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佳作
  • 適用身份:邱稚恒〈半城〉
  • 最後修訂日期:
你仍清晰記得某個颱風夜,那雙與你相互試探的眼睛,和路燈下那方紛飛飄散的金雨。    也許,雨絲在折射出路燈的光芒時,也沾染了些許溫暖吧,但是,和那隻摸不透情緒的黑貓般,在短暫的出現後隨即迅捷地消逝在流淌四溢的黑暗裡。    後來,你單著身子一路唱歌吶喊回家……    是夜,大海的軀體持續陣痛著,浪花的開裂衝出子宮,落在堤防的另一岸嚎哭,似想和喋喋整夜的風爭辯什麼,在天明時沉沉睡去……   那又是一個微雨的深夜,整座台北城像一幕停格的黑白電影,偶爾路過的車輛,便像是雜訊了,你和幾個朋友馳過東區的馬路,去趕另一場不知片名的電影。   電影中的英雄總是不死的,劇情即使刻板,也能由特效來號召票房;等出了電應院,仍雨,你第一次在深夜的台北街頭放開喉嚨,在路燈的注視和風雨的夾纏下……。你想起以往的高中夜讀,在老伯襲燈之後,一夥人總吆喝著去吃宵夜,順便繞道女中的老舊圍牆,旁若無人地喝一些怎麼也拉不上key的情歌。    你又想起當時剛上台北許下的願望:在一個看的到星星的深夜,用一輛FZR飆過最擁擠的街道,用歌聲填滿所有路面的傷口…… 清晨的時候,你出去澆花。    你先是被嬉戲的鳥鳴聲吵醒,在加蓋的鐵皮屋頂上,聽著牠們爪子在那兒搔爬的聲音,你就著接縫處滲進來的一絲舒展筋骨的聲音。    你起身打開鐵門,瞬時,室內讓陽光攻陷。    門外是一方磚頭圍砌的泥土,紛雜地植上海棠,玫瑰和其他不知名的小花,常有幾隻營營攘攘的蜜蜂和瓢蟲,或者,在一夜霜露之後,你能在地板上拾獲幾枚凋零的花瓣。    花圃的後面是一道矮牆,矮牆之外是一片放任荒無的建地,再遠有水田,平房,檳榔樹,再遠是中央山脈,山頭是終年不化的白雪。   宿舍的早晨仍是陰暗的,因為靠山,也就沾染了一身陰涼。    你通常最早醒來,窗上翳了一層霧水,似你無聲的夢境,窗外是一片豐綠,給露水渲得迷迷離離。    你習慣一邊喝著沖泡牛奶,一邊用手指在窗上塗畫,像漂流至荒島的人在樹幹上刻痕以記日,偶爾,你坐在公車時亦會如此,除為看清楚窗外的風景,也是胡亂留個獨一無二的塗鴉,用以說明自我的存在。    遇著寒流的日子,你走出宿舍,喝出的白霧在面前浮動,隨即向身後逸去無蹤。    某天,你驚覺外雙溪的楓葉在深秋才紅。 時序入秋,風起沙城,沙城開始為風沙氤氳。    昨夜,你忘了關上教室的窗,第二天一進門,整個教室全撲上了一層細細膩膩的金黃色沙粒,像一層脆弱易破的胞衣,或者更像沉睡在山洞的寶藏,只等著你用咒語開啟。    上課時分,一朵蒲公英自窗外飄進冥想的教室,恰巧別在你的襟上,你也許放它自由,讓它鑲入天空的眼睛,也許無意間夾禁書頁,直到日後發覺故友重逢的驚喜。    夏天的尾巴是乾燥的,山後的水氣被颱風捲走後,便開始吹焚風了,風沙吹在臉上的觸感是微微刺痛的,有點癢,另外有一種奇異地溫暖的感覺。 那天,因為高中同學的突然造訪,你放下手邊的課業,去趕一場計畫外的約。    成功嶺下來的頭髮還未長呢,你聽著他興高采烈地說著關於新交的女友,系上的活動,和坐公車從不復前等等瑣事,心裡有著中國人陳酒盛入洋瓶子一般的奇特感覺,你只是聽著,笑著……    而心理上的不適,卻是共同的了,逝去的回憶也沒有任何插嘴的餘地,你們都不擅長,所以,只有讓它繼續密封於深窖,小心呵護一如守候代嫁芳心的女兒紅。    你們騎著小50,肆意在車流中蛇行搶道,也順便堵一堵功車的去路,像鄉下惡作劇的孩子,用偷摘水果或戲弄大家的方式來習慣新搬來的鄰居。    回到宿舍時已是深夜,你先是驚愕於室友們的哄堂大笑,接著照照鏡子,你也笑著洗去臉上厚厚的灰塵。 你總再大考結束的下午,鐵馬一騎便和同學往校區旁的產業道路去,兩旁的水田種滿了水道和油菜花,你見到幾隻鷺鷥棲在那兒,悠閒一如某仙人在西方雲遊時,無意遺落的瞌睡。    田地之後是墳場,塋塚上青青鬱鬱,若一群半埋的頭顱靜默地對坐,春天來時也瞄瞄四方,冷眼旁觀那群翩舞其上不知遲暮將至的黃白文蝶。    墳場盡頭陡然升起一道土坡,你們將車停下,爬上藤蘿糾葛的土坡向外望--眼前是粗糲的石礫沙灘,和那首輾轉了億萬年的雄壯海籟,濤聲夾帶了大量砂石的交擊碰撞,把原始的震撼送入你的四肢百骸裡。    你們喜歡撿拾沙灘上的鐵罐,玩玩擲準遊戲,然後隨意地扔到海裡,像保衛一塊秘密淨土似的;不時發現漂流木的蹤影,每每你猜測它在出生地的故事,但只有它光滑的表皮和蛀痕告訴你,它漂流了多少旅程,而海面崎嶇如昔。    雲佔據天空一半的日子,傍晚的海面是一半黑色,一半金色,此時沙灘上有兩件位甘的學生褲,和三個赤腳高中生的奔跑笑鬧的聲音。 在一個晴朗的冬日午後,你進入北部海岸線的一個小點,一處名為淺水灣的海灘。    你高興地捲起褲管,和同學們盡情的玩鬧嬉戲,風大而寒冷,捲起的浪卻是低低柔柔的,一拍一拍,像一首恰好可以淹沒腳踝的寂寞抒情曲。    你們開始撿拾貝殼,平緩的潮間帶孕育了許多微小的生命,而死去貝類生物的骨骼便成為貝殼,灑滿整片海灘。    你聞著閒濕的海風,望見眼前的遼闊和彎下身子仔細篩選貝殼的同學,突然覺得毛骨悚然起來…。    你也去了淡水,在人車的喧嘩中,你緩步輕鬆地看著身旁的人事物,彷彿一頭栽進了節慶的氛圍。    河中的舟筏給河岸繫住,而河岸的長堤,給沿街湧動的人潮繫住,你看見一隻孤單的白鷺鷥站在舟中,背對著人群,向外望。    你呆呆的看著,行人也紛紛佇足,你聽見以下片段的句子:    「嘿,用橡皮筋射不射得到?」    「牠在吃魚。」    「哇,有白鷺鷥耶,在那邊。」    「是不是真的呀?」    ………………。    在回程的時候,你無意間瞥見何面上有一群載浮載沉的黑色小魚,不知是不是在呼吸,你看到牠們用嘴在何面頂住許多小小的水泡,在夕陽的餘輝下反射出一點點卑微裡的金碧輝煌。 距離聯考還有三十五天,你拎著餅乾飲料和兩三冊三民主義,爬到教室外的遮雨台吹風,曬太陽。    風又涼又暖,宛若古典的暗金色陽光穿透牆洞,分割在陳舊的地板,像一塊塊烙印精美的胎記,被粗糙的岸紅尼磚鑲入記憶的畫框。    而磚縫裡填滿濕軟的青苔,在隱密的角落裡阡陌著光陰的見證。    忽然,一隻斑鳩落在你身旁的矮牆,像一道劃破靜寂的野性,一場毫無預警的降臨。    你小心翼翼地側過頭去,牠卻像沒看見你似的,不斷轉動著頸子,並不時發出一兩聲短促的鳴叫,你想起什麼,開始戰戰兢兢地把手邊的餅乾捏碎,深怕脆裂的聲響驚走了牠。    當你將餅屑輕輕灑向牠的同時,另一隻鳳凰木上的斑鳩也飛臨牆上,但隨即和牠追逐著掠過隔壁大樓的屋頂。    你不禁鬆了口氣,也帶點微微的惆悵。    而那輕盈嬌小的身軀,深淺不一的褐色羽毛,襯上金色陽光和晦暗對比的磚牆,這場警在你心中擴大成整個夏季的驚嘆號!    九四年夏季,距聯考還有三十五、三十四、三十三…… 大學生活的第一個學期,你完全沒有回家過。    並不是不想家,是你把所有的假日揮霍在課業,玩樂,或者只是一個人坐在寢室,像一只鬆了發條的玩偶,靜默在音樂盒裡等待下一隻沒有情緒的手……    那是宿舍開放的最後一天,天氣出奇的好,你無意做最後巡禮,卻興沖沖地抱了棉被去頂樓曬,順便賺一點風和日麗的孤獨。    宿舍已經空了大半,你望著路上三三兩兩欲歸的人們,想把歌聲唱成思念的小徑。    此時,你聽見鷹。    你急急抬頭向上,在山璧的側面,一個小小的逆光的黑影正繞著圈,同時拋下悠長的鳴叫。    一隻俯看大地的鷹,之前,童年的你只在台東的深山裡看過,那鷹不斷繞翔著,在一無障蔽的大空,用寬廣的雙翼把世界圍成一個完整的圓……。    從你的童 至成熟,流浪時所負荷的行李越來越多,像一枚枚完整的蛹,包裹著六歲的你,十三歲的你,十五歲的你……。    而當你負上人生的最後一袋行李時,所有的你都會破蛹而出,然後,組成一對從此沒有疆界的視野和雙翼。    像你啟程流浪前,仰首望見的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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