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劉序昭〈與他同行〉
- 最後修訂日期:
當閉上眼睛後。我來到這裡。陌生的地方。一路上陪伴我的父親,如今消失了。整整三個年頭。
我一個人小心翼翼地走著。像走繩索一般。我知道。隨處都有個莫名其妙的陷阱,要跌進去其實是很容易的。我的目光的畏懼程度。並不低於卑劣的鼠。這使我感覺自己的窩囊。但是我想知道,是誰設下這樣的「遊戲」?在父親失足跌落之後。我立刻警覺起來,從前或放肆或優雅的步伐。就在警覺的瞬間。變得笨拙不堪。很難去形容父親那一場跌落、消失,究竟是不是從小就知道的「死」這個字詞。我要費多少力才能將兩者聯想成同一個事件?和我一樣活著的人大多不曾遭遇死亡。當然也無法體會死亡。父親預備投給我的變化球。不小心成了暴投。我楞住了。摸不著頭緒。理解不出死亡在其中的角色扮演。是那個「遊戲者」吧。原本我和它如此靠近過。它狡猾嗎?還是父親和我都不夠老成?我甚至沒法復仇似地逼視它。只嗅得那一身腐朽。像是在整座森林中。嗅得幾分枯枝和爛木頭腥氣。我無法忍受這些對比氣味。從前聞到的盡是花香。草香。為什麼它一來。就能不預設地打翻我的習慣?低頭嗆咳了幾聲,那氣味仍具勢力。而我。只能繼續像走索般。笨拙地舉步。
我改掉在路上邊踢石子。漫不經心走路的習慣。路上沒有什麼風。一大片的青草地。是我不曾見過的。我的步子正適應著某種規律。可是才一下子,腳步又亂了。我不得不承認恐懼依然存在。抬起眼。環顧四周。此刻出現一個房間。散發醫院裡那種令人魅惑的腥氣。我漸漸向它靠近。但我的嗅覺和聽覺範圍內不斷產生蚊鳴轟然嘈雜的不安。我塢住耳朵、摒住呼吸。預料到下一幕的景像。我看見了,同三年前一樣不忍卒睹,巴不得逃開這一幕。那會是父親嗎?在我倆相遇相識的十八年後。彼時彼地。不得不產生這難堪的疑問。父親的頭部因為貨車的重力撞擊倒地。整張臉煞白。兩團已不見膚色、血色。像兩隻蛤蟆的淤青囚附在緊閉的眼皮上。啊。為什麼要嘲弄我的父親?腦內和體外的出血。讓我一時傻了。甚至無法辨認父親原來的形貌。我第一次驚覺到人本質上的脆弱,第一次對人生產生了不祥的預兆。人的存在與不存在。從不會在我的思考中出現。一下子。我必須站在兩者中間。眼睜睜看它們在拔河。自己插不進半隻手。我對天咆哮。只落得自言自語。
門倏地關上。站在門外,有種恍若隔世之感。我回過神,難解的情緒湧上心頭。我說不出這裡又是個怎樣的世界。難道,這陌生的地方只是運行著人心底如胎記的陰影?
不知道誰是背後操著利刃的手,我只能以「遊戲者」的代名稱呼它。再度頹軟地低下頭。我聽到男男女女的喧嘩聲。偏過頭,想看看是誰。每個人似乎都在用力地笑,每個人的表情都極度誇張和警扭。我不認識他們。生活中有千百萬種人。每一種人即存有好幾種生活特色。有些顯性,有些隱性。我不能斷定他們花費肌力和眼淚的笑是為何。在一部分的臉下,我突然見到他們可以稱作是痛苦的表情。或許這些人並不是真的那麼快樂。適才看到他們的表情時,有個想法:遊戲者也會對這些人伸出狡獪的手嗎?我望著眾人的笑,不自覺地發出了意味深長的嘆息。
有個在角落的人,我多注意了幾眼。我認出他是那個開貨車的司機。他看起來是痛苦的,雖然我無法從他低埋於雙掌的臉中觀察出任何表情。凡是人都自備有數張面具的吧,無論是表情還是聲音的面具。我懷疑他現在的痛苦只是我的錯覺罷了。我記得他在賠償金的討論上,雄雞般叫囂的模樣。占足了上風。想想。我該扯破喉嚨朝他咒罵幾句的。父親的一隻手臂讓他撞斷了。父親的腦也被撞擊得一部分成了渣,父親的身體已經好久好久無法享受溫度照料……這些,全在貨車闖了紅燈的下一秒發生了。可是我一句話一個字都吞吞吐吐,竟然狠不下眼睛瞪他。對於眼前這個幾乎是埋首懺悔的人。我只是像遇到一隻老黃狗般。再瞥了他幾眼後。走開。
不知道走了多久。身置何處。想起一本小說。作者替愛因斯坦寫了幾十篇夢。每一個夢都是一個世界。其中有一個夢/世界。時光是會倒流的。我閉上眼睛,禁不住地揣想:一切回到零點之後,什麼事都會變得簡單了吧。可是,我又想。若不是正因為複雜,何足以稱其為「人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零點。那時。都只是新生的嬰兒。那麼死亡可以被看成什麼?一個終點?還是另一個零點的契機?(我似乎走不通這謎樣的路)。
又接近了,那令人掩鼻的爛本頭上長了死蛆的壞氣味J可以感覺到它想貼緊我的臉。並且做出鬼臉的得意樣。我將自己的拳頭捏得更緊。重重地。捶打自己。我不禁苦笑起來。還能怎麼樣呢?對於一個未知,就算用盡了力氣,它仍舊是個未知,想要從黑洞中看出什麼端倪。最後只會落得瞎眼人被愚弄的待遇。也許是後悔了,走到這裡。心情愈發沈重。
眼前有些恍忽,四周的光線黯了些。我出現在一個小房間裡。看見父親靜靜地躺在床上,母親立在一旁。失神的眼睛朝我瞟了瞟。然後繼續注視父親。手術後。雙眼的淤青退了。我從灼眼的淚中。重新憶起父親的模樣。父親老了,臉上的紋路是一年年的歲月所蝕的。鬆弛的眼泡和點點深色斑。都道盡了父親的年歲。六十七歲的人。如何還能承受這迅猛的撞擊?石膏固定著右手。大透明管子的一端接著氧氣,一端在口腔。父親的胸膛依舊規律地起伏。他只是睡著了。我緊握母親的手,避免去想父親腫漲的腦子為了頭蓋骨的縫合。不得不切除一部分;不去想父親的血壓不正常的跳躍;不去管父親全身膨腫的軀體。他只是睡著了。母親突然緊抓我的手。想觸碰父親的身軀。我的手遲疑了。我竟然在這一刻掙扎,掙扎多少年來父子之間難得片刻的膚觸。害怕自己的父親?不,不是的。我知道再一次透過指尖。細密感受那如硬殼般的肌膚,將同三年前一樣。一樣有兩種力量一前一後將自己推扯。從高原上重重地跌至地心。我沒辦法在痛過之後。用敏銳的指尖去揭開遊戲者勝利的旗幟。我心裡很明白失去彈性的肌肉,對「人」是多大的羞辱。不知不覺中。我退守到一個地球半徑之遙。遠遠的,我看見母親,從父親的臉部撫拭,然後頸。胸。手臂、腿、腳趾……
我扭過頭飛快地奔跑。腳步凌亂倉遑,想狠狠跌它一校。等到氣喘吁吁。跑累了,才發現不過是在原地跑步。我頹然坐地。心碎秤震著。逃嗎?想逃到哪裡去?縱然全身捆滿偌大的羽毛。就能心安理得做隻駝鳥?可是我沒有勇氣再轉動一寸視角。去面對甲蟲硬殼的父親。和靠著透明管的呼吸。如果說這些仍能被稱為「生命跡像」,那麼三年後,早已冷卻的骨灰代表著什麼呢?是遊戲者談笑間成就的「死亡」?還是一種與大地「共生」的豁達?我彷彿只聽到遊戲者貫常的笑聲。但這又有什麼差別呢?「生命跡象」解除不了我對父親的擔憂。它已經向我預告了那盒骨灰。長方大理石盒。裝的是父親僅存有的。兇猛的烈焰中。甲殼被吞噬了,一整盒灰也難再有嘆息後的落塵。我的雙手吃力而顫抖。彷彿賡續三年前那場擁抱的儀式。
數條線可以拉起活蹦亂跳的布偶,它彷彿是活的。倘若拿刀朝細線一揮,布偶即成了泥。癱在地上。難起任何作用。突然有想要阻止一切的衝動。意外地。我來到醫院的急診室。書本上說。醫學上朝兩個方向判斷「死」:腦死、心死。父親的腦還在殘缺中運作著昏迷跡象,心卻停了。我在門外焦急著。事前簽過急救同意書,醫護人員在父親胸口上加壓。電擊。但瞳孔卻不為所動渙散著。我急忙蒐尋四周遊戲者的氣味,想阻止已發生的事件發生。但。操刀的手還是來了。在我還來不及眨眼的同時,父親成了一團布偶。一團泥。醫院似乎以比救人還快的速度。將蓋上白布的父親推進太平間。我全然獃立,像失去資格的拳擊手。我彷彿聽到遊戲者公然向我奚落。對啊。真是自不量力,我竟妄想關閉那道最後的出口。出口外面是怎樣的光景?我不敢想。我用全身的力氣,朝未知的遊戲者揮出一個空拳。腳一軟。整個人荒唐地跟將倒地。在失去知覺之前,聽到了遊戲者的訕笑聲。
耳邊隱約傳來斷斷續續的鼓號音樂。聲音飽滿而悲傷。睜開眼睛,吃力地從也板上爬起。是間靈堂|父親三年前的靈堂。我迅速跪下,抬頭望見掛在布幔正中央的照片。那是父親十年前拍攝的黑白人頭照。兩眼下的眼泡不用笑就很明顯,現在。細細的往嘴角看上去,看出了笑意。樣子是一貫有精神的。這精神大半是來自父親的眼神和英挺的鼻子。一直沒機會能夠好好的注視父親的眼睛,像這樣看盡一甲子歲月,看盡離家鄉四十餘年的人世離合。看盡社會從舊到新快速變遷的一雙眼,我該用什麼較為恰當的心情去看待?它們的韻味,彷彿在於可以從裡面聽出許許多多的故事。我不禁喟嘆起來。自從那時到了醫院,父親的眼睛始終是緊閉的,看不到父親的眼神。他的痛,似乎關在身體裡。自任其跌跌撞撞,我卻無法從父親的眼神中探得他所承受苦痛的極限!把目光從照片上調開。這熟悉又陌生的廳堂,輓聯。塑膠小白黃花,佈置出另一種獨特的莊嚴。想起剛才聽到的哀樂。這裡除了我和父親,沒有半個人。飽滿悲傷的鼓吹。此刻又響於耳際。三年前的情景又來了:父親的棺材緩緩地在樂聲中抬至靈堂。我逃開了。不能想像再一次看見父親像個布偶被放置在木箱子的模樣,又會是多大的巨痛。不合身的長袍、帽子和粉墨化妝。父親就好像倉促間登場的小丑。
我靜靜地站在靈堂外。看著那只不確定的棺材。多希望父親能甦醒過來,從容地和兒子對話。想起「哈姆雷特」第一幕,王子與父靈的對話。不禁有幾分歆羨。哪怕是簡單的問候語。我也滿足了。已經好久沒有聽到濃重的湖南話了。洞庭湖南邊的某個地方。有一群人說著與父親相似的口音。記得他當時存懷的一個希望:等兒子考上大學後,再回對岸的家走走。我對這個希望一直懷著愧疚。這麼微不足道的升學考試,竟然在父親的心中佔了比回鄉探望兄嫂子孫還大的比例。父親生前對我是完全放心的。也因此。期許和壓力的關係便滋長出來。想必,父親曾經設想過我的末來,只是還來不及聽他談起,便懷著許多的希望離開了。
「碰!碰!碰碰!」蓋棺的聲音。我依稀看見棺材被大火吞噬,炙熱扭曲的煙。是否正意味痛苦受難的靈魂?還是遊戲者另一個勝利的標誌?已經不重要了。不久後,剩下的將是森林的骨灰,依著人形排列。父親的形體是不會變的。我自願替父親安放最後一小片頭蓋骨,當封起大理石盒子後,將前續三年前的擁抱。是啊,父親。原來我一路顛簸而來,就是等待下一刻能與你同路而行。我們再度契合。手中父親的重量將會是唯一真實的。突然有某種安全感。好似回到了孩提的年齡。父親牽起我的手。帶我回家。我繼續聞到路上的花香。草香,蹦蹦跳跳地在父親腿邊打轉嬉鬧。對於這份遲來的憧憬,我笑了笑。等一下就要回家了。該怎麼走呢?待會兒在路上我問問爸爸好了。
|回到頁首
|
返回第十六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