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孫梓評〈斷線〉
  • 最後修訂日期:
.    走出出版社時,天色漸層地暗了。迎面走來的黃昏像穿著黑色披風的老婦,蹣跚與我擦身而過。有風,滲進絲襪裡,我於是微寒起來。走到十字路口,車輛往來,行人穿梭,成對成雙。我弓著身子,呵了呵手,好冷。    兩側的行道樹上也披掛了小燈,星星似地明滅著。綠燈亮起,我抱著書快步前行,這麼冷的天氣,這麼冷的情人節。今天在出版社和編輯阿森談到下一本小說集的整體概念,希望能以戀愛的過程分段,像村莊的站牌一樣,在感情的行旅中,初識、熱戀、分手、追想,種種,阿森說把我的積稿整理整理,份量少的補齊,應該會是本有趣的愛情地圖。是啊,我看著那些自己筆下枝枝節節,逕自想著今天是情人節,卻冷得不像樣。    走在紅磚道上,夜色像追緝的捕快,緊緊跟隨。走著走著,想起了C,想起桌上那張一個月前就已買好的卡片,上面寫著:    有人一生無法相遇/我將永遠感念你的名字    一張小巧的押花卡片,棉紙材質。而兩行簡樸的手寫字體,正是我說不完全的心情。當下就決定買下給他。可是卡片買了,擱在案頭也擱在心頭。情人節前夕,心裡踟躕著要不要寫上問候,然後緘寄?雖然,彼此早已不是情人,也不能共享一個情人節。    但是擱著擱著就像是故意不去想起,一直延宕至今。早上出門前又特地望了一眼卡片。如果貼上限時郵票,今天仍不會是個遲到的祝福。可是我終究沒拿起卡片,如今行將入夜, 一切,就這樣錯過了。    C,是怎麼過節的呢?我望著身旁的櫥窗,竟怔忡了起來。這往往來來的人們,都要去趕赴一場什麼樣的故事?生命的劇本由誰負責撰寫呢?快樂或悲傷、得意或失歡,一個人的情人節,我淡淡地笑了。在風中,短裙讓我覺得有些冷吧。 身旁一張張洋溢著喜悅的臉夾雜著幾張沈默不語。夜完全地暗了,燈火霓虹挺身成為主角。我走近路口的一家花店:「情懷走私」。人群充沛鼎沸,店老闆忙進忙出。我望著成桶成桶的玫瑰,忽然覺得這裡好像愛情加油站。而人們,公開在此走私一些屬於自己的心情。想買束向日葵送自己。(向日葵與C,多麼甜蜜的私密)送自己五朵向日葵,祈求一點風和日麗。這光景,是太冷了些。    但我畢竟只是走過。走過花店,走回家。沒有向日葵,沒有巧克力,沒有C。回到十四樓的小公寓,捻亮餐桌燈,卸下高跟鞋,我窩在躺椅上發呆。壁上的時鐘緩慢游移著,時間在離開的時候,留下了答答的聲響;愛情在離開的時間,只有完全的靜默。    沒有C的情人節,我不能哭泣。今天還答應阿森,下禮拜補給他一篇短篇,放在「分手」那一卷。我想了想,問阿森題目叫「斷線」好不好?他微微一笑,說:「斷線?當然好。」    斷線,就像我和C這樣,線本來握在手中,不曾鬆手。但是風來了。風把風箏帶走,C把愛情帶走。我看著留在手中的線,仍有餘溫,是記憶的殘骸嗎?    往事不可為,終究是想亦無用了。    往年單身情人節,總還有幾個共患難的朋友打電話來祝賀情人節快樂。可是今年,不知為什麼,房裡死寂一片。沒有電話鈴響,沒有祝福,沒有問候。    我進廚房沖了杯不加糖紅茶,一口氣喝掉半杯。舌尖殘留茶的澀味,像是咖啡因在我舌尖跳芭蕾。按下CD的PLAY鍵,是安德烈‧甘農的﹁重逢﹂。我抽出CD匣的曲目來看:    模糊的預感/平靜的分手/一個人兜風/回憶的疊句/隨著夜晚而消逝/或許是最後的愛/打去北方的電話/禁錮的心/意外的信札/霧濛濛的街道    組合起來,像一首詩。    總覺得他的音樂裡有很多畫面,畫面裡有很多情緒。我習慣讓那些情緒隨紅茶喝下,成為不說出口的故事,或是心事。    於是我起身,按下電話答錄機的錄音鍵:    「這裡是8826110,你好,我是Yaki。你的情人節怎麼過?希望每一朵玫瑰都收起寂寞,每一則愛情都有著落。如果你要留下祝福,請在安德列‧甘農之後...」    我讓音樂流轉一小段,然後按下停止鍵。倒帶,聽著自己的自言自語,與安德烈‧甘農的自言自語,那些敲起敲落的琴鍵。    恍惚中,我陷入冥想:地球那麼大,每一則以為藏匿好的愛情,今天都會有一個面對的方式。世情百態,甜蜜、傷害、孤獨、分享每一種方式,彷彿正安靜地,為世界,此刻黑夜的,暗的世界,擎起一塊龐大的招牌,上面寫著:情人節快樂。    所有應景的悲傷和快樂啊!    而後,思緒回到那篇叫做﹁斷線﹂的小說身上。該如何佈局成篇,或只是寫一個普通平凡的故事,交待一樁分手的事件?    電話鈴聲在沒有預警中憑空響起,我收回想像的繩索。聽見電話答錄機中一串我的聲音和安德烈‧甘農之後,一個陌生男人的嗓音滲進我耳朵裡。不算低沈,但是緩慢,而且清晰。他說:    「Yaki,你叫Yaki,是嗎?情人節快樂。我是李維,一個人過節,所以翻電話本,隨意撥了號碼。喜歡妳的電話留言,像小孩子快樂過聖誕節的味道。...可以說個故事給妳聽嗎?    我有個朋友,大家叫他阿K。阿K很憨,不喜歡和人計較。去年元旦,他交了一個女朋友,談了一個很簡單的戀愛。上禮拜,阿K說,情人節快到了,想訂花送女朋友。我問他要訂幾朵?他說,九千九百九十九,我於是笑了,陪他去花店,付了錢,約了取花的時間。浪漫是昂貴的,愛情的浪漫尤其是。那些花,用去阿K幾萬塊錢。情人節前一天,也就是昨天,阿K的女朋友向他提出分手。阿K紅著眼睛,沒說話。他脾氣很好,也容易相處,遇見這麼戲劇化的愛情,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就陪著他,抽完一整包DAVIDDOFF。但是,時間很無情的,並不停留。晨光灑進來,情人節的早上,好冷。風灌進窗內,阿K的眼睛眨呀眨的,並不流淚。我於是要他去梳洗梳洗,花已經訂了,也付了錢,總要去拿的吧?「花是無辜的。」我這樣告訴阿K,他笑了。進浴室去洗了把臉。然後我們出門去吃了一頓大餐,再到花店取花。我還記得那個花店小姐羨慕的眼神。一車子花,我騎車,阿K雙手攬著,車前空處也簇滿了花,仍然像要溢出來一般。快要滿溢出去的玫瑰花,凝聚成一團香氣,包圍著我們。    花是不可能送阿K女朋友了。通俗的愛情劇搬演到真實生活中,變得無比殘忍。阿K的女朋友早已另結新歡,這一回,因為預先知道阿K要送花的事,決心不能再欺騙阿K,才坦白提出分手。    我想,或許這樣才對吧。勇敢相愛,就該勇敢地面對愛情終了的時候。不能看破,就是痛苦呵。於是,我和阿K,在好冷的情人節,騎車到新光三越。    「找人多的地方。」阿K說。台北站前想必是熱鬧不已了。來來往往的情人們手挽著手,我真怕阿K受不了。但他看起來好鎮定。往來的人潮中,只要看見落單的女生,我們就送上一支玫瑰並且附贈一句情人節快樂。有六歲的小妹妹,有國中女生,有中年太太,也有老阿婆邁著緩慢的步子要去搭車。還有一些青春洋溢的女孩,幾個高雅少婦。有些人,冷冷的,像天氣一樣,拿了花,帶著幾分怯意就走了。有些人,熱情地回祝我們情人節快樂。像那個老阿婆,高興地咧開嘴直笑,頻頻說多謝多謝。也有些人,拿了花,往我們背後幾步遠的垃圾桶裡丟。我和阿K看見了,就去撿回來。畢竟是一朵新鮮而美麗的玫瑰啊。我才知道,花店裡真正被販賣的,不是花,而是一束束、一把把昂貴的愛情。    愛情在,花才有意義。愛情一旦離開,或是根本不曾存在,那麼玫瑰和愛情就徹底地不相干了。    妳知道嗎?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了我們三個多小時才送完呢。今天晚上,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收到我們的祝福。也許這樣,阿K心裡會好過一些吧。    Yaki,你是我們的第一萬個祝福,整數的祝福。希望你情人節快樂,希望阿K情人節快樂。故事說完啦,就這樣。很喜歡給妳說故事的感覺,在電話答錄機中,一個令我安心的陌生世界。   你不屬於我,我不屬於你,今天晚上,我們只是相遇了。晚安。」      .    掛上電話,我獨坐桌前。    夜深了,屋裡沒有開燈,黑暗融化一片。我在黑暗裡辦識景物,黑暗像一場立體的霧在眼前走動。我起身,自臥室穿過客廳走到廚房。昨夜濔漫了一整夜的煙味仍未完全散盡,以一種戀戀不捨的姿勢停留在每一不可捉摸的角落。我穿過黑暗,溶解得很完全的黑暗,被碰撞開來,飽滿著果凍的質感。    捻亮廚房的燈,燈光倏地亮起,我閉上眼,一時無法適應亮度的突如其來。無法適應,生命裡種種的,突如其來。閉上眼,想起剛剛掛上的那通電話。那個Yaki,是個什麼樣的女孩?素昧平生,我竟那樣嘮嘮叨叨地對一個陌生女子訴說心情了。    不能明白的是,彼此面對的場景,已簡化在電話答錄機中,一個全然陌生而又無比安全的環境,我甚至不用去面對她聽完故事後的反應。而我,竟然還是無法對一個陌生的聽眾,誠實。    理論上我已掌握完全優勢的詮釋權,我也已躲在一層安全的帷幕之後,但我依舊沒有勇氣,告訴她,阿K的故事,其實是我的遭遇;而我在故事中所扮演的角色,正是阿K無怨無尤的陪伴。    張開眼,瞳孔漸漸自行調整焦距,我與亮度和平共處了。而我,能不能和自己生命裡合理    曝光的事件和平共處呢?我實在沒必要這樣處處害怕、膽怯和充滿不安全啊!    前些天看見報紙上寫處女座的人:「戀愛的開始也是撤退的開始,矛盾的表達方式。明明熱情如火,卻故作冷漠;明明決定撤退,卻又不願放手。」還提到了關鍵字:自信。或許,我就是缺乏自信吧,才不能在感情的航行中,找到一處停泊的港口。我生命底層的不安全感,讓我患得患失,在擁有時不能珍惜,用猜疑的眼光看待;直到失去了,才用種種後悔去追想往昔,而已惘然。報上還說要學會放手,給別人也給自己輕鬆。我吁了口氣,覺得好心虛,彷彿被窺視了。    泡好一杯藍山,我站在流理台前,啜一口它的酸度,再放入少許糖晶顆粒。回到書房裡,略微地清理了昨夜殘蛻的痕跡,將煙灰缸倒乾淨。打開窗子,讓清冷的風吹入,房間裡頓時清爽了不少。然後,我按下CD play鍵,是馬友友的巴哈無伴奏大提琴。    想事情時,我慣聽這片CD。彷彿把心事安放在那些音符所走出的紋路中,就覺得熟悉又安全,於是習慣了躲在音樂裡的氛圍。...    那個叫做Yaki的女孩,因為不在家,所以才使用電話答錄機,是嗎?或者,她正安安靜靜聽著安德烈‧甘農過節,而電話答錄機,只是用來遮掩情緒的面具?我順手整理堆置於桌上的支離破碎...我和女友的合照...廣告文案的舊稿...幾本一直打算要看的書。突然掉出一葉書籤,那是和女友分手那天,臨走時,她塞給我的。    I hope life treats you kind    And I hope you have all you dreamed of    And I wish you joy and happiness    But above all this I wish you love.      是這樣嗎?我苦笑起來,端詳著書籤上她纖秀的字跡勾勒出一種細心。是不是在前一天,她在桌前沈思,想了又想,所以提筆寫下這樣的祝福?就像風箏在斷線之後,那臨別一眼裡,或也摻著幾許深意與祝福吧?我讓書籤倚著筆筒,眼光又瞄到那句:    I wish you love.    如今,我也是這樣的心情啊。如果在我這裡,沒有她要的愛情質料和款式,希望她可以在別家店裡,發現合意的剪裁。而屬於我的這一匹愛情布軸,將會在歲月裡展開,等候另一位有心人的駐足。只是今夜,希望她,情人節快樂。    轉念之間,心緒起起落落如波濤漲降,一陣電話鈴響,我正猶豫著接或不接,電話答錄機已經啟動:    「您好,我是李維。有事請於嘟一聲之後留言,謝謝!」    空白錄音帶逕自轉動著,在嘟一聲之後,只有沙沙的沈默,然後是掛電話聲,再來是一串「嘟...嘟.....」房中充滿單調的聲響,我切掉電話。用鉛筆在紙上無意識塗抹,淺淺濃濃地分了區域,由左上到右下,由淺而濃。馬友友的大提琴聽起來很孤獨,也很平靜。或者是,凝鍊?我停筆喝光杯裡剩餘的咖啡,半涼的咖啡入口成為平淡的苦澀。    電話鈴聲再度響起,我的電話留言之後,是阿K的聲音。他說:    「李維嗎?我是阿K。你睡了沒?堅強一點,快樂一點,如果還沒睡,早點睡。晚安。」    「晚安,阿K。」我自言自語地說著。    夜深了。我關上窗子,風在窗外像個執拗的孩子,不肯睡。扯上窗帘,也讓這一天的悲喜落幕。明天,約莫又是新的一天,美麗並且無能為力。無從躲避。那就這樣吧,晚安,世界。晚安,自己。      .    我專心地聽著他,(叫李維是嗎?)和他朋友阿K的故事。夜色漸深,情人節只剩下一 小段,短短的時光。自他們的故事中走開,回到自己冰冰涼涼的小公寓中。我怔忡了一會兒 ,進書房找出那張要給C的卡片,提筆寫下:    「親愛的C:     你不屬於我,我不屬於你。     我們只是相遇了。     而我,還沒有找到離開的理由。                        Yaki」    時鐘裡的指針已過了十二點。過期的愛情,過期的思念,終究,沒有辦法寄出。沒有辦法寄出的遺憾,只好輕輕闔上。闔上心情,也闔上寫給C的卡片,將它收入抽屜底層。彷彿只要這樣一個收藏的手勢,就可以保證記憶不會風化,而我已收藏好一個從前。    可不是嗎?酸苦甜辣在歲月中沖淡成一杯白開水,我仰頭飲下,像遊魂喝過孟婆湯,所謂過去,都成一縷雲煙。與愛情了斷,旋身投靠弧單,原來和再世為人有著異曲同工的悵惘。所有不能再的,都令人悵惘。    忽然想起,今天阿森告訴我的:    「不知為什麼,妳的小說裡,即便是熱戀,也常在無意中夾帶訣別的意象。而且,透露出一種不安的絕裂。」    我聽了也就沈默,阿森是觀察入微。    可是卻又如何呢?當愛情不再只是筆下勾勒的情節或是單純的文字組合,落實在生活中的疼,都比想像中來得深。才猛然驚覺,愛切割人的靈魂那樣深,為的是要裝下不能數計的傷痕。於是一路走來,很冷。    冰冷的天氣。冰冷的房間。冰冷的記憶。    拉開窗帘,我憑窗遠眺。由樓的高度向下望,城市的燈火像倒映在河中的星光,點點閃閃。紅的光、綠的光、橙的光。看久了,視線便逐漸迷濛起來。紅的光、綠的光、橙的光,在眼中,失焦成記憶的想望。記憶被重新謄寫一次,我於是回想起那個夜裡。    C和我結束後的一個夜裡。    那時已入冬了,微寒的夜風帶著一絲絲的薄情。我在城市裡獨自行走,走了好久好久。看似漫無目的,事實上,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走近C的住處。一步步在記憶的街道上前進。而天空,竟飄起雨來了。    (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    彎進熟悉的巷弄,我仔細謹慎地數著大廈中,屬於C的那扇窗口。前前後後數了幾次,總怕出錯。    遠遠望去,他的燈靜靜地亮著,由窗口透出成了一面雪白,我看見他的車泊在門口,想來他是在家的。那麼,此刻,C正在做什麼呢?看書?寫字?聽音樂?在那盞明亮的燈光下,他是否也曾不小心想起我?在寫到一個與我名字相同的字體時,在聽到一首我們都愛的音樂時,或者只是無所事事時,回憶來敲門...C,可曾想起我?    想起我,並且想及一段夭折的愛情與不能回頭、奔馳離去的曾經。或許並不吧。那盞燈,看來那樣靜好,無波無瀾。C在其中,也許只是平靜地生活,家常地快樂和悲傷。至於我的種種,都只能是不相干了。    我怔怔望著,忘了自己正站在愈來愈大的雨中。雨拍溼我的羊毛上衣,一顆顆沾著的水珠在夜色中明亮得令人心驚。如果能動用小說的巧合機緣,我不想否認自己正期盼著C會碰巧自門內走出,看見是我,便允我再在他的世界裡避一回雨。然而,愛情的現實與夢幻,不正是嘲笑與悲憫的本質嗎?不想成為乞討感情的無賴,要求自己勇敢,而此刻我的行徑,無疑是一種完美的自欺欺人。    所以,小說只是小說,生活還是生活,C終究沒有出現。燈光仍然明亮在我仰望的弧度之中。雨點順著風的指標,走進我的眼眶裡,滑落成眼淚。我戀戀地再看一眼、再看一眼,然後低頭跑離那條巷弄,濺起的水珠溼了長裙的下擺,濺在麂皮皮鞋上,像一枚印漬,見證著我的狼狽。    我跑離C,跑到大街上攔下一輛計程車。由車窗內望出去,窗外的城市溼意淋漓,雨勢滂沱,模糊了行人、商店和遠去的C的窗口。只見交融的綠的光、紅的光、橙的光,只剩下我不能遏止的眼淚。...    調回視線,讓窗外的夜燈逕自明。    心情的盒子開開闔闔,反反覆覆,連自己也不明白。回憶躲在生活裡,令我無處可逃。衍生的昨日、繁複的切片,我像個癮毒者,不能戒。只好一再背叛之前的自己。不想往事。 想往事。不想往事。...    風箏斷了線,便逕自飛去,不再有續線的可能了。愛情也是。道理明白易懂,卻是知易行難。    將音樂換成那首:Send in the clowns.    我在房中不斷來回踱步。聽著憂傷的歌詞,憂傷的嗓音,恰似我沈重難起的孤獨。    One who keeps tearing around    One who can't move    But where are the clowns    Send in the clowns    在愛情的默劇裡,我大概也像一個粉墨登場的小丑吧?為了維護感情的尊嚴,不能哭,只能笑。在C的面前,我於是脆弱地笑著,不能被看出傷口。一如此刻,我在房裡來回獨步,讓女歌手的歌聲把我全身上下漆遍,成為一具憂傷的精靈。    或許我只是需要暫時放下?放下肩上的甜蜜和傷心,放過自己。歌聲中我想起構思中的那篇「斷線」。我和C的故事不能成篇,(難道我的潛意識中仍期盼著復合嗎?)分手的畫面寫了幾回總不能完全。我想起李維和阿K的故事,或許可以剪裁?    冥想中,我踮起腳尖,想像小丑登場的模樣。旋轉,一圈又一圈,...沒有人能輕易割愛,而又是誰說可以好聚好散?我旋轉一圈又一圈,張眼看見窗外,好像又暗了一些。...好想承認自己不勇敢,不堅強,想大聲去質問往事,去告訴C,所有一個人走的路,都比兩個人來得長...但是一切就如同那張卡片,永遠都錯過了。...錯過了,不能抱怨,無從抵抗。    Just when I stopped opening door    Finally knowing the one that I wanted was yours    Making my entrance again    With my usual flair    Sure of my lines    No one is there    被設定Repeat的CD player一再重覆播放著這首歌。    我在旋轉中想像畫面,當小丑終於以誠摯而敬業的打扮站上舞台,舞台上,空無一人。寂寞只好從四面八方湧來,湧來,並且淹沒似哭似笑的小丑。我停止旋轉,在感情的舞台上,如今只剩我的獨舞,再不會有屬於C上場的一幕了。    記憶斷線,也會有記不得曾經愛過的時候。    於是,我攬著棉被坐在床上,聽著這首歌,在夜裡獨自流淌。抬頭看見,窗外天光,一吋吋亮起。    我起身,伸手將掌心平貼在一夜未拉上窗帘的玻璃窗上。早晨的冰涼透過玻璃沁進掌心的肌膚。我與愛情,與C,就是這樣了。隔一層窗,看似無關,卻依舊冰涼了我。歲月重重 ,倉皇走過。以為自己可以離開,走了一遍又一遍,在事件的出入口迷了路。    我原是不曾走離,不能走離。    恍惚中我拿起電話,撥了熟記在心的號碼,只是想聽聽他的聲音,讓我確定,這一夜漫漫,不是空,不是獨白,不是夢。    電話鈴聲綿長地在彼端響起,我倏地放下話筒。    或許,那篇「斷線」,就來寫李維和阿K的情人節吧,我想,開頭就如現在。我掛上撥給C的電話,不能再吵醒彼此的記憶了。而窗外,城市完整地浮現在陽光中。    我獨坐桌前。是的,我將提筆寫下:    「掛上電話,我獨坐桌前。...」      .    窗外閃耀的陽光叫醒了我。進浴室梳洗乾淨之後,看著鏡中的自己,不知為什麼,竟想起昨夜電話中那個叫做Yaki的女孩。於是到客廳裡翻電話簿。    昨天和阿K去送花雖然累,所幸我仍記得用紅筆畫了一個又濃又醒目的圈圈。於是我很快就找到了她的電話號碼。其實沒什麼事,只是覺得今天的陽光真好,想向她道聲早安罷了。希望不會被當成無聊男子。    我按下號碼,8-8-2-6-1-1-0。嘟了三聲之後,電話接通了,我很高興地對她說:    「Yaki,我是李維,早安!」    才發現接通電話的是答錄機,奇怪的是並沒有她的留言,電話中我只聽見一個憂傷的女聲,輕輕唱著:    Don't you love farce, my fault I fear    I thought that you'd want what I want    Sorry my dear    But where are the clowns    Quick, send in the clowns    Don't bother, they're here... 【複審老師評語】 ◎一則愛情故事,內容平平,技巧卻突出,(如story within story)另外,將自身境遇與小說的編寫,設計成相互呼應的雙線情節,也是高招。(李)   ◎此篇利用電話錄音為串連情節的工具,適當地描寫出情人節男女都寂寞的心聲,表達了都會人疏離孤寂的苦悶。兩部份情節不免誇張而陳腔濫調,難以與會篇清冷的調子在調和。(貞)   ◎這是一篇落單女子的電話式獨白,線似斷又糾纏在一起,在敘事方法上有創意,但其內容及自憐式的語言並不容易引起共鳴。(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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