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佳作
- 適用身份:嚴可婷〈蒼藍〉
- 最後修訂日期:
清晨,世界沉浸在微薄而迷離的蒼藍中,一片靜謐。
這樣的藍,剛開始總有些深邃;但是隨著時間的透析.便開始沉澱、清明,在一分一秒流動的空氣中,漸漸的,天色越來越澄澈,甚至透著些光亮和微熱。我靠在椅子上,環顧著房間裡,全是藍色的景象。所有的景物籠罩在晨昏交接時奇幻的氣氛之中,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和諧。我伸出自己的手;並不是為了攫獲住清晨時光裡的任何事物-即使是空氣,而是為了看清自己是否也屬於這同樣澄靈的色調,果然,這片悠游的空氣,一視同仁地賦與與我的真實的色彩,彷彿已經化為微粒子,輕輕的游離。
如此的藍,並不需要綴以任何音樂,因為大地的心跳,在這個時刻是最清晰的;且讓音響和電視機繼續沉睡,馬上,世界就要甦醒過來了。鄰家的鬧鐘聲、頂樓有麻雀開始聚會,隔壁巷子裡摩托車馳過,陽光篩過窗台上的葉影,街道也抖落了一身的蕭瑟-
天,亮了。
無論每天的天氣如何,天空是蔚藍還是黯淡,總是會歷經一場色彩的神秘變幻;於是我從很久以前,就開始沉迷於清晨的藍色蛻變歷程中。
不知道為什麼,看過無數電影,唯讀對「碧海藍天」和「藍色情挑」,有著特殊而不能捨棄的情愫。這兩部電影的原文名稱,其實就等於「藍」。而且它們有個共通點,就是對白很少,幾乎寥寥可數。因此對許多人來說,可能有些沉悶,並且太過低調,坐在電影院裡,全身發冷、不知所云,差點睡著。
但是我卻靜靜的,看著其中的藍色心事。
那是一種很深沉的心靈歷程,也只能用無所不在的藍,才足以表達並且包容。而言語,真的已經太過多餘,像是一把刀,足以割裂那些純粹而藍色的斷想,並把它們暴露於空氣之中。
有時候,眼前浮現電影裡的場景。乾淨的希臘海濱;沉鬱的巴黎街頭……只是純粹想起,沒有任何特別用意。但是後來我才察覺;也許潛意識裡,早已隱藏著關於沉默與藍色的因子。可以追溯到許久以前,又連結著現在,甚至很有可能蟄伏在未來。
於是我開始回想,記憶中黑白的童年。
我一直不常見到我爸爸,而且很少有機會和他說話,而他帶著行李去的地方,也的確包括希臘和巴黎。事實上,世界上除了共產國家之外,都已去過-他是這樣說的。
由於工作的緣故,長期不在家,航空信紙上深藍色的鋼筆墨跡,代替了他的行蹤。對於家中少了一個大人來恩威並施,小孩的心態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很快就懂其中的必然;但又必須花更多時間,察覺和適應與其他家庭的不同。
「想不想爸爸呀?」點了個頭,那個前陣子還待在家裡的人,又離開了,不知道要過多少個禮拜才會回去。當然會想。但是在承認這個答案的同時,生平第一次意識到,有些問題其實是外界和內心世界的言語攻防戰。你可以選擇說出脆弱的真心,或者若無其事地不說什麼。這個規則,沿用了十幾年,依然食用。而那一年,我五歲。
「會不會想念爸爸?」過了一年,不知道是誰,又問這種問題。「還好啦。」我不再承認,也許是因為我知道;即使說了,也是沒有用的,某些事實絕對不會因為真心而改變。於是我以為,我已和世界取的妥協。
沒有想到,進了小學之後,有一道作文題目,叫做「我的爸爸」,而且歷久彌新,持久不墜。放下鉛筆,看著作業本上的綠色格子,有一種被打敗的感覺。
我又輸了。
事實上,我一直輸到現在。
即使寫了無數篇分數不等的作文、週記、寒暑假日記……父親死了,然後我又得了文學獎,反反覆覆……但是從來就沒有人告訴我,如果非常非常想見,一個明明不可能出現的人;到底應該怎麼辦。
沒有辦法,所以我註定要輸。
但是我還記的我爸爸對我所說過,最具代表性的話語-你走開。這是他疼小孩的方式:不要幫忙或插手。所以長大以後,我真的變成一個常常在人群中游離的人;但是做起事來,專注而獨一,和我爸爸同一付德行。只能說,人的行為模式;真是不可思議。
更不可思議的,是我學會了寬容,如果必須面對無所不在的失落感,就必須學會無入而不自得,但是我情願相信,那是隨和,不是鄉愿。
我最後發現:爸爸長年旅行的海,和我的個性,是同一片沒有界線的藍。也一直讓大家覺得捉模不定。
「你很複雜。」朋友在電話裡惡狠狠地說。「……妳越來越複雜,妳比以前還要複雜!」她用這樣的斷論來作為一段話的總結,多少有些譴責的意味。但是我在這邊手持著話筒,只是笑,並不出聲。
我住在一個水藍色的星球上,常常整理自己的房間,敘述同一件事情時,最起碼有六到十種說法;依對象而異。其中沒有一句話不是真的,而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說謊。
面對瞬息萬變的多媒體時代,大家都有不同程度的資訊焦慮,一份報紙有四十版,打開電視有五六十個頻道,出版界的新陳代謝快得驚人,各種媒體仍在不斷推陳出新……也許複雜的不是我,而是這個時代。
我和同齡的人,被稱為「新人類」;而比我們更年輕的,又叫做「新新人類」。當新人類開始廣衾學習高深知識和踏入生活,新新人類正值青春狂飆的時候,旁觀所有年輕人最容易接受的綜藝節目,都有種要讓星星月亮一起掉下的誇張,其中的語彙,百分之二百力求新奇。真正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於是我們開始這樣打招呼。
「唉呀!你又死到哪裡去了!」
(你前一陣子到底去哪裡了?)
「喂,你還活著呀?」
(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對於所有熟悉或不熟悉的寒喧方式,如果能用比較寬容的心去看待,其實背後都有一樣的關懷及善意。
在時代的變遷中,都市叢林裡生長的新或新新人類,可能都有些善變的冷漠;而冷漠,也成為時代的特質。但那真的不是任何人的錯。
打開電源,銀幕裡閃爍著整片藍色雜訊的光,沒有接到任何訊息。我門市世紀末的一代,必須獨自面對以銀幕為首的巨大機械文明。
淡藍的磁碟片,水色的游標,藍青的字母,紺紫的講義夾……傳說中天空與海洋的顏色,幸好還是遺留了下來。而且我相信,無論世界如何變遷,風蕭雲斷,天崩地裂;海洋環抱著地球的姿勢,永遠不會改變。
我住在一個水藍色的星球上,常常打掃自己的房間,喜歡藍色,獨立自主,崇拜自然……像我這樣的女孩子,可能世界上有很多。人們叫我新人類,有人說我們濫情,有人說我們無情,但是無論時代留下什麼註腳;當我站在街頭,還是期待在人群中,捕捉到一些熟悉而明亮的笑容,不要讓自己活得太沉重。
人的一生,或許只是在生活中反覆地著色,而我唯一的堅持,就是只上自己喜歡的色彩;在繁複的過程中,勾勒著青春的浮世繪,而那一抹迷離的藍,始終都是我偏愛的,也是我自己的顏色。
但那深深淺淺的藍,其實也是可以析出漸層出來的。有一次,輕描淡寫地在信上說:要去當浪人了。朋友明知浪人的意味,絕非是什麼好字眼,卻也淡淡地在回信上寫著:浪人?是否也是終日穿梭在海浪下的族群呢?
是的,浪人的確如此。她們的心事隱藏在不羈浪花的海平面下,潛意識是唯一的暗流,沒有過去,也不知道什麼是未來。那樣的落魄,也許是因為生命的殘缺。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未嘗不可一笑置之。
有時候,我猜測:別人眼中的藍,是一種什麼樣的色彩。是否嚴肅、沉悶、冷峻、乏味、黯淡、單調……但是我從不責怪它;不夠情深。因為我知道,包容即是一種無私的愛情,那種涵蓋世間所有景物的力量,沒有任何色彩可以比擬。縱使藍色不是一種熱情的色彩,但是你不能否認,像一條清澈小溪般的清涼與明透;使得萬物可以共生……
於是我來到生命的幽谷。
我從未見過,如此奇異的景象。所有的顏色,都是新的,空氣清新異常,但是我已不用呼吸。循著神秘的無人路徑,沿著坡道,往深處走去,卻覺得正在不停的飄落,宇宙的方位同時因此改變,但是我一點也不害怕,只是一直前行。
我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大家在找我了。在外面,出於遲疑,記憶開始盟發,我困惑了,我甚至聽見無聲的聲音……所以我還是回來了,為了看你。
因為天空總是會泛藍,所以世界永遠得以洗曬出新的一天;而湛藍的海水裏,從來不需要任何眼淚,於是悠悠藍天白雲下的一切,終究還是使得生命難以割捨。或許,不捨亦是一種灑脫,於是我們在眼瞳裡記載著生活中的色彩歷程,無一不是驚奇;還有一點點不解世事的感動……
關於藍色的身世,那些憂傷的,沉默的,寬容的,無私以及善變的……永遠可以在生活裡找到新的斷層,無數已知和未知的回歸點,因此成為一生的追求-自由。
一直到我回到清晨時那片沉靜的蒼藍。
晨昏交接之際,事物都有種變化無常的美感。我坐在房間裡,一直維持著冥想的姿勢。終於了無遺憾地,起身,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準備迎向愛恨交織的一天。
(在薄暮的朦朧中,一切東西看來都似幻影)尖塔消失在黑暗中,而樹頂也似墨水的污痕,我將等待黎明,我將醒來看見你的城市在晨曦中。
漂鳥集.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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