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李筱婷〈青石板坡〉
  • 最後修訂日期:
有些話在現實生活中是不易說出口的。    不似那小說裡的對白、任何文謅黏嘴的感覺和情緒都能夠對得上話兒。好比我說:母親!我想要自己獨立的生活。在現實的生活中,你必須換句話來說。    媽!我想要搬出去住。    這就是我為難之處了。我望著那慣於勞進忙出、操持家務,而此刻正坐在玄關插花的母親,不禁在想,我要如何才能說的出口,這對於一個二十歲,吃住全靠父母的學生而言,無疑是難以啟齒的。    我望著我的母親。    她正用花剪子修剪一支虎尾草多餘的莖脈,俐落的將它放置於劍山中最適切的位置,或許由於母親對於花藝與生俱來的天賦,她總能夠用極簡單的花材─也許是兩支帶苞的枝芽,野生的水堇─構成具有副、體、真的幾何線條,極簡單卻極有韻味的花型。    我的眼光隨著母親的手,在花器與花材間移動著,等我回過神來,我的母親已將剩餘的花材、花剪子收拾好,並將剛插好的那盆花擺進客廳裡,她未抬頭看我,只顧著注意花器擺放的角度。午後的陽光照在那盆花上,也照在我母親身上,因為陽光的緣故,我看到了母親的眼睛及她的內雙眼皮,睫毛便從隱暧的眼皮中舒張開來,因為貪著看花姿而搧動著,小巧的脣半闔著,突然張開。    去你外婆家走走吧!    我微應著。    外婆家離我家不遠,於是母親和我便以散步的心情走著,穿過窄街曲巷,我們走的是「捷徑」,也就是你必須在某個地方住上三年五年才會發現的小巷道。沿途中清靜極了,好似路旁的人家都在午睡,我們手牽著手,寂靜的穿過巷弄,而我能聽到唯一的聲音辨是母親和我的腳步聲。    我們走上了斜坡,是用青石鋪上的小斜道,道旁的夏木用綠葉照著斜坡,把母親的淺米色家常穿的洋裝都給染綠了。    而我在十八歲那年仲夏,也似這時節般的,夏木帶著一片綠。    因為我沒考上日大,母親便將我送到這裡來,說這兒靜,可好好唸書,我知道我母親心裡是生氣的,可我心裡也委屈著呢!只覺得有坐監的感覺,每回唸書念悶了便走下外婆家下的青石板坡,坐再最下層的石板上,發著長長的呆,而外婆家隔壁雜貨店的女孩總綁了兩束麻花辫的坐再最上層的石板,也發著呆,不同的是,我十八、她十五,我後來才知道她國中畢業後便沒有唸書了。只是她父親打她,每每有新的傷痕便將裙擺拉高,我坐在下面的石板上便可以很容易的看見那罩在白色背心裙下頭、皙白細瘦的大腿上,有著浮腫的傷痕像是一條條粉紅色蚯蚓似的。我不只注意到她在大腿上的傷痕而已,我也注意到了她臉上的表情。    無所謂的嚼著泡泡糖,呆呆的望著遠方。    而我在寄居外婆家的日子裡,有的時候可以在傍晚六點,電視玻玩卡通影片「凡爾賽玫瑰」之後,聽見隔壁傳來藤條揮舞的聲音。    一天下午,我仍舊坐在石階上發呆,那女孩從石階上走下來,我回頭看她,仍舊一身白衣裙,走下石階隨著風飛起,可以看到她細白帶著傷痕的大腿。從她嘴裡吹出了個大泡泡,泡泡在差不多蓋住她眼睛的時候破掉了,黏了她一嘴,她同我講。    我要走了。    並給了我一塊香瓜口味的泡泡糖,之後,走下青石板鋪成的石階,頭也不回的走了。    而這時節的夏木把她的白裙染的點點花綠,正是仲夏的時刻。    後來我發現自己很羨慕那女孩,可以放下一切,走向石階後不知去向,像空氣般自由了。    然而我羨慕的不是她敢放下一切的勇氣,我羨慕的是她的運氣。她有足夠的壞運氣逼得她放下一切走了,而我的命運從未逼得我走頭無路,我多羨慕我也能有她那足夠的壞運氣,好使我有足夠的理由丟開這一切,走了。   這時,也似那時節般的夏木用綠葉照著石板坡。    我和我的母親走上青石板坡去外婆家。    與其說是外婆家,還不如說是個荒園,自從外婆回上海老家後,便無人居住了,而我和母親便偶爾來這裡整理庭院,開開窗子透透氣。此時,母親正拭著窗台,我便幫著除盆栽裡的雜草,望著這滿園花綠,我突然想起。    我可以搬來這裡住。    不搬去別的地方,就這兒,雖然離家近,但終究可以獨自一個人生活了。    我這般想著,母親開著窗戶,拉開窗簾,望著庭院中的我,她已瞧見我嘴角的笑了,我試著告訴自己。    這是最好的時機了。    我走過過道,進了門,把手中除草手套拿了下來後說:    媽!我可以搬來這裡住耶!這裡環境好,我也可以幫著看房子!啊!不!這是小說裡頭的對白,我得試著更緩些。    好玩什麼?一個人住怎麼好玩?    我的母親開始說話了。我總期待她多說一點,好讓我有接話的話頭。    這樣我聽音樂也吵不到你們,晚回家你也不用等我!    歐!我太天真了,我總以為我的母親會接受我的說辭,但是她現在似乎不為所動,以為我在胡扯,我的確是在胡扯,但是我怕她就此不說話了。而我也失去了再接續這個話題的機會。    我在期待著她的回答。    良久,我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接續。    要不要喝咖啡。    我走進廚房,開始燒開水,我很慶幸居然還有瓦斯,透過火爐上蒸發的水氣,我的母親依舊以沉默的姿態行事,翻閱她舊時的雜物,我可以想見她那雙插花的手如何撫觸那些雜物。輔以無聲的檢視,那樣陳靜的世界是我不能用言語侵擾的。我只好端起兩杯咖啡,那種即溶式的只需要熱開水沖泡的咖啡,因為沒有糖和奶精,我們喝得非常慢。    我看著我的母親,我的母親從來不看我。    你瞧,這些稿紙,是我國小參加演講比賽的講稿。    我驚覺我的母親開口了,不僅只是開口,她那雙眼皮深刻了,目光矍爍,看起來挺有精神的,她那種精神反應是所有年近五十的婦女回憶過往會有的反應。而另一種可怕的說法是─我的母親已走過半個世紀,現時正在回憶她的前半生。    我可以清楚的了解到她語氣裡頭的愉悅。    每次校內演講比賽,幾乎都是我還有我堂姐拿第一、第二名,我那個堂姐你沒有見過,叫何茂子,每次教務主任報演講比賽的名次都是─何節子─何茂子─。一個節子,一個茂子。有一次北市分區比賽,我校內拿第二,何茂子拿第一,但是校長比較疼我啊!就說節子經驗多,大場面比較不會緊張,便派我去,但是我很煩哪!不想去,就寫寫稿子,也沒背熟,教務主任帶著我,就上去講啦!講到一半,我就講不下去了,因為我根本沒背熟,也不想講,我看教務主任的臉都青了,時間到了,他就上來把我拉下台,比賽都沒有完就回學校了,後來校長知道了,也沒講話,咦!你應該知道,就是那個每次都坐在照相館旁邊那家香舖外頭,有沒有?就是那個老公公,瞇著眼睛。我每次經過都不好意思,他應該不認得我了。只是會不好意思啦!都這麼多年了。    我也不認識我的母親了。    你在訴說一些新鮮的往事,令妳臉頰微熱的青春,而我也跟著你一起不好意思起來了。我只好笑了笑。    而你依舊檢視著你的往昔。    後來我那個堂姐搬到新加坡去了,雖然叫做茂子,可是她只有一個女兒,我叫做節子啊!但是我卻生了你們五個小孩子,一個節子,一個茂子,卻恰恰相反。    是呀!可巧生了五個小孩,如今陪在你身旁的只有我和小弟了。如果這一切剛巧恰恰相反,會是什麼樣子呢?    後來,那個堂姐得了鼻癌,也不過是最近的事。唉!講給你們小孩子聽是不會懂的。    我的母親聲音漸漸的微弱下來。    我喝著咖啡,坐在沙發上,把腳盤上沙發,用手摳著小腳趾,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只是想表現的不動感情,好似不懂人間疾苦,把頭低下,看著腳指頭,就可以不必理會人情溫愛。啊!我必非不懂啊!我只是難過,可巧,我從不在你面前表現情感呀!所以你以為我便像個未經事故的小女孩,永遠不會長大,在你的眼中,我永遠無法成為一個善解人意的大人。就如同我的大學教授,打從我認識他就是一副老人樣,直到有一天,他請我做褓母,看護他的母親,我才驚覺到這樣一個老年人也會有個母親,在我的想法中,他應當生下來就這般老,萬萬也沒想到他也曾年輕過。    而我母親似乎也這麼以為,以為我永遠不知人間疾苦,不曾嚐過分離,哀傷的滋味。    我看著她回歸到自己的世界。 我只是想哭,像小說情節那樣的,大哭一場。    我突然開始羨慕起我的母親來了。我羨慕的不是她的口才,而是她有足夠的壞運氣,逼她碰上這麼些個悲歡離合,而我的命運從未逼得我面對人生真實的黑暗面,我多羨慕我也能有她那足夠的壞運氣,把我的人生帶入深沉的谷底,好讓我有絕對的資格去牢騷,去怨懟,而不似現在的我,二十歲青春期的尾端,卻沒有一個可以為賦新詞搶說愁的悲慘理由。    今天我們就睡這裡好了。    我的母親在我依舊摳著腳指頭的時候,說了這樣一句,這才提醒我那個尚未有接續的對白。她給了我這個答案是我始料未及的,甚至於有些意外的興奮,對於這樣的恩寵不知所措了,只好拿起杯子,洗了它們。    過了晚飯,我眼看著電視,被輕度催眠著,而我的母親再八點檔連續劇唱片尾曲的時候,把浴室的窗戶打開,放了些不溫不熱的水在浴盆裡,以適切這個仲夏夜晚。    你幫我刷背。    我著實嚇了一跳,對於我母親這一個突兀的要求,楞了一楞。我真希望現在的情況只是舞台劇場上的某一個小片段,有一位可敬的導演,只需要喊一聲卡,我便可以停下動作,自這一個場景中逃開。但是我終究得意識到這裡只有我和我的母親,也不可能出現任何導演能夠把我拉出現場,我只能站立在舞台上,繼續演出,於是我便接受了這一個事實─    我必須裸身和我母親共浴。    我得承認自我有記憶以來,我便不再親吻我的母親,更何況是與我母親的裸身親近。    但我還是走進浴室,望著身上一絲不掛的母親,開始褪去我的衣服。事實上,這令人害臊的景況,早已把我嚇得忘了今天發生的一切事情,包括下午母親插的那盆花,吹泡泡糖的女孩,坐在香舖外頭打瞌睡的老校長,身至於今天一整天都在想的那個問題─離家。    這種種、種種,一切一切,都迪不過現在這尷尬的氣氛,我被這一層蒸燠的濕氣沖昏了腦袋,眼下只剩下我和我母親的裸身。    我盡量保持我的鎮定,試著坐下小凳,用溫水澆灌全身,而沐浴乳的泡泡佔滿母親的身軀,我便開始用麻不今在母親的背上搓揉,她因著我的搓揉,好像再享受按摩一班,全身放鬆,而我可以想見那光景─    就像兩隻無尾熊一般,一個抓著另一個的背部。    而我就是那一個抱著我母親的那一個。    夜已晚,我開了日式塌塌米房間的木窗,讓風吹進來。這一切好似小說般的,異常浪漫。我望著閃閃星晨,在仲夏天空的擁抱下入眠,伴著睡在一旁的母親深深淺淺的呼吸聲。    只是,次日清晨醒來,身旁的母親早已起身,打點料理好一切,告訴我她要去買早點,我忙著起身穿衣,看著她出了門,而後步下青石板坡,這時節夏木的綠夜把我母親身上的米白家常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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