輪廓邊光時,需避免形成大片團塊。最令人感到畫質豐富,紋理顯現的斜光照射,明暗反差適度,該是獵取鏡頭的好時機。」朋友將其攝影的經驗授予我,能有個具備相同興趣的良師益友,此刻,我體繪出荒山的另一種幸福。    面對群山,煙嵐滾滾, 一種虛實相互交錯的幽寂,人類與自然和諧共存的憬悟,煩憂如輕霧,在光的協調下漸次消融了。    人的聲息,混雜在自然的音箱裡,合奏成一種共鳴。    (一種強烈的孤獨感激盪著我,但那種孤獨,是充實飽滿的,已超越孤獨本體的限制。我開始因為這種紮實而感到快樂,一種自我咀嚼後的脫胎。如果可以選擇,我願意做這群山的祭司,誠心地唸著禱文,凝結的祝詞冉冉飛昇上天,到光的最上源。 天邊的北極星    拔營的時候,我將這幾日悉心撿拾的奇形原石,全都歸還了山,雖然我曾經準備將它們當作一生的珍藏。    離營下山前的儀式,極具宗教性的。與來時一樣,我們真心誠意地擺設了祭壇,頂禮膜拜,以崇敬自然之情,仍由我出任野祭的祭司。    天光從山頭耀眼地灑下,一種破雲而出的神聖畫面。我抬頭仰望,以臉承接神靈的福澤。    幾朵彩雲如回應地自頭頂飄過。我讚頌,我稱謝,一切自然的偉大,起誠實的狂傲征服心理,早在探索的心跡下,代做相親的牽繫與留戀,與自然的融合。    刻意忘卻俗慮的人,只會墬入更陷溺的俗慮而無法自拔;自以為能征服別人的人,其實只不過是受到另一種無形的制約所操控。    整裝,起身歸返。    仰望,天邊那一顆亙古的北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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