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張桂芳〈血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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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學貴慎始】    這是開學第一天,對亞美而言,每個"第一"總帶著無線希望,就像是一元復始,萬象更新的傳統,亞美總習慣在開學的第一月,每個月的第一周,每周的第一天立下轟轟烈烈的計畫表,期望藉著"一"這個好兆頭而擁有天賜的力量,去完成他日復一日依在拖延的讀書計畫,上了這所明星國中以後,從國一就籠罩在聯考的陰影之下,全校師生莫不為此共同目標傾盡全力,因為分不進好班的學生沒人照顧,教不到好班的老師沒人尊敬。    亞美看著佈告欄,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名字,「林亞美,十二班」,「十二班?亞美怵目驚心,怎麼會這樣後面?全校每年級均有十八班,依照教務處不成文的規定:好班總是排在最前面,那自己是B段班了?」「啊!你運氣不好,被抽到這麼後面!」亞美嚇了一跳,原來是艾萍。    「你知道這是怎麼分的嗎?一年級我還上過二次紅榜耶!怎麼會這樣?」亞美本來想說,你是班上的三十幾名都還被分在五班,我這個十九名的怎會在十二班?但到底還是忍住了。    「你不知道啊?我們學校現在被督學列為嚴格列管學校,因為分班和課後輔導的太嚴重啦!為了要表示我們也是教學正常化,所以今天學校採混合制,前六個好班是以原來的好班為班底,抽走幾個,在加入幾個B段班的,這樣不致於影響整班的素質太大,然後把B段班抽入那些從A段班抽出來的倒楣鬼,再加上幾個C段班的,好讓督學來查時,覺得整個班成績有高有低很正常,至於C段班就顧不了那麼多了。」艾平輕輕鬆鬆的說著,當然,她媽媽是學校裡的王牌老師,所以,她絕不會被「抽中」。    「唉呀!亞美,現在你成了樓上班的啦!」徐淑惠走過來,很刻薄的笑了,徐是她的死對頭。 亞美渾渾噩噩的上了樓梯,默默的數著一、二、三、到!三樓的第一間,十二班。黑板上的老師,特屬於教B段班的老師,絕非王牌名不見經傳的老師,正在黑板上用力的寫下「學櫃慎始」,學貴慎始?那麼她是完了,進不了好班表示上不了好高中,考不上好高中就是進不了大學,進不了大學就沒辦法找到好工作……亞美想著想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艾平輕輕鬆鬆的笑,徐淑惠的諷刺-「樓上班」室好班對壞班的鄙夷式稱呼,因為班會時校長曾到每一個好班精神講話,「橘子論」言猶在耳:校長就像是一個賣橘子的人,挑最大最美最甜的橘子,放在最顯眼的地方,你們就是校長最得意的橘子,學校的門面,所以把你們排在一樓,外賓一來就可看到,再也不會有校長聊天了,校長馬蹄形,猶如紫禁城與中南海(亦即校長辦公室、老師休息室)有著點與點之間,直線的最短距離。哈!哈!哈!二樓是離中原還算近的長江流域,偶爾還受雨露恩澤,三樓就是聯外塞北了,從此就將在外了,哈!哈! 【第二章:身在曹營心在漢】    吵!吵!吵!簡直過分到極點了!已經上課二十分鐘了,班上還是一團亂,那幾個三八還在滿場飛,更過分的是-老師也還沒來。已經開學一個禮拜了,亞美沒跟任何一個人說過話,一半因為悲憤,一半是不屑,她總是隨時露出一副懷恨世界的表情,不過B段班也有B段班的好處,英文、數學都只上課本的,補充教材老師說有興趣的自己看,英文文法也簡簡單單,就課本上那幾個句型,史地的測驗卷用基礎版,裡頭都是有背有分的題目,更令人驚訝的是,居然可以上家政和美術課!而不再是數學老師兼家政老師、美術課等於音樂克,亞美第一次上音樂課站在弧形站台上,在搖晃不穩中和全班合唱「啊!卡布里島」,在輕揚的月因中,還忍不住露出笑容。    第一次月考過去了,亞美輕輕鬆鬆第一名,回想起過去拼死活才考十幾名,一分之差可以差五名的情況真不可以道里計。亞美用眼睛喵了眼成績單,第二名跟她差了十分。    「今天我們重選班長和幹部,一個多月了,大家也應該熟了。」導師在台上講著,亞美最恨她,沒有看過那麼不敬業的老師,教英文,生字、課文念過一遍,一課就算了事不說,上課還故意倚在窗台邊,用一之眼睛偷瞄她托兒所裡的小兒子,英文念著念著,還會爆出一句:「啊!昨天又忘了倒垃圾,現在一定很臭!」    就在亞美滿心不悅的數著大戽斗的罪狀時,突然發現自己當選班長了!望著那壓倒性的票數,和耳邊唧唧喳喳的聲音說著:「選她啦!她什麼都好!」「開玩笑!她全班最強的!」「對呀!難得我們B段班也有那麼厲害的!」亞美突然為自己的惡嘴臉感到羞愧,也為這一群她不視為「同學」的同學感到驚異。她所熟知的同學是-很在乎功課,更重視分數(為了你改考卷不肯多給她一分,會終生不再跟你講話),很難欣賞別人的成就、很靜的人。面對這一群不在乎功課、偶像、漫畫、小說擺第一、生羅活虎又坦率真誠的新同學,亞美有些茫然了,更怕的是內心裡有一點點喜歡的感覺。    要不是今天看見李秋玲,亞美不會有如夢初醒的感覺。學校有四棟校舍,三棟連成一個馬蹄形,另一棟小樓則孤單的座落在靠東邊的圍牆旁,這棟樓只有二層,一樓是托兒所,二樓是三個年級的益智班。這彷彿是學校的幽暗角落,人跡罕至,只有樓下托兒所孩子偶爾的哭聲,和益智班同學稀稀落落的笑聲。亞美想到了一年即上學期第一次月考完的隔天,李秋玲的媽媽帶著李秋玲,站在門口哀求老師的情形,那個婦人十分老實,在老師絕決地說"不行"又走回台上繼續上國文課後,只一次次地說著"老師,拜託你。"卻不敢跨入門口一步,大概有二十分鐘吧!老師繼續用她那長繭的聲帶毫無感情的唸著沈三百的兒時記趣,李媽媽則不斷地說著:「拜託老師,老師不要這樣,這樣她就完了。」這好像是全世界最難聽的二重奏,無情冰冷的主旋律,配上卑微單調的伴奏,之後,李媽媽牽著李秋玲走了,全班都不知道到底什麼事,也沒人敢問,只是李秋玲從此沒來班上上課了,而李媽媽那張被歲月所雕蝕的悲苦的臉和不搭調的衣著,卻成了記憶中不明所以卻心痛的風景。一直到很久以後,一年級下學期吧!亞美竟又碰見李秋玲,更令人驚訝的是,李秋玲還在學校中。 「李秋玲!你現在在哪一班啊!」亞美問道。    「我…在…啟智班。」李秋玲吞吞吐吐地說了,亞美楞住了,以為她在開玩笑,但是,瞬間亞美楞住了,李秋玲制服上的班號,繡著"二十三班",二十三班,那的確是了。普通班到十八班為止。    「為什麼啊!為什麼啊!」亞美幾乎吼了起來,她終於明白那天為什麼李秋玲低著偷的原因。印象中,啟智班的同學,彷彿都是同一個家族出來的,小小的眼兒、白白的臉,微張的嘴,但是李秋玲不像啊!    「其實,盧老師早就叫我轉班了。老師不是都定背科九十分,理科八十分嗎?那時,我就常常被打,每次打很多下,老師就就注意到了,然後就打電話到我家,問我到底有沒有在唸書,為什麼班上大多數人考八十分的背科,我只考七十分,數學大家平均七十幾的時候,我只有五十分,我告訴她,我有廿而且盡全力唸了,有小考的時候,根本不敢睡覺。」亞美道是沒注意到李秋玲每次都考最差,一方面是每次考完,如果不用被打,就慶幸的一顆心直跳,哪有餘力注意別人,另一方面,亞美也只留意那些考的比她好的人。    「後來,輔導室不是做智力測驗和性向測驗嗎?老師又打電話給我,說我智力比一般正常人低,根本不能唸她的班。考完月考,她就很生氣,說我一個人每一科平均都差班上平均的十分以上,要拖掉總平均好幾個百分點,害我們班排三個最好班的最後。她說我不能唸普通班,但是我也沒笨到要唸啟智班啊!」那時的李秋玲,有很多無奈,很多悲哀,今天卻完完全全的認不出來了,在走廊上遇見,一直到擦身而過,亞美才認出她來,李秋玲整個變了,夾雜在那一群叫她班長的同學中,李不再令人感覺突兀,反而很自然,像是生就是同一個族群裡的,用著同樣緩慢的速度,同樣含糊的發音,微傾著頭大聲交談著。認同是同化的開始,亞美望著李秋玲,好像望著另一個自己,一個是啟智班的頭子,一個是B段班的班長,亞美突然很驚惶,現在,那些A段班的看她,是不是已經不再覺得奇怪"為什麼她會分到這個班?",而是認為就像鵝卵石沉澱在下游,如呼吸一般自然?禮拜三的拔河比賽,亞美班上全年級第一,首回碰上的是二年一班,一股A、B段之分的競爭心態立即浮現,沒多久後,她們班全面勝利,也就在班上抬起她,丟著她的時候,對這個班突然產生強烈的認同,有那麼一刻她覺得以十二班為榮。見了李秋玲之後,亞美覺得自己突然好像從糊塗的美夢中醒來,清晰地想起二年一班輸了之後,拍拍塵土,滿不在乎的樣子,好像亞美她們欣喜若狂的勝利,只是一個不屑爭取的標的。    大環境是可怕的,潛移默化人於無形,像剛剛的數學課測驗,亞美七十八分,老師唸出分數並發回考卷時,流露出的讚賞眼神和同學的驚呼,亞美隱燃覺得教噢,卻忘了過去數學若考低於八十,很可能就是全班最低,大環境就是這樣恐怖,如果你置身於一個較高的水平中,你不知不覺就提升了程度,相反的,在差的水平中,就很難對自己做嚴格的要求,因為奪魁太容易,久而久之就減弱了實力,虛長了銳氣,「夜郎亞美」這是亞美給自己的綽號,同以深自砥礪。學校單位說的好聽,分班段是為了因材施教,李秋玲呢?進了啟智班,便被視為蠢材,然後因材施教成真正的蠢材。B段班的老師,「因材施教」的結果,又埋沒了多少人在未發揮潛力的能力,當一個只被要求董最基本的就很好了,她又怎麼能相信自己原可以懂得更多?亞美暗暗發誓,絕對要爭取到那十個B段升A段班的名額。    真正讓亞美痛下決心的,是榮譽卡事件。那天學校集合班長,亞美沒聽到,因為班上實在太吵。一直到訓導處派人來催,亞美才慌慌張張的跑去集合,訓導主任已經青了臉,對她吼著:「要廣播幾次才要來?」    「我沒聽見集合,好像播音器壞了。」亞美據實以答。    「擴音器會壞?還是你頭腦壞了?聽到廣播就要竟下心來用心聽,有聽怎麼會聽不到?班上吵死人還賴給擴音器!榮譽卡拿來!」訓導主任齜牙列嘴的罵著。榮譽卡是她們學校特設的制度,那卡設計的鋼剛好,可以塞在制服西裝外套的上口袋,全校任何師長可以在上面打差或打圈,附上簽名及理由,三個差扣操行總平均一分,三個圈加總平均一分。這樣的制度美其名是培養學生的榮譽感,其實是加強老師們對學生的制約,好處雖有,但師長們掌決定的生殺大權,卻也釀成許多冤情和不公。亞美慢吞吞的抽出榮譽卡,她實在珍視它,一向那上面只有「O」,沒一口氣畫了六個「X」。亞美用力的含住淚水。    「妳怎麼現在才來?」訓導主任問道,大家才發現,有個人珊珊來遲。    「老師不下課,而且規定沒下課前,不能出來集合!」那人慢條斯理說著,胸上繡著二年一班。訓導主任竟沒有再接腔。    集合完了,亞美木然地走在走廊上,胸口的榮譽卡像是會灼傷人。亞美好恨自己,為什麼這麼沒勇氣,為什麼不敢叫訓導主任做個實驗,看看擴音器是不是壞了?為什麼自己說的是實話,卻心虛,難道是因為主任那快速瞄過她班號的眼神嗎,因為自知不會被相信而膽怯嗎?    「同學,你實在笨,隨便找個理由嘛!像我剛下課,實在好想上廁所,就先去再來。」那個二年一班的說。    你懂什麼?在你還沒說理由之前,他就準備原諒你,而我呢?難道連班級也可看出一個人的可信度?上了B段班除了證明功課差以外,竟還表示人格破產?她一定要跳出這個環境?亞美哭著衝進廁所。    接下來的景象,卻教她一生無法忘記。 【第三章: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從】    由於上課已久,亞美沒想到廁所會有人,她敲也沒敲,一把拉開了第一間廁所的門,突然間兩個幾近赤裸的人體映入眼簾,三個人同時驚愕的楞住了,濁重的呼吸聲卻仍迴盪空中。    「滾!」較高的那人喊道。亞美拔腿就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教室。她完全沒法上課,不斷地想吐,腦中不停出現那張微沁著汗水,俊挺而酷似男孩的臉,但是,她知道那是個女的,從滑落在地上的兩條裙子可以證明,兩個女孩子…擁抱……撫摸……接吻,亞美不寒而慄,廁所裡那低沉粗重,如野獸般的喘息,又響在耳際,想起那隻握著同性胸部的手,亞美幾乎崩潰。    「林亞美,妳要不要看我的情書?順便幫我修改。」何巧如說。看著何巧如嬌羞又興奮的樣子,亞美突然覺得安慰,她想,雖然國中生就結交異性朋友不好,但總比"結交"同性朋友好的多!於市一反常態的街了過來。    香水信紙撲鼻而來一種粉嫩的香味,「親愛的你:我可望跟你做朋友,但你我總是相隔千哩,有時在走廊上遇見你,你高瘦的身形,低沉的嗓音,都使我忘了呼吸,我常想,為什麼同在一個學校卻咫尺天涯,我更忌妒那些培在你身邊的人……」信紙上一隻隻可愛的河馬圖案在眼前亂飛,「同在一個學校」?那何巧如是寫給女的?天啊!這世界還有人正常的活著嗎?連可愛的巧如……    「妳覺得我寫的怎樣?寫信給他的人太多了,我必須特別一點,不過沒辦法,他太帥了,女朋友一堆,籃球又打得好,妳覺得我夠漂亮嗎?」何巧如叨叨不休直說。    「噁心!變態!」亞美克制不住吼了出來。    放學的時候,亞美一個人走,今天真是晦氣的一天,不想到校門口對面去等車了,人山人海的一見就煩,直接到總站去坐好了,慢慢地離學校有一段距離了,亞美瞧見了不遠處有一群削頭髮的人在那兒,臉似乎朝著她這邊看,亞美微微一凜,是繼續走還或不走?最後她決定若無其事的走過去,一年級的時候,班上有個女孩被C段班的打了,聽說也是在總站,因著學校的差別待遇,使A、C段班之間水火不容,那時起,亞美再與C段班狹路相逢時,總會刻意以一種不急不徐的步伐,來表示她絕不害怕,外加一種毫無表情的表情,免的她們以為妳高噢,或看出妳膽怯,這是她防身的不二法門,愈走愈近的時候,亞美突然放鬆了,哈!她現在是十二班呀!真是杞人憂天,早就不是對象了,正自竊喜的時候……    「喂!站住!」那群人其中之一喊道。    「什麼事?」亞美力持鎮定,開始後悔今早把所有的積蓄都放在身上。    「今天早上的事,妳不要多嘴。」亞美被圍住了,黑暗中,她也看清了開口的人,就是那個"男的"。    「妳聽見了嗎?否則走著瞧!」另一個人晃了晃手中的刀。    「嗯!」亞美點著頭,卻說不出任何話來。    「妳記住了!」那高個子說完,她們揚長而去。留下亞美兀自發抖。    事過境遷將近一個月過去了,亞美全力衝刺期中考,也逐漸淡忘了這些事。放學了,也習慣一個人走。    「林亞美!」有人背後叫她。一回頭,亞美嚇了一跳,聽聲音還以為是男孩子,她一眼就認出是那高個子的"男的"。入冬了,學校換季了,穿了褲裝的她,更加雌雄莫辨。    「我什麼都沒講,真的。」亞美立即說道。    「我知道!只是想陪妳走一段路。」她於是就走在亞美旁邊,沉默的走著,亞美偷眼望她,路燈下只見挺直的鼻樑。    「妳叫什麼名字?」亞美問。    「堯世賢。」亞美心驚,難不成是天生的宿命?連名字都這麼男性化。    「我叫林亞美。」    「我早知道。」就這樣兩人無話,一直到亞美上了公車。這個奇特的怪現象,一直持續了快一個月。有時候堯世賢走在她身旁,有時候走在她身後,不變的是沉默。直到今天早上,何巧如半是生氣半是怨懟的向她說:「林亞美!原來妳是我的情敵!妳早就認識堯世賢,你還敢罵我變態!卑鄙的人。」    「妳在說什麼啊!妳又不是不知道,堯世賢有女朋友了!何況我也不喜歡她,她充其量也只是個很像男的的女的。」亞美覺得含冤莫白,又好怕被誤會。    「妳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那個林麗芬一個月前就被開除了!誰不知道你想趁虛而入。」巧如也尖聲回敬。    那天放學,堯世賢仍走在她後面,亞美邊想著巧如的話,邊兀自生氣,原來,從林麗芬被退學後,她就開始跟著自己,原來,她別有用心!亞美更恨自己,幹嘛不拒絕?弄得現在蒙上不白之冤。    「堯世賢!妳走開!我跟你不是同一種人!妳別想我做你的入幕之賓!同性戀就夠噁心了,更何況一個不專情的同性戀!」亞美怒吼,她實在沒法忍受,明明是他在煩她,為何別人看不清楚?趁虛而入?笑話,她可是敬謝不敏。    跳上公車,報復性的快感瞬間消失,是為了路燈下那張受傷而不肯流露出痛苦的臉嗎?一路上心不在焉,下了公車,走進巷子,家門在望,突然間,有人閃出來,亞美一楞,來不及反應,已趕到上腹部一陣痙攣,很快的一次!兩次!亞美蹲在地上,只覺手按住腹部處,一陣溫暖,好像有熱水緩緩流出。    在有知覺已在病床上.爸媽疲憊憂心的臉,立現眼前,原來自己側在路邊,一個細心的駕駛人發現了,給送到醫院去,幸好,差一點沒輾到。人來人往的,教務主任,訓導主任,老師都來了,但就是沒她衷心盼望的人。    她明白世賢為什麼陪她回來,又是為什麼每次陪她上車之後,總憂心的東張西望,一直以來,她還以為那是堯的習慣動作,原來是怕有人跟她上了車,甚至有幾次,堯還陪著她坐公車,直到家門口,想必是有誰也上了車吧!堯為什麼知道有人要對她不利?跟林麗芬有關嗎?林被學校開除將近一個月,而堯也送了她一個月……想了許多許久,亞美仍摸不著頭緒。    「小妹妹,妳男朋友送花給你。」護士推門進來說道。    「請幫我叫住他!」亞美聲音急切,護士小姐立刻推門而去。    「他已經走了,小妹妹好幸福,有這麼帥的男朋友。」說著邊把花遞給她。亞美心中悵然,為何不說句話就走?想必她傷他太深。花是紫色的風信子,上面有張小卡,亞美讀著,「林同學:妳的受傷我應負最大責任,我會給你一個交代。堯世賢。」字跡蒼勁,亞美突然懷念起偶然經過球場,堯世賢他們校隊練球時,他那有力的手,那雙手同時卻也是校內外作文比賽的高手,意識到自己的戀戀不捨,亞美不絕意緒茫然。    回到學校,亞美才真正感到"受傷",整個學校謠傳她是被"情殺",又說她是台北最大的太妹幫「紅玫瑰」裡的一員,亞美突然懂了,訓導主任他們來,不是為了探病,而是假探病之名,行調查之實。也難怪媽媽見了那一束風信子,直逼問她那是誰送的,想必主任亦向媽媽說了些什麼。面對大家的竊竊私語,亞美覺得令人窒息般的痛苦難受,她覺得自己被師長 棄了,從此歸不得好班的隊伍;她覺得被同學排斥了,從此再沒敬佩的眼神;她覺得父母對她心存疑念,不復關愛。    放學的時候,亞美感到無比輕鬆,終於可以脫離學校了,想起國文老師,亞美就心痛,今天上課是她有史以來不叫亞美回答問題的,過去那種「這個問題只有亞美會答」的神情竟已不再,離開學校,覺得終於得到釋放,也不想回家,只怕從一個大地獄掉進一個小地獄,她必須找個沒人認識她的地方,好好地放鬆自己,好讓自己不用裝做得快樂、很開心的樣子。    「原來你在這裡!」亞美嚇一跳,竟然是堯世賢。    「你怎麼找到這裡的?」亞美半是驚訝半是高興。    「福爾摩斯。」堯世賢說。    「快講呀!」亞美追問。    「這還不簡單?你一定沒這麼晚回家過,像你這樣的乖孩子,又一定什麼地方也不知道,頂多也只有附近坐坐。所以,我就想一定在附近,速食店就有可能。」被說的好像個透明人四的,亞美有點懊惱。    「對啦!我還沒想你道歉加道謝,那天我罵你的話,真對不起,我該感激你,否則我會提早『被殺』,原來你是我的免費保鑣,我真是不識好人心。」亞美注意到堯世賢的臉上,突然閃過錯綜複雜的陰暗神情。    「算了,別提了,我不知道她們竟會等在妳家。妳家裡還好吧?班上呢?」    「遭透了,在班上沒人跟我講話,大家竊竊私語,在走廊上有人指指點點,老師也都不理我,學校是這樣,家裡也是!爸爸竟然說:『可悲的人必有可恨之處。』媽媽本來還算相信我,見到妳送的花以後,就說:『還說沒關係!平白無故人家怎麼會送花?這名字就跟你們訓導主任跟我提過的一樣!還有鄰居說看見她送妳回來!』。」亞美模仿著爸媽,聲音卻漸漸哽咽。    「怎麼辦?沒人相信我了!我什麼也沒做呀!在學校,我還可以裝作堅強,我不要她們看出我痛苦,我不讓她們打敗我……可是……在家裡……我也要…裝嗎?爸爸看到我,總……總露出……露…出…那種…瞧…不…起…的樣子……媽…也…是…都…都…不講話……我…想到要……一起吃飯……我…就…怕…」亞美忍不住哭了起來,她實在裝不下去了。    「我沒有朋友……,小學的朋友,早就沒連絡了,國一…那個…班…也沒有…半個…真…正…的朋友。」亞美又哭起來,冤抑莫名之中,亞美只覺堯世賢是可以信靠的人,全世界唯一可以讓她卸下武器的人。    「記得嗎?我會給你一個交代。明天放學,來我家好嗎?」亞美茫茫然點頭,堯世賢風一樣走了。    這天上課,亞美特別振作,高興的是在放學後有個去處。下了課,亞美環顧四周,有個不相識的女孩過來說:「校門口左邊那輛計程車。」亞美一進車子,堯世賢便問:「今天還有誰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嗎?」亞美會意,堯必是「鎮壓」過了,怪不得她們改成生疏的禮貌,亞美不禁苦笑,什麼時候她也成了惡勢力?其實,這樣做又有什麼用?她們的眼光一樣可以殺死她。    「到了!」車子已行至外雙溪,停在一棟紫色的小別墅前。    「你爸媽……?」    「別擔心,不到半夜他們不會回來。」    一進屋,直接上3F。亞美一驚,竟已有四、五十人聚集。堯世賢拉她往前面走。    「各位姊妹!這就是我們誤傷的人-林亞美。我想,本黨所有人員,都應該向她表示歉意。」    「真對不起。」亞美愕然,包括堯世賢在內,四、五十人都向她鞠躬。    「為了我們的魯莽,林亞美在學校受排斥,在家裡也待不下去,為了補償她,我們至少該弄清真相始末,雖然已無補於事,但道義上仍應如此,並給這整件事的始作俑者一個懲罰。」堯世賢說。接著亞美看見林麗芬被推出來。    「大家都以為,林麗芬被開除是因為十月十二日林亞美看見我們的事,而去告密所造成,對嗎?」    「對!」    「林麗芬,你為什麼被開除呢?」林倔將的不開口,被左右的人,各踢打了數下。亞美驚呆了,這是什麼?私刑?    「是不是因為被搜出避孕藥?」    「是」亞美楞住了,望著林麗芬流血的臉,她和堯世賢不是一對嗎?避孕藥?而堯竟為了她背負了「林麗芬一被開除,就追別的女生。」的臭名!四、五十個人似乎也都傻住了,全場靜寂一片。    「是她叫大家給林亞美一個教訓的嗎?」堯世賢詢問全場。    「對!她說林亞美為了接近你,故意抖出她,讓學校將她開除。」一個人應道。    「事後呢?」    「她說給林亞美的教訓太輕,要讓她也被學校開除,所以我們要發散宣傳單,放在全校每一個班的講桌上,上面寫林亞美的壞話。」    「誰不知道你是為了我交了一個『真正』的男人,才要整我!」林麗芬尖聲叫道。    「不是!當初就是因為我的私心,想隱瞞妳被開除的原因,免的你在黨內被排斥,才造成這種後果!在你計畫傷他之前,我還是錯過了最後的挽救機會,不想說出來,只以為陪著她走,妳們沒機會下手,過一陣子也就會算了。」    「別講那麼好聽!我告訴你!假男人永遠比不上真的!哈!哈!哈!」    「多說無益,現在我宣布,林麗芬從此開除黨籍。」    眾人氣憤之聲四起,亞美依稀聽見林麗芬似乎被嗚住嘴巴的尖叫。亞美望著這個站在長桌前的人,一下子竟憔悴如許,這樣的"公聽會",其實受傷最大的是他,但為了自己的清白,他竟不惜如此。    「對不起,終於給你一個交代,雖然挽回不了什麼,但至少她們不會再傷妳。」    「林麗芬會怎樣?」    「開除黨籍之後,血玫瑰必須除掉,另外,過去所結下的樑子,黨內不會再保護他,別人不會再對她客氣了,她又是個好惹事的人。」堯世賢的臉上,交織痛苦和憂心的愁緒,亞美驚覺他是如此用心用情。    寒假真是快樂,這是上了中學以來,第一次有假期,B段班不用輔導,亞美樂成天和堯她們出去玩,現在她也學會了刀槍不入之功,學校同學只要不犯著她,她們怎麼想不關她的事,就像堯所說:「我們是兄弟,而她們呢?是背義小人。」至於父母,亞美也學會漠視加三緘其口,一回家立即衝進房間,鎖門,倒頭大睡;再說到學校裡那些"元始天尊",就更不值一提了。    終於在寒假的最後一天,堯召開會議,會中議決亞美獲得入黨資格。亞美既喜且懼,喜的是這一個月來的「歷練」,他知道這個黨加入不易,從現實的觀點來看,它是最大的黨,台北市在外面混的人無所不懼;從實際的方面來想,任何人走投無路可來住堯家,鳥語花香,沒有大人干涉,錦衣玉食,所以人人逕相想要加入,懼的是這是個紀律嚴明的黨,一加入恐怕難以回頭。    「妳願意嗎?」眾人回眸凝視。    「願意。」    「那麼,小歡帶好去紋上黨徽。」    來到了萬華,一種破舊的市容立即呈現,紊亂和晦暗好像個什麼惡兆似的,透過老舊的風貌提點她。    「就是這間了。」穿過重重陋巷,小歡指著前面一家有著破舊招牌的小店,上寫「無痛紋身」,亞美戰慄,這麼破舊?衛生嗎?痛嗎?    「快點啊!別怕啦!這個老師傅幫過很多重要人物刺青過喔!」    進了屋裡,店面極小,只見一個老人,另外看見很多銅針一把一把的,一個個酒精燈,很多顏料。    「又帶人來啦!」老頭問。    「對!一樣的血玫瑰,右肩 骨上。」    「要好好考慮!有沒有考慮清楚?這不是刺著玩的!以後不要了沒辦法去掉!」    「阿伯!你再煩什麼啦!像我就一輩子也不想去掉!快啦!」小歡代答。    「那趴好吧!我拿你們年輕人沒辦法!你們很快又要後悔的啦!刺青什麼好!」    「奇怪!阿伯!你還轉不賺錢啊!」聽著他們一搭一唱,亞美放鬆不少,寬了衣趴在床上。涼涼的酒精四的東西塗過以後,火熱的針立即扎入。痛的亞美叫了出來。小歡還在那兒廢話:「這個師父手藝最好!不用把圖案先印上去,就可以直接刺。」一針又一針,每一針都帶來刻骨的痙攣。    「各位姊妹!我們的新夥伴小亞,已經完成了血之玫瑰,證實了她的誠意,從今天起,我們必須接納她一如自己的骨肉兄弟。」堯先作開場。    「在我最絕望的時候,謝謝你們支持,使我不致無處可去;在我被冤曲的時候,只有你們是非分明,謝謝你們讓我知道還有另一種生活。」亞美哽咽。    「用心呼喚     親愛的兄弟     曾經與你     抵擋昨日的風雨     多少個夜     徘徊在夢裡     呼嘯聲     依舊清晰     X  X  X     用心呼喚     親愛的兄弟     曾經與你     攜手期待著黎明     鮮血淚滴     不能夠忘記     X  X  X     我們的心     像鋼鐵的心     穿過烈焰     在火中升起     昨天的夢     為歷史     寫下永恆的詩句     X  X  X     我們的心     像鋼鐵的心     生命有盡     而希望無盡     用我熱血     再次凝聚     就算無名     也頂天立地」    眾人低聲唱著黨歌,並輪流走向大長桌,亞美劃開手指,浸入碗中,每一位走向前來的人也都利刃割手、擠血入水,再輪流依序,每人各喝了一口血水,啊!在這個歃血為盟的夜裡,青春如酒,歲月當歌。    大夥酒罷、歌罷、舞罷、笑罷,東倒西外各自睡去,亞美進入堯的書房,想看堯是否在那,見堯竟有一個大橡木書桌,不禁失笑,不唸書的人用這麼好的桌子?亞美意外地看見一本燙金日記,好奇心的驅使之下,她翻開了它。首頁題道:    「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     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    厚厚一整本日記,紀錄了半年來的相識,亞美沒想到,自己竟是主角。不知何時,堯已在身後,回眸一瞬間,欲對已忘言,亞美於是決定托負此身,此夜。 【第四章:大直落日,目沈福山】    「小亞!大事不好了!被抓了!」是小歡。    「什麼?」    「堯、小信、小竹都被抓了,只剩小慧跑了回來。說是拿到一半,突然走廊上有人,也沒開燈,好幾個,一直到衝過來了才亮探照燈,結果就給抓了。」    「不是小竹在把風嗎?」    「對啊!可是學校好像老早知道,是預先躲在大樓裡的,等我們一行動才抓人,因為聽小麗說小竹並沒看見人接近大樓。」    「小麗怎麼樣?」    「腿受傷了,那時她尿急,跑到2F去上廁所,聽見騷動,趕緊從廁所窗戶跳下,兩腿都嚴重擦傷,有點骨折。怕是怕學校明天會查,她們有看到有人掉落花圃。」掛完電話,亞美心亂如麻。有回堯問他最大心願是什麼?她告訴堯:「回A段班吧!」堯細問:「真的嗎?」她答:「開玩笑的啦!你以為那麼簡單呀!必須B段班全部的十名內,上學期期末考,我就已經是第十三名了。」堯很認真的說:「才超過三名而已,若是你這學期都第一名呢?是不是可以?」她笑答:「怎麼可能嘛!都第一名。」    就這樣一句玩笑話,堯卻窺出是她內心深處真正的夢想。第一次段考前夕,堯給了她一包東西,低聲囑咐:「快回家看。」一回家打開,天啊!竟是考卷!亞美充分預考後,果然得第一。第二次段考,不知道是學校發覺了還是怎樣?考卷已先印好,分封裝袋給監考老師,而不再是堆疊在教務處,堯又在考前給了她一包,亞美問堯怎麼拿到,堯笑說是用萬能匙打開老師抽屜拿的,亞美自然又是第一名。但是,這次月考,學校就嚴加防範,所有考卷閉鎖在油印室裡,大門並層層加鎖。亞美有個很壞的預感,學校已設網在等,所以她要堯千萬別再去。堯說她會找三個人,一個把風,二個疊羅漢,他自己再疊上去,由氣窗爬入取卷……    亞美心急如焚,等不急天亮,便趕快到校,正好看見堯她們三人出來,顯然一夜沒睡被盤問,三人憔悴不堪,惟堯的眼裡仍存有異彩。 「怎麼樣了?」亞美按奈不住。    「沒事!」堯笑了笑。覷了四下沒人,堯拉她到廁所,解開褲扣和皮帶,拉開襯衫和衛生衣,一疊考卷滑了出來,八科!一科不少!    「怎麼回事?」亞美驚愕極了。    「功不可唐捐。聽見腳步聲時,我就知道完了,大聲叫小竹、小信她們快跑,那時我已在裡面了,所幸要的題目都抽出來了,藏好。她們弄半天進來,一看C段班的考卷沒少,以為我還沒動手。」堯笑笑地說。    「你騙人!你明知道這次會被抓!」亞美哭了。    考完試,亞美不負眾望,成了紅玫瑰裡唯一破天荒的A段生,卻在同一天,公佈欄也貼出了堯她們四人被開除的消息。猶如親潮與黑潮,來看地球的南與北,曾有那麼短暫的一段,在太平洋的西岸交會,黑潮溫暖了親潮的胸臆,親潮澄清了黑潮的眼睛,但中就像兩艘反向的船,漸行漸遠,各有各的宿命。    上了A段班之後,亞美不再有時間出去玩了,禮拜一到禮拜天,天天上到十點,爸爸媽媽輪流來接她,亞美成了國三班中的「爭取前三志願新尖兵」,日子雖苦,但內心踏實,一晃竟兩個月過去了,亞美完全沉浸在回到「好橘子」行列的快樂裡,竟與舊日好友全無聯繫。一日,爸來接她,有人敲敲車窗,爸搖下來,原來是小歡!亞美一驚,深恐父女才恢復的感情又起波瀾。忙推門而出。    「好無情!堯不該不供出你,若供出你她也不會被退學。若不是堯,我們會像對林麗芬一樣,用稀鹽酸把你身上的血玫瑰溶蝕掉!」小歡恨恨地走了,亞美舒了一口氣,自己究竟不適合那樣的血腥暴力。    考上一女中的那天,一封掛號的限時信來,亞美納悶,因自己一向沒有信。    「小亞!先說恭喜:我赴美亦已近一年,欣見你完成你的理想。當你對我說,你最大的希望是轉回A段班時,我已知道,此生你我絕非同路。但我決意去完成你的渴望,至少讓你站在公平點上。至此,我明白大直日落、暮沉福山的壯麗,將成心中最悲涼的風景,因為沒有你。    我很後悔,當初要你紋身,私心的以為這樣可以羈絆住你,你曾對我說過同性戀分兩種:一是天生的同性戀人,像我;一是假性的同性戀人,像你,是青春的年紀再沒有一性的環境下,尋找同性來寄託感情,隨時都可恢復正常,是的『生命寫史血寫詩,青春誤我我誤卿』且當作過去的一段寫照。也許再會無期,珍重。堯。」    人生的可怕與可貴,在於後悔無益,此生彼刻彼情真,終將記取,玫瑰心事終將渺遠,玫瑰紋身的血痕將成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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