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嚴可婷〈關白〉
  • 最後修訂日期:
十八歲那年,我從音樂實驗班畢業,保送到現在唸的音樂系。很多人說我很優秀,但是我並不這樣認為。真的優秀;早就以資優兒童的身分送到國外深造去了。    其實那個時候,還是有些人的想法不太成熟,而且並沒有大家所以為的那麼有氣質。甚至有人親口告訴我:每次她提著琴盒搭公車,都因為可以感覺到大家在看她,而更加自豪。虛榮到這種地步,實在令我受不了。從此以後,我看到那個心態幼稚的同學,就沒打算和她說話。    班上同學差不多有六十個,而男生連我在內也只有七個。說實話,從小和一群女生混在一起學習、競爭;早就已經習慣了。女生多的地方麻煩似乎特別多,因此很多年前,我就學會了沉默。女孩子很可怕,她們媽媽更可怕。那種企圖心,社交手腕和魄力,非常具有侵略性和威脅力。而事實證明,公立雨過於現實的心態,並不能培養出真正的藝術家─那些不懂也不愛音樂的庸才,終究還是會被時間淘汰。我們這些音樂系學生,雖然離世界水準還有一大段距離,但是至少還一直沉浸在其中。當時我甚至相信,只要肯下苦工,或許在若干年後,還是有機會贏得國際蕭邦鋼琴比賽的首獎。    關於大一上學期的記憶,幾乎已經模糊。好像完全沒有參與班上的活動,連迎新都沒有去。到不是什麼參與認同或歸屬感的問題,那個時候每個從成功嶺下來的男生,頭髮幾乎都一樣短,彷彿是一種同化的改革。本來就已經夠青澀了,還要面臨一種自我認同危機,非常窘迫。我總覺得,那一年的冬天是最冷的。好像自己的孤傲和頭髮一起剪去之後,越看越不像自己。事實上,我對人類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情。但是,純粹的喜愛音樂;那種喜愛在旁人眼中甚至有些不可思議。我可以整天關在房裡不吃不喝,練琴。有時候甚至一直重複放唱片裡的一段音樂,聽一個下午。家裡的人對這些習慣都很痛恨,但又無可奈何。有一次,我姐姐訕訕地說:「唱片還沒聽破呀?遲早會磨穿的。」但是自從我用暑假打工的錢,買了一部床頭音響之後,房間裡的CD也開始增加了;選曲當然也更方便。由於戴耳機的時間不算短,家人開始恐嚇:你會聾掉,總有一天你的耳膜會受損,你會聽不見聲音─我承認俄些話對我造成很大的心理壓力。但是後來我甚至產生一種很荒謬的想法:重聽之後,說不定會產生另一種音感,創作出另一種音樂;貝多芬就是最好的例子!但是還是捨不得,捨不得聽不見音樂、聽不見聲音。    其實,連讀譜也是一種享受。如果看樂譜的時候夠用心,那些符號都會轉換成音樂,透過筆尖,流過手指,流到心裡,就好像真的聽見了一樣。有時候坐在黑暗的房間裡聽音樂,會有一種錯覺。聽著聽著,不知道自己在哪裡,竟然像是漂浮在宇宙間的靈魂。音樂是超越時空的,這我絕對相信。我曾經因為意識到偉大作品裡的強烈意念和力量而深受震撼,那真是一種難解的謎…而我也一直認為,最了解我的;不是家人,不是老師,不是同學;而是那臺陪了我十年的鋼琴。那種感覺,絕非演奏聽裡的平臺式鋼琴所能比擬。    與一些同學相比,我似乎比她們幸運得多。有的人其實根本對音樂沒什麼興趣,從一開始就被父母逼上來的,練琴是一種義務,也必須日以繼日的長久履行。如果置身於別的科系,我相信她們一樣也是用功的好學生。也有些人雖然有心,但是缺乏定力,作久了又開始心浮氣躁,必須要轉移注意力到其他方面,晃了一大圈才能再回來。有些人靠天份,有些人靠努力,有些人靠小聰明,也有人靠旁門左道。然而我一直非常明瞭,我不屬於其中任何一種族群。我用音樂築起自己的王國,並且自成一格。    也因為音樂是一種主觀的感受,在一場四分鐘的術科考試中,我同時得過不同評分老師的最高分和最低分。有時候明知道哪些老師偏愛哪種風格.順著點比較討好,但是作上琴椅後就什麼都忘了,好像是音樂在控制我,而不是我在演奏音樂。    我常常聽別人說:不知道以後要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的興趣是什麼,常常覺得無聊,有時候實在是非常寂寞…我在聽,但是我不懂。可能是因為一直清楚自己可以做什麼,所以不能體會那些感覺。我甚至懷疑過:那是不是同學間互佈的煙霧彈,以隱藏實力和互相安慰?但是無聊和寂寞似乎是全世界的通病,而且也沒有必要說這種謊。那時候,只當做自己是個例外,而且自認可以永遠掌握這種單純而強大的心靈力量,實現人們最初的願望和憧憬。    剛開始,的確是那樣,過著超然而有些不太入世的生活,而且維持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直到列一個意外─小雅,闖入我的世界。    第一次對她產生印象,是在很久以前,因為點名時她犯了一個錯誤。    我們都知道,學音樂的人不能只懂音樂,要有深厚人文素養還要關心現勢。可是有些課真的太無聊,無聊到許多人已經喪失神志,在半睡半醒間游離。那種窒人的睏意,甚至感染到老師,關於中國古代政治沿革的始末;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權班最清醒的,可能是那些在底下看閒書、背單字、吃零食、摺星星的人。反正和本科系無關的課,大家都有些悻幸。    教室裡的氣氛凝止,連空氣都睡著了。時間,太慢了。老師最後終於說出我們潛意識最期待的話語:「點名,然後下課!」大家都突然甦醒過來,收拾原本就幾乎空無衣物的桌面,這些動作幾乎是和點名一起進行的。    「20號」點到我的時候,前面竟然有人喊「又」,和我的聲音交錯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效果。    「到底誰是20號?」老師瞄了一下名單。「關白」,「是我」又說。    「那妳呢?」「許安雅」接下來一陣窸窸  交頭接耳,又有人發言了「老師,她說她弄錯了。」「什麼?」「她說那是她以前的號碼……」教室裡爆出一陣笑聲,走廊外的嘈雜聲也越來越大。(不能安靜一點嗎?) 為了認清楚,我朝那邊看了一眼。是一個短頭髮的學姊,正在笑。打薄的頭髮從側面看去,像個聰明的小男孩,以前的號碼……是什麼號碼?    「後面那個是關白……」老師似乎不打算忘記這個偶發事件。「...皮膚也蠻白的。」大家又開始笑,我簡直不知道該有什麼表情。「老師!他是我們班的鋼琴王子。」我什麼時候又變成鋼琴王子?胡說。其他人不懷好意地笑著看我。我想這個老師八成會一直記得我直到期末。    這件是很快就被生活中的其他事情所掩蓋過去,事實上,那陣子我甚至沒有特別記得小雅的名字和長相。一直到經歷許久之後,才特別從記憶中漸漸浮現,而且日復一日越來越鮮明,變成那段模糊記憶的唯一座標。也許這一生中,我永遠都不能忘記那一霎那─在人群中,看見小雅─我所認識最有靈氣的女子。    後來特別意識到她的存在,是因為聽說她是北一女畢業的。聯考時考到府大不知道什麼系,沒有去唸,重考一年,進了文化音樂系,然後轉到我們學校來。    我聽了突然產生一種不平衡的感覺。因為自己在這個制度中一直努力,要求自己不能輸給任何人,也從不違反規則,力求完美和超齡表現…人家不過花了一年的時間準備!太可怕了。我為什麼要再音樂實驗班裡,讓自己受困僵化這麼多年…    不過,我馬上讓自己恢復理性,停止亂想。並且安慰自己:好歹你也是師大附中出來的,不會差到哪裡去。    同樣的點名遊戲進行了七、八個禮拜之後,緊接著考完期末考,寒假就開始了。考期的最後一天,大家都像解脫了似的匆匆散去,剩下空盪盪的系館。其實我本來也已經離開了,但是後來才發現要環圖書館的書,還留在練習室裡。只好折回去拿。但是那個時候,寂靜得系館─至少我這樣以為─隱隱約約可以聽到琴聲。出於某種好奇心,我試著辨認聲音的來源。    在走廊盡頭。有誰會在這個時候還繼續練琴?太奇怪了,再用功的人都不可能。    一轉角,我看見有一間練習室的門開著,竟然真的有人在拉小提琴。我只能看見她的斜側臉,但我最後還是認出來了。是那個─北一女畢業,文化轉來的學姊,叫做許安雅。她並沒有發現到我。    不發出任何聲音,我轉身離開,一路上卻一直記得那幕景象。那種神情─不像其他人。有些人練起琴來,像是要報殺父之仇似的凝重。她不是。    果然不能小看,而且她的潛力不容忽視。從那一天起,我正式把許安雅的名字,列入心中深藏的假想敵名單中,暗中觀察比較。    我只為自己練琴。但是我習慣在人群中找出競爭對手。並不是真的以擊敗別人為目的,而是便於確認自身的相對位置。否則,會為自身的價值感到困惑。    我並沒有打算要認識她。雖然有一點好奇。然而命運的安排確實是難以捉模的,當時間的齒輪持續運轉到某一個定點之後,原本毫無關聯的人事物,經向時針和分針一樣,完完全全的重疊在一起。    那一天,是在下學期開學後不久。小雅因為漫不經心,差點替我把講義的錢全繳了。    就是那堂中國通史的下課時間,我們班總務呼告大家:趕快繳錢,班費不夠,請各位合作,謝謝。    很多人圍在哪裡,我也是其中一個。    小雅給了錢之後,總務問她:「幾號?」她竟然脫口而出:「20號」,真是積習難改。    總務抬起頭來,看看她,正好又看到我在旁邊,就著我說:「20號不是他嗎?」    小雅楞了一下,馬上會意過來。「沒有,我是63號,對不起。」於是有人開玩笑說:關白,學姊這麼喜歡這個號碼,你讓給她好了。    她轉過來看我。笑我說:鋼琴王子。「不要叫我鋼琴王子。」我一臉無奈。「學姊,叫我關白就可以了。」「不要叫我學姊。」簡直就是學我的口氣。「叫我小雅就可以了。」    因此我們見面開始打招呼。我曾經想過:如果那一天我們沒有認識,也許很多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但是我明白;已經過去的可能,如同未來,完全無法得知。而真正可以掌握的,只有現在。    小雅習慣的座位其實和我差不多,都是教室右測靠窗戶那一帶,只不過她通常都坐得前面一點。上課太無聊的時候,我會看看別人在做什麼,免得睡著。每次看到她,就會產生一種奇特的警覺意識,要保持清醒。養成這種習慣之後,我發現她的氣質很特別;穿衣服都很簡單,但是很有品味。還有人說過,她長得有一點像莫札特。    莫札特?我覺得不像。    我們班女生好像很喜歡傳紙條給她,不知道在寫什麼。女生就是女生,有些毛病從小到大好像都不會改。有話為什麼不能好好說呢?    有一次我這樣講,她聽了只是笑,沒有反駁或說明,但是那堂課上到一半,又是眾人昏昏欲睡的時候,一張紙條從後面傳來了。寫給我的紙條?做什麼?    打開來一看,上面竟然沒有字。但是,寫了兩段阿拉伯數字:33455432 1123322    這是什麼?亂詭異的,耍我嗎?    抬起頭來,發現小雅正在看我。我用脣語不出聲地問:「是你寫的嗎?」她點點頭,表示猜測正確。既然如此,我一定要把它解破。    我在心裡重複唸這些數字,剛開始弄錯方向,越想越複雜。後來我恍然大悟,那是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的簡譜!就這麼簡單!拿起筆,我在原先的紙條上加上一行數字,寫好之後傳了回去。小雅打開來看之後,笑了。她所看到的應該是:    33455432 1123322    33455432 1123211    「厲害。」下課後,她對我說,「不愧是我們聰明的小白。」「小白?聽起來好像小狗的名字……」有人不肯放過我。「誰說的?我們家的白文鳥就叫小白!」一個比一個刻薄。我心裡想:千萬不要叫我小白臉!    「你寫紙條都用簡譜嗎?」我問她。    「從來沒有。今天第一次。」    「怎麼會想到的?」    「沒有什麼……雕蟲小技罷了。」    雖是小雅的雕蟲小技,但是從此以後每次逛唱片行,看到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的CD,總會想起這段插曲。    快樂頌。    也許那個時候的我,真的比現在快樂。因為單純。但是即使能夠回到那段時光,我也不願意。時間永遠不可能是靜止的,除非是在記憶之中。    和小雅相處一段時間之後,生活裡好像有越來越多的驚奇出現。她似乎有一種能力,能夠改變事務原本的定義,並賦予它們新的面目。可以感覺得出來,她頗得人緣。但是我在她的眼底卻看到一種熟悉的神情:那是一種詭譎而意味不明的微笑,有一種嘲諷和揶揄的感覺。    我才想到:也許她對很多人事物也是不屑的。就像主修小提琴竟然可以不知道艾薩克.史坦,學鋼琴學了十幾年竟然沒聽過誰是霍洛維茲,還有人明明修的是管樂,每天卻忙著間鋼琴家教賺鐘點費,鮮少露面。……世界上有多少種人,久有多少種想法和價值觀。對於這些,我既沒有認同也沒有不認同,我只是想過自己的生活。    一直到春天的第一場大雨侵盆而降,生活裡沒有什麼意外。其實午後濕冷的空氣和沉悶的雷聲,早已令許多人坐立不安,到了傍晚,路面竟然淹成了一灘淺溪,斗大的雨滴毫不停息地打出了無數個漣漪。這樣的雨,好像是不會停的。放學後站在系館門前,有種被困住的感覺。    我聽見,有人尖叫的聲音,(有什麼好叫的?也不過是搶雨傘罷了),有些人共擠一把傘,朝路面飛奔而去,免不了大概也是要濕半邊的。也有人披上雨衣,帶上安全帽,走到雨裡去找機車去了。而我因為聽雨聲聽的出神,竟然忘了自己沒帶雨傘。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後面又有說話聲油遠而近傳來,好像是一個學長:「…這種天氣,就像女人的心情一樣,說變就變,捉摸不定,一點辦法也沒…」(我覺得天氣比較麻煩。至於人;你不理她不就沒事了嗎?)「神經病,又在扯了,趕快回去了!」是個女孩子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有點熟悉。    那個「神經病」學長,隨即撐傘離去。眼角瞥到我時,動作似乎延緩了半秒,可能是在猶豫。但是我們並不認識,於是他依然照他原先行走的路徑,匆匆跨出步伐,不急不徐地隱沒在雨夜之中。    我想,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了。我不急著去什麼地方,也不一定非要留在哪裡。    就只是一個人而已。    空氣裡有一種潮潮的,像是泥土的氣味;我喜歡。陽明山上的杜鵑花,可能已經剩下殘花敗絮,在路燈下散了滿地。在台北市的另一端,我媽媽應該正在家裡煮晚餐。雨好像已經變小了。    背後響起一個聲音,「小白!」    是小雅。不知道為什麼,我並不覺得驚訝,好像是約好了要在這裡碰面似的,不足為怪。我突然想到,剛才聽到的女聲,就是她。那個學長是她的同班同學。    「怎麼還在這裡?」我竟然不知道怎麼回答。    「你在等人嗎?」    「不。」我搖頭。    「那就是在等雨了。這把傘,你拿去。」說著,一把黑色的摺疊傘就遞過來了。    「那妳呢?」一輛車從雨中馳過,命好沒有機起什麼泥濘的水花。車燈掃過去的時候,我看見不規則的雨絲紛亂地在光影中空舞。因為光線刺眼,我們都把眼睛瞇了起來。在等待的剎那間,我看著小雅。影子在牆上移動的瞬間,她的臉上並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車燈照射下,她的頭髮有一絲凌亂,但是眼神裡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    車子開過去後,她說:「沒有關係,我可以穿過雨的空隙,不會被淋濕。」    雨的空隙?她把天空的降水當成鉛筆畫的線條嗎?也許還可以用橡皮擦擦掉。    「要是淋濕了呢?」    「那就是該減肥了。」    天哪!世界上沒有瘦子了。就是螞蟻也會被雨打濕的。真是拿她沒有辦法。不知道女生為什麼動輒要減肥。    「別鬧了。」    「你一定要這樣子嗎?只是一把傘而已呀……」    「不是的。我不能這樣把你丟下來。」    「是嗎?」她笑了笑。「好啦,別操心了。我馬上就回去。而且我的書包裡,還有另外一把雨傘!」    「一起走出去?」    「你要等嗎?」    「妳要我等妳嗎?」聽起來真相照樣造句。    「好是好…不過你先把傘拿去好不好?」我是不是一臉會跑掉的樣子?頓了一下,我用法文說:    merci。很簡單,但是她聽的懂嗎?她頭也不回地用德文答了一個字:Bitte    我說謝謝,她說不客氣。竟然沒有被我考倒:這個女孩子,果然不可小覷。我覺得,我可能發現新大陸了。    其實差不多在那個時候,生活裡已經產生一些奇妙的變化,只是自己沒有發覺。    我所熟悉的音樂裡,一直雕鏤著我的生存歷程。包括種種想法、情緒,甚至是空氣裡的氣息,這些都非常忠實的紀錄和反映在裡面,所以我一直不太喜歡把錄音帶或CD借給別人。並不是小器,而是害怕那種把自己出賣掉的感覺。雖然別人不見的會聽得出什麼。    還是說,害怕自己的潛意識被複製?我最痛恨別人模仿我。我有自己一套詮釋音樂的方法,一旦在大庭廣眾之下,發現有人公然在抄襲自己的格調,總是有一種強烈的不快,久久揮之不去。    但是沒有任何原因,所有的音樂好像都已經聽膩了,換來換去,只有一種了無新意的倦怠。逼不得已,只好把音響關了,一分一秒的去熬過那種發自靈魂深處的空泛。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只是境境地凝視著天花板。    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耳邊有著熟悉音樂燃燒的殘骸,整段地在重覆。同樣的節奏、旋律、音調…絲毫不差。但是我已經什麼都不想聽了,我已經什麼都不想聽了,我已經……    在恍惚中,我陷入淺眠狀態。我又回到小時候學鋼琴的音樂班。和往常一樣,是放學後的黃昏時刻,也正是卡通影片播放的時段。其實我一直很想看其他人在學校討論的卡通,但是從來就沒有時間。    推開白色的門,踩在深藍色的地毯上,整個房間看起來陰森而巨大,但是,一個人也沒有。    我拖著書包從一扇門跑到另一扇門前,所有的練習都是空的,沉浸在晨昏交接時晦澀不明的暮色中,最後我走到一間小提琴教室,看到打開得譜架空放在那裡。    只有我一個男生是學鋼琴的,我從來沒有在那些琴房中看到認合同年齡的小男生。即使是現在,也還是沒有。    我突然看到一把小提琴,在幽寒的暮色中,仍然是溫暖而美麗的棕色。這把琴拉起來一定感覺很好,我想試,雖然我還沒學。    但是我很著急的發現:沒有拉琴的弓。我到處找到處找,但是,沒有。回過頭一看,小提琴不見了,變成一把好高的大提琴。這是不公平的。    在極其失望與悲傷中,我用手指缽了一下琴弦,但是發出來的,竟然是鋼琴的聲音!而且這聲音,久久不曾散去,像是踩了踏板一樣。    我急得快要哭了。怎麼會這樣呢?    這時候背後的門突然打開,我高中的小提琴老師氣急敗壞地說:「關白!你還在這裡做什麼?我們要上臺了,所有的人都在等你!」    我才發現,我正在國家音樂廳的後台,身上穿的牛仔褲和T恤。已經來不及換了。    因為驚慌,我重重地一跌,這一跌,跌入最深的黑暗之中。猝然睜開眼,看見房間中熟悉的景象。原來是夢。    在驚醒之後,發現外面已經下了一場大雨。我從未注意,這樣的雨季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天空總是陰陰的,地面濕漉漉的,總讓人提不起精神。但是因為小雅的緣故。上學好像多了一種不明確的理由。    也許是跟於潛意識裡的潔癖感,我對人群一直維持著冷淡而有禮貌的疏離狀態。但是小雅實在很聰明,他從來不會在不恰當的時機,說出讓我皺眉頭的話。原本索然無味的事情由他敘述,都變的新鮮有趣。於是我開始聆聽原本完全不關心也不感興趣的事情。    事實上,那個時候,是他不著痕跡地,把我帶入了人群之中。我從來不吃路邊攤,自從和他熟悉之後,竟然莫名其妙地隨和起來,跟著一群人四處遊走。這樣的生活方式,是我原本最陌生的。有時候,在最熱鬧喧囂的時候,我會質問隱藏在心中的自己: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但是我似乎已經迷失了答案。我知道自己正在毫無理由地改變,但是卻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竟然,也只有再人群中看見他的時候,才有一種強烈的真實感。但這可能也是一種幻覺。    我沉溺了。陷溺在一種不著邊際的虛無感之下,而且變得難以集中注意力。當我聽著別人說話的時候,他們的話語也是斷斷續續的。「那天我們去找老師,問他有關節目的事情,然後……結果我們發現……事實上……曲目……大概會…過兩天也許比較好吧…所以就是這樣了,你覺得呢?」    我覺得在這樣下去絕對不行。    那種心不在焉的程度,已經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程度。更不可思議的是,在這種狀態中,我竟然沒有發生什麼意外,只是日子變的漂浮而虛幻無常。可見這個世界雖然現實殘忍,同時也是非常寬容的。但是我不能就此認輸。我曾經擁有最強的心靈力量,現在我要用我的意志力克服一切。    我又開始練琴。剛開始那種無所不在的恍惚,仍然如影隨形。但是過了一、兩個小時之後,一種熟悉的感覺,終於又回來了。只有在音樂中,我是全然自由的。這種千年來述說著人們歡喜悲傷的語言,確實有著強大的力量,可以讓人身心沉浸。    但是呀,當闔上琴盒,走在人群之中,我又只是一個十九歲的少年。或許在同一個圈子裡,有些不認識的人都聽說過我,但是在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哩,我的名字根本不具意義。有時候,有很深的無力感,厭惡關於自己的所有事情,連自己的想法都無法忍受。天曉得那是一種多重的刑罰,一個人要怎樣躲過他自己呢?    而小雅的愜意和悠游,對我來說無疑是個謎。像那樣靈敏的人,本質應該非常細膩,不是粗神經的樂天派。但是對於棘手的問題,他可以笑著三言兩語就解決了,而且情緒幾乎不受任何影響。那種安然自若,令我非常羨慕。    他的價值觀更是超乎尋常的灑脫,完全不管正常的那一套,什麼優秀、卓越、傑出…但是在我的眼中,他是最好的。我沒有什麼優點比得過他,除了苦練。    天才不是我。小雅才是真正的天才。我的一切智能都是靠縝密的學習和思考累積而來的,而他,恐怕真的是太聰明了。聰明到已經看破了這些永無休止的紛爭,跳脫出來發明了一套屬於自己的遊戲規則,樂此不疲。其實只要他願意,恐怕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但是有時候,我實在有些懷疑,因為瀟灑和墮落之間的差別,恐怕只有天知道。如果有一天,他放棄了所有音樂造詣和才華,跑去從事什麼和音樂沒有關係的行業,我一點也不會覺得奇怪。    察覺到這一點之後,我並沒有要把他超越過去的快感。相反的;還有種莫名的失落感,因為我明白我遲早會失去這個前所未有的超級對手。他是一個很好的朋友,也是一個很好的敵人,但市我並竟還市要孤獨地去走這條路。只因為人生的陸太過廣泛,根本無從比較。    雖然小雅本身已不具有競爭目標的角色意味,但是我已習慣在人群中特別去注意他,竟然沒有辦法純粹把她當成一個學姐或朋友來看待。每次聽到他的事情就像別人正在討論自己一樣,很專心的聽。在他應該出現的時候,如果一直不見人影,我會覺得恐慌和忐忑不安,恍如出了什麼事情似的,我怕我在也看不見他……    那對我來說是很不尋常的,我完全不能理解這種變化,竟有些措手不及。我以為我隱藏的很好,但是事實上並不盡然。    有一次中午休息時間,大家在教室裡閒聊,我在旁邊埋頭趕作業,忽然間好像聽見了什麼,忍不住抬頭問。    「你說小雅怎麼了?」   被我問的人也是一頭霧水。「小雅?他怎麼了?我不知道。你不是和他很熟嗎?」    「不是,你剛剛是在講他嗎?」    「沒有啊,我們沒有提到他,我是說蕭邦……」    小雅和蕭邦。    我是怎麼把這兩個人名給聽錯的?    還有一次,系上一個很出名的學長辦畢業作品發表會,找小雅幫忙,他說沒有問題,也就開始跟著忙起來了。其實那段期間,到處都是兵慌馬亂,每個人腦子裡全是學科考試、術科考試、音樂廳、指定曲、自選曲…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我好像很久都沒有看見他。    終於有一天,在學校餐廳裡,又見到他熟悉的側臉,以及熟悉的神情。正巧就是和那個學長一起吃飯,不知道在聊什麼,好像很開心的樣子。我看到之後,馬上就走人了。因為在那一瞬間,淺意識中有一種類似酒精的成分,刺激並麻醉我的神經,使我不能維持清醒;雖然難以置信,但是我知道那是什麼……    是忌妒。    我甚至產生了一種荒謬的想法:這是有史以來最大的騙局!這些人為了毀滅我、擊敗我,設下了最卑鄙最可怕的陷阱。這回不知道是誰的陰謀,也許是所有人串通好的。全部的人聯合起來,改變我的生活,讓我鬆懈,讓我慢慢被同化,而小雅無疑是最歹毒的殺手,我為什麼沒有及早發現,我怎麼那麼傻;太愚昧了,不可原諒……    原來;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人可以相信,從來沒有。但是我不能在浪費時間了。必須覺醒,我要反抗!我要作我自己,再也不受任何人影響,朋友根本都是多餘的。回到家之後,東西一甩,我把自己鎖在房間,開始拚命練琴。(你們不要得意的太早,我可沒有那麼沒出息。就算所有的事情都是假的,也不能妨害到我。即使我對許安雅有一點點好感,那又怎麼樣?我們只是互相欺騙、互相利用而已,誰也不欠誰。因為音樂需要投入情感,才會有更深的功力,說穿了,不過如此。)    我那時候談出來的曲子一定很狂亂,像是飛沙走石。漸漸的,所有的音符都跳不動,要沉澱下來了。我張開整個右手手掌,重重地朝琴鍵上用力一擊─一陣刺痛由指尖傳來,巨大的泛音沉沉地,由鋼琴內部響起,在整個房間裡迴盪。    終於靜下來了。我發現,我竟然在虐待我最心愛的鋼琴!這樣的我,竟然變的非常陌生。即使是十年前最不想練琴的時候,也不曾有過這種舉動。    我到底在做什麼?    我忽然覺得莫名的悲哀。不知道是為了深植於心的競爭意識,還是在也不能緊緊攫獲住的孤獨,我無法相信自己最欣賞的學姊,但那只是徒然顯出自己活的太貧乏。為什麼會變的如此荒謬可笑呢?    我嗅到微風裡有初夏的氣息。    重重推開窗戶,好涼的一陣夜風。探頭俯視著巷子,風吹拂起頭髮,好像真的可以無牽無掛。空氣裡懸掛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淡香。閉上眼睛,我要記住這味道。    但是我有一種預感,事情不會就這樣結束。    許安雅。    他是我的剋星,如果他知道他對我的影響力,我可能會死的很難看。=而且他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    我曾經懷疑,他為什麼不和別的女生一樣,交個男朋友什麼的,又不是沒有人追。還有,是什麼樣的原因,使他可以放棄原來的路線,繞了一大圈路來這裡?還有其他許許多多的問題……    但是除非他自己說,否則不可能問出什麼。這些年紀比你大的人是最可恨,好像永遠都不會犯錯似的。    自從學期末之後,就和他越來越淡了。學校裡的氣氛確實凝重,一有風吹草動就是耳語紛紛。有人就曾經問我,是不是對學姊有意思。    (奇怪了,關你們什麼事?)    我當場否認。    總不能永遠都跟在他的旁邊。而且他的頭腦很清楚。不要以為和他說了很多之後,就真的了解他了。根本不是。到頭來換來的可能是一句「對不起」。    暑假裡,收到一卷錄音帶,小雅寄來的。是一卷空白錄音帶。上面沒有字,我本來以為是音樂還是其他什麼的;沒有想到,是海的聲音。    聲音不是很清楚,雜音也蠻大的,但是,確確實實是海浪拍擊岸邊,浪花襲捲的陣陣潮音,原始而且純粹。我覺得那可能是小雅在夜間,溜到銀色的沙灘上錄的。他不是作息很正常的人。曾經一整天不睡覺,也曾經一閉眼就躺了二十幾個小時,正好睡去和醒來的時間可以銜接。    這樣的女孩子,通常男生都不敢招惹。但是我就是沒有把他忘記,每次經過忠孝東路四段,看到那家聽什麼都很貴的服飾店─一棟白色的樓房,就叫做「小雅」,可能又是一陣思想的空陷。    開學後遇到他,問他跑到哪邊的海岸去了,他說:「澎湖。」我怎沒有想到,竟然是澎湖。不像小雅。    而小雅令人意想不到的舉止可多了。他會開車,和一群人狂歡時啤酒可以喝半打,聽說還會抽煙,壞習慣比我還多。但是我─看著他用吸管喝牛奶的樣子,怎麼也不能想像他怎麼跟人乾杯。也許我看到的只是假象。    那年秋天我也作了件讓大家意外的事,我選籃球課修體育成績。不光是因為不合形象的問題。我給別人的印象一直很斯文;但是他們不知道,我是逼不得已才這麼斯文。從小不能參加太激烈的運動,不可以打排球,不可以打籃球;為了怕手指受傷,或是影響到靈敏度…但是,管他的,有些人似乎在等著看好戲,我終於明白什麼叫「親者痛仇者快」。這些我都不理,只是穿著球鞋和短褲在場邊拼命練,因為我不喜歡輸給別人。    「你是要打到昏倒為止是不是?」我姐姐又在嘲笑我。但是在球場上流汗的感覺實在很過癮。一直到有一陣子,手會不自覺地微顫,才有點警覺。奇怪的是,我竟然已經不太在乎了。    我的鋼琴指導老師說話了:「你最好要注意一點,因為技巧明顯退步很多……不過音色沒有以前那麼冰冷,大概還要再摸索一段期間。」我默不作聲,屬著黑鍵和白鍵。「…那是心的問題,沒有心是不會有音樂的。」我看著他,有點困惑。聽得出來嗎?那麼,音樂除了出賣我們的心,還能證明什麼。    我曾經自傲,因為對所有的人都可以不帶感情,不犯任何錯誤。音樂家們在成為不朽的傳奇之後,他們的生平總是被連根刨起,尤其是他們的羅曼史,更是被徹底研究再研究,連某年某月某日寫了一封信,信上寫了什麼,都逃不出研究者的追查。我發是絕不讓任何把柄落到任別人手上。我一直非常小心,乾淨的像是玻璃杯裡的水。    在遇見小雅之前,我沒有屬於自己的喜怒哀樂。音樂是一門玄奧的藝術,裡面有著屬不清的愛恨情仇,我覺得我已經聽夠了,音樂裡的愛恨情仇就是我的情緒,我不想拿自己去證明關於眼淚和但息的秘密……    但是我終究還是知道了。    否則我不能解釋清晨醒來時,一種極端無助和痛苦的感覺。我真的很害怕,我想我是不是已經沒有辦法逃出去…也許在狂飆期,真是太寂寞了,所以一旦被人了解,竟產生莫名的依賴。在這個角色混淆,性別倒錯的時代,在也沒有什麼事情是可以非常明確;有時候,看著像是個英俊小男生的小雅,我忽然懷疑,自己是不是同性戀。    太累了。    從認識小雅以來,不到一年的時間,但是我覺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為了追趕他的步調,努力攝取人情世故和炎涼世態。只要是他懂的,我就醫定要知道;只要是他喜歡的,我必定會去了解。但是我們總是向天幕上不同時期的星座,無論季節流轉,物換星移,永遠都還是追逐不止。如果我一定要這樣折磨自己,也許直接去撞牆還比較快一點。    小雅熱愛外文。曾因時間不夠,不能修系上的義大利文而引以為憾。有一個德文系的男生對他表白:Ich Liebe dich(我喜歡你),結果得到了一個大白眼。對於一個自稱生肖屬貓,生日是二月三十一日的女孩,血型星座和情書大權根本無效。    終於我決定拿出男人的魄力,在一場音樂會散場的時後,說出這被子在也不可能說出的話。    「Te Amo」陳水扁當年就是這樣說的,希望有用。    「什麼意思?」也難怪小雅聽不懂。    「拉丁文。意思是:我愛你。」    她的眼神裡閃爍若德布西鋼琴獨奏的水之反光。只有一秒鐘,但是我看見了。    「拉丁文呀,等到我年過三十還嫁不出去,就有很多時間去讀遍拉丁文、希臘文、義大利文…」「如果我年過三十還嫁不出去,我一定會去找你─」「找我合開語言中心和音樂家教班,聯手騙錢是不是?」    又被她躲掉了。    或許那天晚上,我應該很帥的送他回家才對。我和小雅,活生生譜成了一首遁走曲。也是齣悲喜劇。    在我的現實生活中,很慚愧的,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什麼兩個人抱在一起,在鋼琴上滾來滾去這種事件…我相信別人也不曾發生過。最起碼在這裡不可能。    我,或者是小雅,並沒有發生任何意外,沒有得癌症,沒有被退學、沒有車禍、沒有自殺。我們當中沒有人死掉,也沒有人消失,所以我們一直盡出於相同的地方,見面的招呼,過著類似卻失去交集的生活。但是有誰能說,像這樣千折百迴的心之衰隱,不是一種艱苦而倉傷的變故。    其實他什麼都知道,他早就知道了。    我想,今年小雅畢業的時候,我還是會送他一束花。我若無其事地送,他若無其事的收,必要的話,還可以掛著各自的招牌笑容合影留念。真是─好一對學姊學弟。    人虛偽的程度有時真讓人驚訝;連我也不例外。真實人生最殘酷的一面,恐怕還是隱藏在日常生活中。    為了讓小雅從記憶中淡出,我做了一件事。    小雅對於我的影響力,猶如月亮之於潮汐。這一點,到現在我才明白。就像戀愛中的人難免會做些有點傻氣的事,我決定臣服於這個定律,以證明他對我的重要性;並且作為這段情誼的墓誌銘。    小雅曾經給我一個空的沛綠雅礦泉水玻璃瓶,就是讓我帶回家插花(但是我知道他的用意,八成是要我幫她丟到垃圾桶),那實不以為意,苦笑著接受了他的空瓶與建議,結果那只瓶子一直都留著,連蓋子都還在。    我在空白的紙上,寫了兩行字。然後,把這張紙折成紙條,放入瓶中。    昨天清晨,我一聲不響地出溜出家門,像是要進行一場弔詭的儀式,來到台北火車站。    搭上北迴線,找一個靠窗的座位,一邊吹著風,一邊被截離從銷出生長大的台北,要到一個不知名的地方。我一直在看著窗外,等待海的出現。    最後,在一個我認為最靠近海的小站下了車,開始往岸邊跋涉,與海接近的過程,並沒有我所想像的那麼容易,因為心不在焉,還差點摔了一大跤。    終於面對地圖上的太平洋。    如果你在太平洋西岸,北緯二十幾度的地方。放下一個裝了信的空瓶,讓他在海上飄,請問它會被哪些洋流帶到哪些州陸去?    真是個無聊的問題。但是我姐姐唸高中時,學校模擬考救出過這種複選題,她還拿來考我,說不定小雅也作過這到難題…    根據理論,她會一直飄過五大洲三大洋,而揀起它的人,也許不懂音樂,不會唱歌,更不知道什麼事Te Amo,但是知道要如何好好過日子,並且珍惜身邊最重要的人。    我用盡氣力,把瓶子拋入前方海面上;看著它漂浮,竟像是垃圾。    我仍然希望,若干年後,小雅牽著她的孩子,在異鄉海濱散步時,會減到一個瓶子,裡面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快樂頌的簡譜……    但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為連瓶帶信,很快就會沉在海底,永遠記在著一首無法完成的歌。 (附錄─許安雅畢業後,關白寫給她的唯一信件。) 給小雅:    有時不免困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麼。    也許我們唯一能選擇的只有生活方式。甚至…連生活方式都無法選擇。    在很長一段時間以前,對於這個世界的「不純粹」曾經非常鄙夷。人們總是扭曲事物的本質,再附上一些可笑的形式,最後迷失掉事物本身的價值及意義。買錄音帶不是為了音樂而是為了偶像的照片;讀書的目的絕對是升學大於求知;和工作間其實沒有等號的應酬,卻是一種真實的社會現象,…那個時候過於天真,還真的以為自己這麼想,世界就會變成什麼樣子。    後來我終於明白,「不執著」或許也是一種美德。畢竟在苦苦堅持之後,事物的定義還是會隨時光而改變。也許這一切你早就已經知道了,然而在學會不純粹與不執著之後,終於有一天,你不是你而我也不是我……    不說了。    不喜歡寫字。    只是想告訴你,希望你一切都好。 關白  

 

|回到頁首 | 返回第十五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