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劉序昭〈無非愛情〉
  • 最後修訂日期:
是間「鴿籠」。不過裡頭是比它外面的積木形象要大許多,這我倒是有些意料之外。房東就住在這裡,三個空房間和一個大客廳全是她的。知道他現在有意要分出一間房,我就順便按圖索驥地來了,而且這裡租金實在低廉──說穿了,我奉半就圖著這一點。    這次出來租房子是自己的意思。上星期剛寄發的大學聯考成績單,對我而言,有沒有它並不是頂要緊的,因為它上頭膿瘡百孔的數字,絕不能替我在補習班的櫃檯上掙足面子,或者在學費價碼上得到斡旋的空間。不過,一切似乎就該這麼:男子漢大丈夫,在那兒跌了跟斗,就在哪兒抬頭挺胸。心一橫,掐著分類廣告租屋欄索到了這裡,索個重新唸書的空間。    這時房東領著著我在屋內 走幾回,並且摘要地把房子內外講個大概。她領我到房間。    我一眼就揪上前頭的窗子,擰了下眉頭,走上前。    其實窗子很好,方亮亮的,甚至挑不上沾了一絲灰塵的毛病。可是有了窗子,就該有些風景什麼的,但卻又是另一道窗,不偏不歪地挺在對面,像是在示威似的。房東說,這一帶的公寓都是一個樣,各各櫛次鱗比地擁呀擠的,氣像是透不過來,可也沒人喘,安安分份手著房子,日子也照樣過的舒坦。我只能說,現代人生存哲學的算盤實在撥得精,或許這裡公寓頂樓上被算計加蓋一層(我戲稱它「鴿籠」),也正是這類算盤下的產物。    我答應晚上就搬來。    當天晚上,我苦哈哈地拖著背脊,肩上兩擔、手上兩掛,就這麼一路癲過來。臨上樓時,逆著暈光下來一個長髮,是個男老外。樓梯間很狹窄,我讓出了門口。他說聲謝,走了,又折回來,好像意識到了什麼,看向我:「你需要幫忙嗎?」國語說的很好。我朝上看著樓梯想:反正不多這五樓。「不,謝謝。」    他笑笑地走了。    我奇怪這年頭還有人有興頭敦親睦鄰。    爬上第三樓我才發現上錯了樓,我的鴿籠在隔壁棟。    顛上了五樓新窩,手腳全失了知覺,臭汗惹了一身。晚飯還沒功夫吃,兩眼已經把持不住睡意。對樓窗子亮著,亮得有些侵犯,雖說是隔著窗簾。我感覺到不只是光,應該還別的。其實這樣的距離(兩窗的空檔絕不超過二公尺),不管是誰,都會造成一種負擔。一下就睡死了。    醒得很早,才四點半,這麼倉促的睡眠,全是一腔空肚搞的,醒得我不情不願。天全亮開了--夏天白晝長的慣性。    「呵--」打了個哈欠,氣吸了好大一口,誰都聽的出我裡頭的睏。開了窗,坐在書桌上,兩眼緩滯地吊在對樓,窗還亮著,不過光度被天掩掉了不少。我知道那不是初醒時的朦朧,而是度了一夜後的疲態。    這時嚴掩的窗簾上黑了一個身影,形象漸漸聚焦。眼裡頭的惺忪已經散了,這個影子逗醒了我。不過是男是女我還待細看時,窗開了。    一個男的。他彷彿嚇了一跳,煞白了整張臉。也難怪,昨天還沒我這個人。像他咧咧嘴,算是新來乍到的禮數。他臉上不作任何動靜,僅微微點個頭,不積極也不消極。這感覺像是進行一段默劇。    「我昨天新搬來。」    他眼朝我這裡笑了。不過有份靦腆,一雙大黑眼透出幾分陰柔。    「你好。」    他說完就走開了。      *    溫度計的紅色指標已經到了38度的心臟地帶,我懷疑這鴿籠盟否耐得住午後太陽的逞兇。聽房東說,最近電力荒的厲害,連續限了兩個下午的電。鴿籠當然已經成了蒸籠,覺得自己是籠包子。少了冷氣舒適的空調,我決定選擇水的清涼。    附近公園的游泳池裡養著滿滿一缸的遊客,水田插秧似的。我沒法「如魚得水」,還得防著觸礁或是擱淺或者臨頭一個大腳披面而來。沒幾下就爬踢上岸。    一抬眼就看到那老外,我差點沒笑出來。他坐的離我不遠,一個人居然閒在那畫畫,赤著上身,底下的短褲被畫板遮掩,整個看起來倒像是裸裎的一絲不掛。他在這畫什麼呢?一隻手握著筆管在紙上作大小線條的來回,整顆頭埋得只露出個大挺鼻子,我無法從他後腦的奶褐色髮尾中知道那線條下所根據的對象。他該是個不折不扣的藝術家,藝術家總有某一程度的怪癖。像現在,大熱天的,居然也可以耗在這裡做起畫來。    有幾個遊客立在老外的身旁看新鮮,我也湊去看。紙上剛畫上淺淺幾筆,我猜不出這裡簡陋的泳池,有什麼值他這樣汗流夾背的。    他突然用前臂擋住了畫面,這個舉動似是不樂意我們幾個圍觀者看他的畫。他抬起頭來,轉朝我們篤定地笑笑,像是禮貌地說:「抱歉,你們干擾到我了。」兩手臂一直放在畫上。    站在那的幾個人尷尬地自顧自走開了。我才識趣地走開時,他卻叫住了我:「嗨!我的朋友!」國語說的是洋味十足,同時給了我一個如同舊識一般的笑。相對於他的這般熱情,我卻是楞住了。    心上又驚又疑,不過,聽到他這句大方的招呼,我也沒小氣:「有什麼事嗎?」    「我的人像畫需要一個主角,你的模樣剛好合適。」    「不。」我想說,可我卻改成:「好吧。」因為他已經明快地在新紙上落下幾筆,還說要付我工資。一切成了強勢推銷的商業交易,雖然我不想把藝術看成市儈。    我很感興趣他一雙藍灰色玻璃似的眼珠,年紀不大,二十多歲的清眸。他在畫的時候,我沒別的可看,直滴溜著他一雙玻璃眼:他看我,我看他,總之,兩不相厭。我還注意到他左眉上一道新鮮的短疤。    他說他叫布萊德,出生加州,小時後住過台灣,前年來台灣學中文;照他說,中文比法文還有魅力。    傍晚我們一道晚餐,吃的是路口中式自助餐。布萊德的口位可以說道地的大眾化,油的辣的一塊來,連筷子也拿捏的妥穩。他吃中國菜和說國語一樣溜。    「你是藝術家?」    我份了好大的勁才讓他明白什麼是「藝術家」。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講,只說他是喜歡畫畫,還問我知不知道紐約格林威治東村,他說那是個令人懷念的地方。    我不知道那是怎麼樣的村,我想他八成是了。布萊德說話的表情同語調都是戲劇性的,常隨著聲音做抑揚頓挫。    「你表現的非常精采!」他說。    布萊德用「精采」來褒獎我在癡傻中的一個小時,還好是席地坐著,並不累人。然而,當我從他口中得知「還沒完成」時,我就怕了。    「我希望你有空時,來我的地方,我再畫幾次把他完成,這樣才能完全抓住靈魂。」他穩穩地說完。    面對一顆藝術創作的心,拒絕不如成全它。我的東方臉在老外的筆下還真相那麼一回事。原以為大功告成,畫上半裸的我並沒什麼不妥。我沒去問他,我相信他的「完全抓住靈魂」。    「可以。」我說。    回去的時候,布萊德請我上他住的地方坐,也看看他的畫室。我沒想到他是住在這層樓的鴿籠裡,那樣「靠近」我的地方。我可以從他畫室的窗戶輕易地看見我的房間。    想起這屋裡應該存在的另一個人。    「你室友不在?」我問。    布萊德臉上凝了一秒,隨即又恢復剛才的神情。    感覺不妙,我補上一句:「我今天早上看過他。」順便指著窗子:那是我的房間。    布萊得看了看窗外,說:「他是醫院看護士,很忙的。」隨後拿些東西方比較的趣事搪塞話題。我不知道布萊德和他室友怎麼了,總之,我覺得他在避免談到他室友。    最後閒扯了幾句,走的時候,他提醒我:「別忘了約定。」    這幾天忙著找補習班:詢問、面談比較優劣、繳學費…,好容易才搞定,下個月正式開課。    晚上回家時先繞上布萊德的住處,我得上他那裡赴約。    是他室友開的門,他認出我是他所謂的「對面的。」我告訴他我找布萊德。    「你知不知道我的畫的事?」    說我欠他一張畫。    「哦,他欠你一張畫?」    「他不在,也許等一下就回來,有什麼事?」    「不…沒關係,我過一會兒再來也行。」    「不如這樣,你進來等他吧!我另外有事要出去。」他一身外出的裝束,「你是Brad的朋友,我可以相信你。」白淨的面上淺笑著,定定地一雙黑眼。    他還不忘盡地主之誼,為我張羅出一杯水。    「麻煩跟Brad說,晚上不必等我。」    他出門前 下這句話。    彼此住得近,他也少了一層顧忌。等一會兒布萊德就該回來了。不過在這個空檔,我找不到電視可以打發,她們這裡不用電視,天曉得他們一天的生活靠什麼來打發無聊的時間?小几上擱著幾本雜誌,我隨意撥開看,有美術,也有醫學,卻是少了PLAYBOY或者類似的。這令我倒足胃口,我以為單身漢專愛那玩意兒。    八點半。牆上的時鐘提示我所處的時間分割點。這沒有多大意義,最多最多反射了肚子或餓或飽的的情況。起身離開沙發,信步踱到布萊德的畫室。我想他不會介意。    今天仔細一看,才發現這間房雖不大,樣子倒是有的。依著牆上下參差掛著布萊德的作品、矮櫃上幾樽西方雄性輪廓的石膏像、牆腳三兩株綠色植物、一知斜立牆的畫架子、一桌一凳等等,簡簡單單,自成一格。    順著牆上的畫遛躂。我不懂畫,牆上一些怪誕的抽象圖案,讓我聯想起一隻口香糖廣告--「意識形態」,有人這麼稱它。    「啊!」我聽自己變調地輕叫一聲,但不十分確定。其實我沒有道理這樣大驚小怪,一幅人像油彩畫罷了。畫像的主角應是布萊德的室友,我認得他臉上敷粉似的白,人同畫一般,且畫中一雙精黑的眼是分毫不差的。他全身赤條條,寫意地坐在床沿,模樣像是一覺初醒的慵懶;嘴上泛著一絲微笑,而大部分的情緒全窩在眼底。我肯定布萊德將他的靈魂全抓牢了。    這幅畫的位置不太顯眼,牆腳植物橫生的枝葉險要阻斷了它的視線。這樣不經意地瞥見了畫,讓我走了音。我就懂這幅,擺在這裡可惜了它。我還瞥見一航英文:「給我的小B 布萊德。」    我想「小B」是他室友。    布萊德一夜沒回來。    我歪著脖子橫在沙發,黏糊糊的熱汗和口水淌了一個圈漬,手麻脖酸地支起身。我還懷疑在作夢,直到想起來昨晚聽古典CD消磨不小心打盹時,才發現不是夢。客廳的燈大晃晃地在亮著,我起身摸上開關關燈、切斷音響電源。    真是滑稽。做主人的全跑淨了,我這麼不相干的人卻睡了一晚。誰知道她們在搞什麼捉迷藏?      *    同性戀?想到這我就笑了。「這個假設不是僅是無稽,還很滑稽。」那天我是這麼告訴房東太太。他拿閱人無數的年紀來反駁我,並且拿她眼見的來舉證,還說:「小心你也給他們傳染。」我說:「怕什麼。」    他們頂多也只是非常好的朋友。又笑了。    「在笑什麼?」布萊德問我。晚上八點鐘,這時布萊德「窸窸窣窣」地在畫板上補線條。我們在畫室。還是一樣,打著赤膊,坐在他對面當活石膏。    「沒有。」我說。減少一份糾紛是一件。    「東方人的線條真細緻,不論是臉部還是身體。最特別的是你們的眼睛,我永遠也猜不出黑色球裡面裝的是什麼。」布萊德說。    他說這些話時,我盯著他的眼。藍色帶灰,混濁的憂鬱色。也不知道裡頭藏些什麼?我感覺他疲倦的眼神。    我瞄向他左眉上的一道短疤。還很新鮮,肉紅色像要綻出血來。大約二公分長,很契合地鑲嵌在眉上,使他輪廓分明的臉上除了雕像式的藝術風味外,還多了西片裡殺手的性格。    「你的疤是什麼意外?」我很好奇。    他沉下眼繼續看著畫板。我在等他的答案。    他很慢地說:「車禍。」隨後接上:「半年前。」    兩人一陣噤默。    「當時我以為自己死了。我看見主的召喚…那種感覺很奇妙的。」    「你不害怕?我的意思是至少你會緊張吧?」    「我很快樂,因為我是神的子民。」    「啊。」我打了個哆嗦。這樣的反應暴露出自己還是個孩子。    外頭乒乓傳來一陣鐵門聲,布萊德的嘴角牽動了一下,像是笑,不過才一下子,我看不真。    是他室友從外頭回來。    不過才一下子就走了。這中間他拿了樣東西,我們打聲招呼,交換一些拉拉雜雜的背景生活--只是點頭式地帶過,他最後問了布萊德參加一位朋友在Bar舉行的生日Party的意願,布萊德搖頭。    他甩過身就走。    氣氛完全不對了。我聽見布萊德濁重的喘息聲。拍子很慢,每一節拍直抵肺部深處,有種東西等著他去壓抑,比如傷口。我沒敢看他,這只會突顯我的位置有多尷尬。    「咚!」黑炭筆滑落地面,跌成兩截。我不知所措地看著哪黑屍發怔。    布萊德輕笑一聲,囈語般言語,咕唧著我聽力有限的美國話。絮絮叨叨,RAP的呆調版。    雖是不著邊際,畫裡頭的一些粗話,還有一直重覆的"doctor"我卻認得。    「醫生是……」囁嚅幾聲,我收住嘴。除了醫生,誰是小B?誰又是布萊德?覺得有股現實衝力漲著我的腦子,不斷地重組我腦中的一切:朋友、敵人、知己、同性戀。    閣一會兒,布萊德又輕笑一聲:「沒什麼,我只是不喜歡像Bar、Party這類的熱鬧而已。」他這句解釋是說給我聽的。    可我卻看見傷口有鮮血汩汩地湧出。    「不是有個朋友的生日?」我問。但無意掀他傷口。    「他不是我朋友。」      *    「……You might want to sing it note for note. Don’t worry be happy.……」塞著耳機,兩眼就著攤開的<英文文法寶典>苦思辨析「動名詞」和「分詞」,這兩個活像對孿生雙胞胎,怎麼看怎麼像,卻怎麼也不像。    精神持續在高度。    「……I’m not worried.」卡掉隨身聽,才凌晨兩點。    自從上了補習班到現在,老犯失眠,今天大概也是。    捻熄抬燈,竊藏的黑立即出現。這黑不全淨,雜揉著光的。光是由對面隔著窗簾送過來。而這光也不純粹,加了布萊德的黑影。    影子很模糊,而且孤伶伶的。他的生活裡從來也沒熱鬧:一張畫板、一只行囊、一個漂洋過海的異鄉客。    想到一樣東西,我又笑了。這回卻是少了玩笑輕鬆,透出苦不堪的苦味。    照房東太太的說法,布萊德和小B確實好過一段日子(她今天拿這個話題磨了一晚上,雖然我終究信了她,不過我生厭她臉上的鄙夷。)    「他們兩個中間一定還有什麼。」她像賊一樣細了嗓音。    我何嘗不也是個劣等的賊?話題是我偷來起的。她有了線頭,趁熱地抽絲、剝繭,最後打了剛才那句結。    像做了偷渡的勾當,心理不很是滋味。    想吃些東西。    樓下轉角的便利超商是座不斷電的冰箱,心煩或餓的時候我就去那。    一雙拖鞋「啪達」在黑路上,剛出巷口,一輛深色賓士轉進巷子,紅色煞車燈穩巧地停格。下來一個男的,車上還有一個。我看清楚車外的是小B。車裡的是張生臉,一顆頭半仰出車窗外。兩人的嘴動得勤快, 張之間看得出他們熟識的默契。    車裡的人向前將整張臉揚出車窗,像是說到什麼樂事,引得臉上那樣起勁。這樣仰著臉感覺上很容易稿的臉麻脖疼,不過他似也不在意地談笑自若。     著拖鞋走開了。我想起了布萊德,想起布萊德告訴我這幾天去一趟他畫室,畫就快好了。      *    一隻眼睛想像伸觸角似地尋找一樣東西,另一隻眼看著布萊德和畫板。他說最近將開首次畫展,幾個朋友合夥連辦。朋友邀他入夥時,他不敢相信地打直了眼,這是他夢想已久的事。她們告訴他場地、時間已經協議好了,不成問題。站在一個朋友的立場,我很替他感到高興。據說有的畫家模了一輩子的畫,公開展售作品仍不得其門。    牆腳綠色職務的上方多了一個空白。這幾次來都沒再看見那幅畫,上次無意間在角落裡發現它,現在還當那是場夢。我沿著牆壁、矮櫃、桌、凳,緩緩延伸、細細地拿隻眼來嗅出它。其他的味道都還在,就是少了它的。我知道布萊德有理由贈恨那張畫,也有權收了它。    「你過來看一下。」他的筆停下來,兩手立著畫板。    板上是我的畫像。    如果說畫是布萊德的生命,那麼,他更用畫造了另一個生命。現在才知道他為了「完全抓住靈魂」的用心良苦,他一絲不掛地將我的痞子髮型梳理在畫上,每一 髮如同安上神經一般,有知覺的;稚嫩的赤膊也恰如其分地貼在畫紙上,有骨有肉,並且些微地感應出畫上的膊跳。    「你真厲害!」我打心底佩服。    他笑笑:「畫畫有種魔力,很像在玩jigsan puzzle!」他張著猿手比畫著讓我知道是「拼圖遊戲」。    話題一直繼續著。「其實平常我不太畫人像,因為每一次的創作,都是一次傷神。」    布萊德突然用眼裡的灰藍圈包著我,深沉中帶有倦意,我曉得那是他的心事:關於小B和他之間的一切。    性別在愛上雖有異同之分,但愛在性別間卻是相同的。我看到他空洞的眼神中蓄著小B的淚水。    布萊德告訴我畫展一結束,就離開台灣。「想家嘛!」他的笑裡有幾分童。我的笑裡則掩飾了幾分不捨。他還說晚上幾個畫友聚餐討論畫展的事,有興趣把我和畫像帶過去一塊認識。我說謝了,過幾天有個模擬考,我希望以全力來對付它。    晚上在書桌前還是釐不清那對雙胞胎。闔上寶典,看著窗。對面黑成一片,我只看到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瞪大眼睛揪上頭的我,像要看清什麼。我撥撥頭髮,.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精神些,不過頭髮實在太久沒去理,怎麼都撥都蓋了半張臉,像是六O年代「披頭四」。起身開了窗。    瞳孔來不及協調,瞎了一秒。    眼前有個人,噴著煙。我看清楚是小B。他側身坐在窗 ,一種美感的姿態,特別是有股巧勁,如同走索的藝人。    他臉朝著我這裡吐了口煙,很長的一吁。    「你,睡不著?」他淡淡地問。    我瞥了一下錶,現在是凌晨一點。「嗯。過幾天有個考試。」    「考試?哦,對,還是個學生…還是當學生的好。」    我笑笑,腦中翻著白天被班導點名責罵的種種。    「Brad說你是很好的模特兒,很--吃苦耐勞。不像我,我坐不住,做不來這個。」他抖落兩指上煙頭的燼笑著說:「不過Brad是個天才,真是他媽的天才。他還真畫出來了。」    我的腦停在那畫上。    「你們認識很久了?」    他低沉半響說:「不算久,差不多半年。」    半年。我啞著口推敲這個「半年」。    「那麼,他提了車禍?」    我回過神,點頭。    「我那時剛在醫院做看護士,他在我負責的病房。他的上半身傷得嚴重,醫院替他開了三次手術:兩次腦部、一次眼部,右手臂上也打了層石膏。這類事到底見多了就不怪,不過Brad這個人算是不多見,他沒有別的病人的大脾氣。它讓我勝任愉快。」小B的臉上出神一會兒,悠轉了一回,裡頭說不透的神情。    接著半黯下臉來:「不過有些事我沒法要求不出狀況。因為是人,就得過人的生活,是人的生活,有個看不見的法則便存在我們上頭,由它來算、它來安排。這就是過日子。」    「就像布萊德要從這搬回美國?」我拿例子來舉證。    「是啊。」    他又吐了一個長吁,煙陣中迷離一種難以言喻的氛圍。兩人都安靜了,各自陷入不同的記憶空間。    「我想,布萊德是個很好的朋友。」我說。    「對…他的確是。」      *    場地是在一家書店的地下室。下午我掐著布萊德給我的地址磕頭碰腦,好容易才看它露了臉。門口放著幾只花籃,紅色紙卡上寫著「賀」,其中幾張署名的全銜是個醫生,我再那上面留意一下。    布萊德說今天是展覽茶會,可以藉此做個交流,打開市場。因為是投石問路,今天的畫只是展覽性質。    我先到展覽場地隔壁的小廳,那裡正熱鬧。布萊德紮辫的後腦向著我,四周圍不少的人。我向他過聲招呼,恭喜他。他笑開向身邊的朋友介紹我(看的出他的笑是拿來哄人的)。我注意到他們當中幾個耳上穿著小金環。    不知怎麼,感覺開始複雜起來。我說想去看畫。    場地不大,容量卻不小,人來人往間不算侷促。我沒看見小B。    其實說看畫,也只是走馬看花地逛,今天來全是衝著布萊德。他先說過抱歉,沒有放進我的畫像;我說謝謝,我不希望自己的長相被擱上牆。    我看見小B的畫像。    還是那樣,傳神的兩眼、嘴上鬆鬆的一絲笑容。我在想布萊德是怎麼將第一筆落於這幅畫上。    看仔細牆上的畫,臉上的笑,眼裡的情緒似乎多了幾分。畫上的形象開始和小B有某種程度的出入。就這樣,我每眨一眼,小B的形象即從畫中的人形上泡影似地一吋吋流失。我懷疑畫上的人不是小B--應該說至少他不是現時裡的小B,他僅存在布萊德的眼底記憶裡。    我明白了,布萊德總是透過想像在畫中攫住他的靈魂。    心上一陣莫名的悸動。    布萊德一個人走近展覽場哩,掃視一下,像在找人等人, 再轉溜出門上梯,一會兒又進來,見了我,勉強擠出哄人的笑。小B不會來了。    晚上和布萊德一道回家。車子轉進巷子,一輛深色賓士停在不遠處,紅色煞車燈札得刺眼。布萊德放慢速度,引擎聲幾近真空。這時我聽見自己擂小鼓的心跳,敲得心口難受。布萊德得呼吸聲更加滯重了,牽絆相當的雜音,每一聲刮著管璧,腥甜的血味。    小B和醫生下了車,兩人說笑走進公寓。    布萊德握實了我的手,牢牢地掌握。我知道他現在需要朋友。徹過臉看向我,篤定地笑了,樣子像釋懷了。    「我們走。」    他將車子倒出巷口,結實地踩下油門,飛出一個長步,我門以同等高速馳行在路上。晚風從收起玻璃的窗大剌剌地潑進,和我們一塊狂飆,一路在堤外便道上高馬力疾駛。布萊德一路無話,將全部精神和思緒交給風和速度。    一切的一切,無非愛情。    我沒問他到底想去哪裡。他一直握著我的手,一隻大手,洩露出多少心事。我也打開心匣子,裡頭的或悲或喜,七情六慾也在此間暫時遁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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