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黃永芳〈季節〉
- 最後修訂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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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時常想起春天和夏天的事。
或許是冬天到了;因為氣溫驟降的緣故,人時常在不知不覺間便成了一枚乾癟的蟲屍,為了抵禦寒冷,只好燃燒記憶取暖。
然而記憶像冷凍過的法國麵包,即使重新放在烤箱裡加熱,也回復不了原先的滋味;我試著擠出一些當時的心情做果醬,塗上,把它嚥下。
◎
我坐在攤位前發呆;突然間,一張影印過的A4紙遞了過來,「給你的。」
是阿離。
「謝謝。」
我笑了笑,伸手接過。是張歌詞,歌名叫「依然是朋友」;一眼瞄到幾句:
做過的夢/握過的手/希望今後依然是朋友
多年以後/也許路上再度相逢/沒有怨尤
我捏了阿離一下,「你這爛人。」
其實心中淒然,好像我們真的不再是朋友的樣子;這阿離,天蠍座的,有事沒事就螫你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也不管人家是不是疼。
因為天氣冷吧,覺得自己對阿離的螫已經麻木了;我試著回想,似乎有段時間,我曾經非常在意這些有意無意的刺...
是春天吧?
是的,春天。
那是個不安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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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回頭看看春天時的自己,我驚覺那時的奢侈與揮霍。
天氣乍暖還寒時,人們變得非常不安;沒有一張對照表可以告訴你適於穿衣的心情,一如你無法掌握的天氣。除了不斷地改變和騷動,無法保持體溫的平衡。
我在持續的變動中,不斷汰舊換新,把自己和生活的包裝同樣維持得講究而華麗。
◎
假日夜晚,我和阿離兩個泡在「南方安逸」。那是間隱於市囂的小店,主人的音樂品味和特調酒單同樣令人激賞。我點了Tequila Sunrise,阿離要了顏色頗漂亮的「假惺惺」。
「阿奴。」他喚。
「幹嘛?」漫不經心地應了聲。
JAZZ自鋼琴和大提琴的弦聲中躍出,攀著女歌手低沈的嗓音跳著藍色的舞步;我不大理阿離,聽歌、啜酒,偶爾在稿紙胡亂塗幾句似詩非詩。
「我們不再是朋友了。」
「謝謝你唷。」我不客氣地回敬一句。
盯著阿離面前那杯「假惺惺」,「這傢伙的神經病又犯了。」我想,「春天嘛,開始 胡言亂語的季節。」
「我說真的。」他一臉認真。
「哦,那就這樣吧。」
習慣了阿離不按牌理出牌的脾氣,懶得搭理他;直到他送我回家,我們都不再交談。
第二天,我一如往常背著被我喚作李維的綠色背包出門,買了相同的火腿三明治和熱奶茶;走進社辦,意外地遇見阿離。這平常不到八點不起床的傢伙,居然在七點五十八分時,坐在社辦吃早餐。
「真難得。」我咕噥一句。
真是個尷尬的早晨,和一個絕交不到八小時的人,一塊吃早餐。
我們各自吃著相同的三明治和奶茶,各自讀自己的書;上課鐘響。
「該走了。」
「嗯。」
我若無其事地收拾桌子,若無其事地和阿離一塊走出社辦,若無其事地走向不同的地方。
在我的世界裡,「不再是朋友」,意味著「形同陌路」,然而,這對阿離完全不適用;沒課的時候,他依然找我一塊兒逛書店、看電影、買衣服...,一如往常。
「你是我唯一『不是朋友的朋友』,獨一無二的唷!不錯吧?」有回他這樣對我說。
「是是是。」我沒好氣地戳戳他,「你以為這樣很好玩嗎?」
「其實也還好。」他慣常用迴避的方式面對。
常常覺得,和阿離其實陌生,卻又有著不可思議的默契,似乎初初相識,便能在一分微笑、一枚眼神中會心,和呼吸一樣自然。或許因為太習慣用感覺對話,所以對方之於自己總是既清楚又模糊;而我們都是不穩定的靈魂。
阿離這種特質愈來愈頻繁地顯現,而我對他的螫擊也愈來愈麻木。
其實,我真正感受的是混亂與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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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其實是個無聊的季節。
極端的冷和熱同樣具有讓人行動遲緩的能力,一個是麻木,一個是昏倦。
時光的流速被海市蜃樓的錯覺干擾,於是以為它停止潺湲;聽不見光陰滴漏的聲響,作夢成了填補空白的方式。
而荊棘並不因為公主的沈睡就忘記生長,依然用它記得的速度攀牆;當風漸涼,濃蔭被吹成破敗的棉絮,我才自夢中驚醒:
原來,我只是用盡火柴棒的孤女。
◎
整個夏天,我像隻懶惰的蠶寶寶,趴在一張叫做「家」的桑葉上,啃食青春。
長長的白晝,我習慣讓它隨著音樂流過,Jazz、林憶蓮、Madonna,端視心情而定;那感覺就像用手阻了涼涼的溪水,一開始還會學孔老先生感嘆著:「逝者如斯夫...。」久了就漸漸麻木;人像得了慢性病,不知不覺間被虛弱下去。
阿離人在南部,倒是過得蠻好的,三不五時還可以出去遊山玩水一番,羨煞我這隻被圈養的羊。
雖然我們已經「不是朋友」了,但興致一來,不管幾點鐘,他照樣用長途電話把我搖醒。
「我跟你說喔,我剛買了塊很棒的CD,放給你聽...。」
「昨天我寫了首很棒的詩,你想不想聽...。」
「我今天...。」
隔些日子,阿離會捎信來;算準了日子似的,當我開始閒得發慌的時候,打開信箱,總會看見薄薄的白色信封裹著我們慣用的淺籃色航空信紙,讓我不至被寂寞風乾。
文字裡的阿離又是另一個人,總讓我心驚。
「一直與最愛的,無緣。」
「其實你不笨,只是射手的過份固執和天蠍的仰賴直覺,令你清楚又盲目。」
「生命逝水,從來就不曾停止潺湲,而許多課題,我們從來就未曾懂得。」
「好怕日子無聲消逝的感覺...」
讀阿離的信,除了心驚,還有一種莫名的難過。
一直覺得我們像彼此的羊毛圍巾,在寒冬裡相依為命地生活著。或許在生活中,我常常像個囉嗦的保姆,一天到晚盯著阿離做他該做的事;然而,在精神上,我覺得自己更依賴他。像曾經看過的一本書名:「比朋友親,不及愛情。」
有回覆信給他,我說:
「其實,我很依賴你。」
他回信說:
「...我一楞,一直以來,不都是我在依賴著你嗎?」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默契,更不明白,「朋友」二字對我們有沒有意義?
去翻辭典,找到「朋友」一欄,上面寫著:
同門曰朋,同志曰友;今指互相交往的人為
「朋友」。
僅僅是這麼簡單的解釋嗎?我不以為然。
當夏蟬吟唱出最後一個音節時,阿離的信上開始有了一些些期待與焦慮:「...好難過好難過,想喝酒,想上台北,想吃泡麵吃到死。」
「下學期我們都不要接活動了,該要努力地讀書囉!而且,這樣我們也才有時間到處去玩。」
於是我們商量著下學期的計畫:
九份?註完冊就去。墾丁?耶誕節。淡水?蠻好的。東海岸?太遠了,寒假吧。白河?那是暑假的事。
我們還打算做一本吃喝玩樂的筆記,把所有想去或已經去過的,好吃或好玩的店一一 紀錄下來;去過的留作紀念,沒去過的想辦法玩遍,一個都不放過。
而前提是:Work hard. Play hard.用功讀書、認真玩,還要有節制地任性了。
畢竟我們已揮霍了整整一輪的年輕,青澀都被踩成酒,而酒將成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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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的空氣漾著屠戳的血腥。
這時節其實不適合檢閱往事,一旦將記憶取出曝曬,很容易就皴裂了,「嗶-剝-」數響,散裂的碎片紛紛墜地,只能拼湊並不完整的影像。
被肢解過的畫面總會留下細縫,回憶便自其中散出劫後的氣味。
我妄想用淡漠緩和支離的畫面,卻被揚起的粉屑刺得遍體鱗傷。
◎
生活的腳步像掉了拍的舞曲,一下快一下慢,還來不及抓準,忽忽就過去了。
開學初見阿離,被他的頭髮嚇了一跳。
「心裡煩,就把它理成這個樣子了。」他一臉無辜地解釋。
「是唷,本來只是鳥窩,現在成了生苔的石頭。」
阿離臉上出現一抹詭譎的笑...
「哎唷!痛死了。」
可惡,又被他捏到了。真笨。
阿離掏掏口袋:「喏,給你的。」
是串茉草葫蘆。用細細的紅繩串了七枚白胖小子做成的手環 。
「好可愛唷,謝謝。」我把手繩籠在右腕。「在哪買的,會不會好貴?」
「鹿港。很便宜的。據說可以避邪,全台灣只剩那個老師傅會做了。」
「真的嗎?」我習慣性地問一句。
「嗯。」
接過手環的歡喜並不長久。
我們之間有了一些原因不明的問題存在,阿離對我愈來愈沒耐性,我也開始害怕與他溝通;玩笑裡的刺愈來愈尖銳,每句話都像是笞撻。
「阿離先生,請你...。」
「阿奴小姐,你覺得...。」
我和阿離漸行漸遠,遠遠看來,兩人仍是比肩而行,事實上,我們都清楚看見步伐的參差。
而問題在哪裡?
問、題、在、哪、裡?
我一字一字的問,聽見問號叮叮咚咚地敲擊;然而只有空氣的跫音。無人肯答,無人能答。
「我們該好好談談。」
阿離也意識到問題的存在,和我約了時間好好聊聊。只是水象星座慣有的逃避方式,讓我們很有默契地用一堆言不及義的話混過去:
「你覺得問題在哪裡?」
「不知道耶。你覺得呢?」
「我也不清楚。」
「......」
「......」
逃避,只是逃避,我們都不願先伸手碰觸問題的核心,也許我們心中是明白的,卻不願面對。
還是我先開了口:
「我相信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最隱密幽微的部分。這個部分是難以觸及的、非常隱蔽的;也許是陰暗、卑劣、齷齪,也許是光明、聖潔、純淨。...」
「那你覺得自己最隱密幽微的部分是什麼?」阿離目光灼灼地望著我。
想套我的話?你這狡猾的傢伙!我心想,偏不讓你如願。
於是我笑得甜甜地:「我不知道耶!也許我還沒有能力、沒有勇氣去面對。也許你知道,可以告訴我。」
阿離笑了笑,調開目光。
是的,我們都不願意面對——
內心最隱密幽微的部分。
不約而同,我和阿離都選擇淡出;是不是我們都不夠勇敢、不夠堅強,所以才任性地放棄?
甫由夏木的陰影走出,就必須面對這種看似熟絡,實則疏離的尷尬,那樣的心情其實很不堪。
「謝謝你總是這麼無悔地選擇當我的朋友,而非敵人。」
「我無意與任何人為敵。即使不再是朋友,我們也不會是敵人。」
我們究竟是不是朋友?
想想就覺得心寒。
有些事不是想做就能做的;我們依舊身不由己地為社團賣命,為加重的功課K書。有意或無意,整個秋天,我們曾經信誓旦旦的計畫,像掛在屋角的醃肉,風乾、生霉,讓人幾乎忘了它的存在。
漸漸地,我練習去習慣一個人的日子,習慣淡淡的招呼問候,習慣用書寫整理自己。我必須獨立。
這畢竟是個無以為靠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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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個秋天,我學會用疏離的自由替自己築牆;自由像一枚巨大的氮氣膠囊,可以
在其中安穩冬眠。
當春天來臨:
也許我會變得更堅強。
也許這些只是大夢一場。
也許秋天從不曾存在過。
也許...
也許...
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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