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黃永芳〈出口〉
  • 最後修訂日期:
.     午后二點四十五分三十七秒,角落的位置不夠亮,我舉手招來waiter,要求換一個光線比較好的位置,靜一點的。    「安靜?恐怕沒辦法,這裡是民歌餐廳呢,小姐。」    可不是,要求一整室的喧嘩與無病呻吟閉嘴,比叫母牛跳過上弦月還難得多。    「那,」我用下巴點了點後面的桌子,「就那一張好了,至少亮點。」    攤開慣用的稿紙(習慣是一種無意義也無可救藥的堅持),服務生送上一壼裝了伯爵茶的沖茶器,以了一份撒上起士粉烤過的蒜味厚片,土司聞起來來怪膩的,斟了半杯茶,也不是純種伯爵(裡頭摻了杏挑、玫瑰、要命的薄荷,還有天知道什麼鬼東西)。皺著眉把這些東西推到離我三尺遠的地方(幸好我堅持坐在四人座上),開始想像自己正在熱帶雨林裡(至少那裡的震天價響是可以忍受的自然喧鬧),以持續不斷地書寫。         女人推開玻璃門,把城市的焦躁「砰」的一聲,夾死在門縫裡。    她以一種冷靜、優雅、酷斃了的姿勢走進餐廳;剛才那陣粗魯而暴戾的舉動只驚醒了兩隻在電線上打盹的麻雀,無損她一身高貴的氣質。    女人倨傲地揀了張窗邊的桌子,瞄過MENU,用乾淨透明的聲音傳達她的指令:    「薰衣草。」    這其實是個很悠閒的星期三下午,金色的陽光穿過透明的落地玻璃,把小巧的原木傢俱照成蜂蜜一樣,漂亮的金褐色,空調適中,藥草茶的熱度剛好,巴哈的無伴奏大提琴在綠色植物間遊盪,桌上的粉色玫塊還帶著一滴水珠...,一切似乎都非常美好。    「他×的!」    一句三字經在靜謐的室內迴響,聲音之大讓女人嚇了一跳,當然,為了維持一貫的優雅形象,她並沒有真的從椅子上跳起來-環顧四週,似乎也沒有什麼人受這句話影響。    「難不成我被冬天的太陽曬昏頭了?」女人自嘲。    「他×的!」    這次語氣微弱了些,但語氣更加怨毒了。女人低頭尋找聲音的來源,只瞥見左胸不住地起伏。    「他...」    女人連忙按住左胸口,讓後面那兩個字沒有機會發聲,壓成一句模糊的咀咒。    女人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滴在白瓷茶杯裡,微綠的茶湯漸漸轉為淡粉紅,變色的效果比擱檸檬片還明顯。    一切都該怪那個放我鴿子的傢伙,女人怨懟地想,今天還是情人節哩,虧她還是我最好的朋友。害我在斑尼頓門口像白痴一樣地站了兩個小時,還被做問卷調查的小女生奚落一陣。    小女生第一次請她做問卷時被一口回絕了,四十五分鐘後,第二次走過來。「你是在等人吧?看過了這麼久你朋友還沒來,就當作是打發時間嘛!花個五分鐘幫幫忙嘛!」    女人伸出手,本想把小女生漂亮挺直的鼻子打扁,卻莫名其妙地接過問卷和筆。    回來收問卷時,小女生順口問了句:「你是早到還是晚到?」    什麼早到晚到?這問題無聊得緊,就像問你付帳時應該把鈔票的那一面朝上一樣。女人選擇了正面。    「你早到啊?那就是你不對囉!」說完,小女生蹦蹦跳跳地回到同伴身邊。    女人愣了一會兒,不動聲色地在腦海裡把小女生的牙齒一顆顆敲下來,用鐵絲串成一串,殘酷而優雅(這是她的一貫堅持)地勒緊小女生的脖子,然後纏在舌頭上打結。    站在女人對面正在和同伴聊天的小女生突然全身一陣痙攣,焦慮地告訴同伴,「我要回家...。」    女人對小女生的後續發展沒啥興趣,自顧自地離開。    還有什麼事比在情人節被好朋友放鴿子更令人不堪的事?女人委曲地想,沒有情人已經夠悲哀了。打從推開玻璃門的那一剎那,她就決定要忘掉這些不愉快的事,沒想到心還是替她發出不平之鳴。    於是她的心酸開始不可扼抑地湧出,直到整杯茶變得艷紅。    淚流乾了,女人突然感到飢餓。    是的,飢餓,在女人被悲傷掏空了的體內不斷迴盪,通過空虛的揚聲器,放大成焦慮的迴響。    女人急欲填補內裡的虛空,於是舉杯飲下方才那杯心酸的茶汁,不夠,茶汁在胃裡翻騰,繼續攪煮饑餓。    她向服務生要了一塊起士蛋糕,長型圓角的鵝黃色蛋糕,有一層金褐透亮的蜜汁,高濃度的起士成份凝成入口即化的奶香。    女人慢慢地,一口口把蛋糕送入口中,體會蛋糕在舌尖緩緩融化成微酸的乳漿,讓漿液愛撫過口腔和咽頭,才滑入食道,她企圖用意淫的方式,轉移飢餓的注意力。    一塊、二塊、三塊...一直到第二十七塊,服務生抱歉地告訴她起士蛋糕沒有了,她仍專注於自己的儀式。飢餓並沒有被安撫,反而被挑逗了起來,在飽含乳漿的軀體裡,不斷地呼喊我要我要我要我要...。    天暗了下來,看看腕錶,才發現自己竟寫了將近四個小時。    飲了口涼透的茶,那些雜亂的氣味大概都隨著溫度逸失了,留下的只是微澀的液體,依稀有佛手柑的香氣;匆匆把冷了的吐司吃掉,付了帳,走進車聲雜的夜街。    正是下班尖峰時間,滿街的喇叭車聲像焦燥的低鳴,在城市的胸口不斷起伏喘氣;隔著夜的距離,緩進的車流只不過是五顏六色的凝凍血液,真正流動的,仍是焦慮與空虛。    空虛啊空虛,在這個擁擠的城市,為何我能夠擁有的部分,始終等於零。    甩甩頭,試著不去想這個問題(找不到答案的問題,沒有意義),連續四小時的書寫,讓我覺得有點虛脫,想坐下來吃點東西,暫時放棄苦苦掙扎的自己(即使掙扎,也需要休息)。    信步走進一家麥當勞,一家排開的櫃台上,亮著一式一樣的「超值全餐」廣告牌;揀了一個人最少的窗口,披掛紅色綵帶的「超值全餐」小姐用甜甜的聲音問:    「歡迎光臨!請問要點什麼?」    「魚堡餐吧;還要一杯玉米濃湯。」    「請問在這裡用嗎?」    「不,帶走。」    「超值全餐」小姐笑吟吟地接受我點餐,在工作間奔跑蹦跳,把我要的食物裝進牛皮紙袋裡。我木然地看著這一切,彷彿在看一部與我無關的記錄片。    「請問要幾包蕃茄醬?」    「兩包,還要一包胡椒鹽。」    「你身上的米老鼠好可愛唷...嗯,我幫你放了四包蕃茄醬和兩包胡椒鹽,謝謝光臨。」    我點點頭,拿起紙袋離開,聽到「超值全餐」小姐對旁邊的人說:「那個女的好酷喔!」    嘴角往上挑了挑,是嗎?其實我只是覺得很無力罷了。不然,當她用很可愛的聲音讚美我的時候,我會俏皮地回答她。    「那當然囉!可愛的衣服要配可愛的人嘛。你以為隨便什麼人都能穿Mickey Mouse嗎?」    離開滿是人聲及漢堡味的門市,在行人紛擾的街頭穿梭;覺得冷,決定在台北車站的候車室吃我的晚餐。    真正坐在椅子上等車的人很少,一群群學生或者上班族推擠在剪票口。隔著一段距離,有這麼多人「陪伴」,覺得很安心;沒有太緊密的碰觸,就不需要接受願與不願的交流,而和他們(陌生又熟悉的他們)之間那條神祕的臍帶,替我分擔了一個人無法承受的虛空。    我把最後一口冰冷走味的漢堡就著溫涼濃湯嚥下,扔掉狼籍的包裝紙,轉身離開。        星期三,有時星期四,女人總習慣在晚餐時分,前往百貨公司的地下小吃街。    小吃街的食物總是毫無例外,又貴又難吃。女人並不為了充飢而來,像某些人固定上健身房、三溫暖一樣,女人選擇小吃街。    非假日時候,會流連在小吃街的百分之九十五是女性:單身的、成群結伴的、帶著小孩的、年輕的、上了年紀的、家庭主婦或者上班族...各式各樣的女子散布各個角落,自成一個小小的聚落;有專屬於女人的場所,卻免除裸裎相見的社交偽裝,私密而疏離,儘可冷眼相看,而不必擔心侵犯或者被侵犯。    女人坐在慣常的位子,可以看到呈圓形分佈的大部分座位。點一碗豆腐腦,稀疏的冬菜、蝦皮與不該存在的肉鬆、辣油,交織成走調的氣味。    女人慢慢地啜著軟嫩的豆腐腦,掃視一下今天的人:那桌珠光寶氣的胖女人?不必了;戴著人造珠寶,還不斷噴送金錢的腐味。圍著方格圍巾的老婦?上回聊過了;只會喋喋不休地抱怨自己命苦,或者兜售手中的口香糖和無花果。至於那些三五成群的女子,不是在交換蜚短流長的小道消息,就是研究服飾化妝流行香水...。    豆腐腦很快便被吃完了,殘餘的氣味盤桓在四週,遲遲不肯散去;女人後來點的食物一直沒上桌,小腹漸漸開始產生一陣陣的酸痛與痙攣,焦慮自丹田輻散全身,巨大的無力感使她蜷起身子,不斷抽搐。女人舔著餘味猶存的湯匙,重新溫習咀嚼的動作,漸漸放鬆下來,不知不覺間,手上的湯匙已經進入了消化道。    遲遲未上桌的食物引得女人恍惚起來,四面八方的香味喚起每一個細胞的欲望;原先盛著豆腐腦的湯盅也消失在女人機械式的咀嚼中。此時,一個端著南洋蝦麵的女子進入女人的視線,在女人身旁的空位落座。    「這女的好眼熟...。」    莫名的熟稔與親切,使女人決定把鄰座女子作為今天的觀察對象;當女人從事這樣公開的偷窺時,機械式的咀嚼便會自行停止。    鄰座女子-姑且稱之為A-穿著一件H2O的淺駝色大衣,薄呢料的鐵灰色長褲,上半身是夜市裡三百九十塊一件的仿名牌白襯衫,腳上是雙歷盡滄桑的淺咖啡小牛皮低跟鞋;飾有雙C標誌的合成皮包,被謹慎地安放身旁。    A的妝化得淡,不均勻的腮紅洩露她生疏的經驗;復古的赫本頭顯然沒有好好打理,像剛燙壞頭髮的家庭主婦,凌亂參差的髮尾有如發不完的牢騷。    「幸好她沒有擦香水」,女人鄙夷地想,「不然一定是地攤上仿冒的『鴉片』。」    A持筷的右手,小指蜷起;她一口一口慢慢地把淡黃的麵條填入口腔,每一口麵伴著一匙湯;女人隨著A進食的動作,竟也感覺到麵條在口腔被蹂躪、碾爛,和湯汁融合,流過咽頭、食道,在胃囊裡溫馴地安歇。    A夾起一枚蝦,仔細吮乾湯汁,小心翼翼地用小指蜷起的手剝殼;湯汁潤澤女人的唇、味蕾,彈性飽滿的蝦肉則隨著口腔肌肉的牽動,在女人的舌尖蹦跳。    女人的眼神突然迷離起來,她自A年輕卻刻滿紋路的手部肌膚讀出A悲苦的童年及慘淡的少年,竭力維持的冷靜只為掩飾自己的無知與不安,而名牌與仿名牌服飾只是學習優雅形象的起步;女人對A的不屑漸漸轉化成憐憫與疼惜,她知道,幾年後的A會達成自己的理想,有一個高貴而雍容的形象,卻將失去自己。    女人起身走到A面前,此時A已將最後一滴湯汁吮乾,用紙巾擦手;女人微微一笑,對A伸出她用保養品養得白晰細緻的手。    「你好。」    A倏地站起,神色一如驚惶的小兔,重新抽出一張紙巾擦手。    「呃...你好。」    女人的手握住A的,兩人不再交談;而A的形象開始起了變化:白晰的皮膚、香奈爾套裝、CD的香水、鱷魚皮細跟高跟鞋、植村秀當季的精緻彩妝、鬈度適中的復古短髮...。    突然想起,小吃街的食物是自助式的,於是女人走向擺放食物的櫃檯,經過麵包店,她就著玻璃上的倒影,端詳自己是不是該補個妝?    女人看見,A在向她微笑。      .    走出車站,尖峰時間已過,但擁塞的車流一如消化不良的腸子,欲振乏力地蠕動著。    不想成為一塊被卡在腸子裡,消化不完全的肉;於是過了天橋,彎進小巷找了間咖啡店坐坐。    一杯五十元,用機器煮出來的咖啡,其實並不難入口,只要商家別拿不合格的雜碎豆子充數,就不會有奇怪的味道;我的咖啡沒有洗碗水的怪味(謝天謝地),只是喝起來像用焙炒過度的咖啡渣濾過的滾水。(想到下午的「伯爵茶」,不由得為 自己的命運多舛悲情起來。)    雖然吃過晚餐,但我卻沒有興師問罪的力氣;胃袋撐得極滿,一觸便破,但能量都不知到哪去了。覺得自己只是一枚空的人形膠囊,內裡的東西全被掏光,只剩最低線的堅持仍在支撐生命的重量。    再次取出稿紙,延續我未完成的書寫。是的,書寫,那是我目前唯一能掌控的密語,用以渲洩所有無家可歸的空泛與虛無;幾乎可以說,我用書寫的習慣與動作,支持生活、延續生命。    咖啡店的人極少(有大部分的原因是那些咖啡吧,我覺得),除了一個在櫃台翻東撿西的服務生,一個正在清理廁所的歐巴桑,就只有我一個人。無味的咖啡添了寂寞的奶精,變得可以忍受了。    長久以來,我的生命始終處於失重狀態,不斷飄浮,感覺不到地面的存在;世界在無聲中旋轉,寂寞只有自己聆聽。有人說:    「你是個不安定的靈魂。」    我只挑了挑眉,面無表情。看到的人會想,這樣的表情是在說:「是嗎?」    其實,我只想苦笑,只能苦笑。有些事並非自己所能決定的,比如生命的氛圍、心靈的流動狀態...。    胎兒蜷在子宮裡,被溫暖厚實的羊水包圍;我也是這樣地蜷在心靈之海中,然而,沒有羊水安全的保護,只有廣袤無邊的荒涼。空曠不見得是種自由,至少,心靈的空曠是種禁錮。    我開始著手寫一個故事,關於一個被生活壓抑、被食慾禁錮的女人;試圖在其中找到安定的支點,在書寫的過程中,學習淨化,學會挽回,或喪在我空洞的生活裡,過濾出一點純粹。    其實,我挺羨慕自己筆下的,那個負載過多的女人。           今天該是去麵包店的日子,女人想起。    女人拎起皮包,拿了鑰匙,到車庫取車;插上鑰匙,卻發現無法發動。    「該死!」    女人摔了車門,離開車庫;至於車子為何無法發動的原因,她從未深究,也無需深究,自有人會處理。    她叫了輛計程車,直駛鬧區。    女人倚在後座,無意識地用手指在車窗玻璃上畫圈圈;畫著畫著,玻璃似乎開始蠕動起來,像怕呵癢的孩子。    外面下起了雨。    女人把整個手掌貼上玻璃,冷硬的薄片變得溫暖、柔軟了起來;她用手指戳著玩,按下一個個圓形的凹陷。    「真想嚐嚐雨的滋味。」    女人夢囈似地說著,伸出拇指和食指自車窗上拈一塊沾滿雨絲的玻璃,放在口中輕輕含著;堅硬冰冷的碎塊在女人口中漸次柔軟、融化、消失...。微微的酸味在口中交融、蒸發。    女人在路口下了車,粒大如豆的雨點已變成細微到無法感覺的雨絲;她輕輕地吁了口氣,一朵乳白色的雲隨著微暖的氣息飄在黯黑的天幕裡。    尖峰時間已週,車道上疏落落地,偶而閃過幾輛飛馳而過的轎車。女人邊走邊豎起風衣的領子,快步通過;她喃喃自語著:    「不曉得還有沒有乳酪派?都這麼晚了。」    踏進明亮的麵包店,微喘氣,一如以往優雅地拿起夾子、托盤(優雅是她一貫的堅持)。把尚未離開的乳酪派悉數收進托盤中,又另外拿了柳橙杯、奶油小吐司、蔥餅以及蛋塔。    「結帳。」    店員俐落地把托盤上的東西一一安置在半透明塑膠袋中,再集中在印了紅色店名的白色提袋裡。    「謝謝光臨,一共是一百八十三元。」    付了帳,女人走出玻璃大門,看見人行道邊橫七豎八的站牌,女人捏了捏厚實的皮包,側頭想了想。    「坐公車吧!好久沒坐了。」    像對夜晚也像對自己說。    不久,額前閃著黃色燈的三○四來了;女人摸出幾枚硬幣,投幣上車;車上的人極少,女人揀了張雙人椅坐下。    掠了掠平貼額前、濡溼的髮,女人抬眼望向窗外,除了夜裡仍亮著的店招和黑黯,什麼也看不見。    百無聊賴地收回視線,落在麵包店的白色提袋上。    「一團亂,」女人嫌惡地想,「那個毫無章法的店員。」    於是她小心翼翼地取出所有糕點,仔細地將它們一一調整好位置、掖起包裝袋,按種類和大小依次分放。    女人的手無意中觸及裝奶油小吐司的袋子,出於一種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她把吐司湊近鼻子,一陣烘培過的奶油香攫住她的意志,像是鑰匙,開啟了咀嚼的電源。    女人並非感到飢餓,從觸摸到咀嚼全是一種自發動作,幾近反射。咀嚼的當下,女人的意識進入無際的宇宙;身體宛如失去領航員的無人太空船,隨順意識之外的本能行動。    女人慢條斯理地把吐司分解、磨碎、吞嚥;接著取出方才整理好的柳橙杯、蛋塔、蔥餅、乳酪派,一樣樣輕巧地褪下包裝,讓它們魚貫進入口腔,接受不待審判即行執行的命運...           三○四來了,上車投了幣,我依例揀了最後一排的位子坐;時近午夜,公車上的人極少。我喜歡這種清朗的感覺。    我把臉湊近窗戶,外面一片漆黑,只映出我不安定的倒影;路上的坑坑洞洞始終未補平,坐在後排,猶如坐一台行進中的大型按摩機。    自窗上倒影瞅見,在我右前方的兩人座上,有一個女人(公車上只有我們兩人,除了司機);瞧不見她的臉,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我不是個記性很好的人,即使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從對面走來,如果對方沒先和我打招呼,大概就當成擦肩而過的路人了;即便是認出了對方,可能還要花一陣子才能弄清楚他是誰,是某某人的某某親戚...。    (她是誰?她到底是誰?)    遺忘過去的速度讓我幾乎成了一個毫無背景的人;我知道該搭哪一路公車回家,知道在哪裡可以買到慣用的稿紙文具;可是,我無法告訴別人,我曾經和誰誰誰同學過,我以前唸的學校的樣子...。我的世界找不到過去的影子,只能聽見未來的跫音(或許我連自己的身份都是被捏造出來的)。    (她為什麼讓我似曾相識?)    基於好奇心的無可抗拒,我換了座位,改坐在女人旁邊的另一張雙人座。    女人專注地咀嚼手上的食物,沒發現身旁多了一個觀察者,我得以仔細地看看她,試圖回想。    女人身畔的白色提袋說明了食物來源,一家在城市裡小有名氣的麵包店(是我最喜歡的一家);她進食的動作頗虔敬,像對待某種神祇或聖物,用自己的口舌取悅衪,而她的表情卻是極豐富的,像女人在高潮之後的滿足。    (這場景好熟悉。)    女人身邊空了的半透明塑膠袋怕不有十個了,而她仍持續不斷地送食物入口;我望著她纖細的身材、平坦的小腹...覺得很迷惑。    (她怎麼可能吃這麼多?)    突然間,我在奶油的香氣間發現一縷CD的香水味,回過神來,才發現女人身上是和破公車頗不搭調的香奈爾套裝,腳上是鱷魚皮細跟高跟鞋,留著一頭復古短髮...。    (啊!原來...。)    當她吃下最後一口乳酪派,我移到她身旁,輕輕地問:「妳是...?」    女人微微一笑。    「沒錯,是我。」 【複審老師評語】   ◎小說中的虛構人物與其創造者(作者)相見,虛構與真實世界難分難辦,精采的後設小說想像。(李)   ◎以女人食慾來寫現實與夢想的落差。混合現實與書寫中的兩個女人,變成一女人自戀式的慾望發洩。最後兩女人合一的寫法反無比情節有趣。(貞)   ◎透過一體兩面描述都市中的壓抑與反壓抑的感官經驗。(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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