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王儷蓉〈夕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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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獨白Ⅰ    我該怎麼起頭寫這個故事呢?    一直到昨天,我才知道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它們以那樣快的速度,前後交錯的情節不住地在我腦中打轉,打轉-    你有沒有聽過夕之光的傳奇?據說它百年才照耀地球一次,它是來接藝術家回伊甸園的階梯,但必須帶著一個能過關的夕之作品才行。這是藝術家最艱苦最難,終其一生準備著的考試了,它可不比學校的測驗,它是對生命極致的超越,需要天賦、機運加百倍的努力才能通過。否則他們會一再地回到塵世做遊魂,徘徊在巴黎或各地的失意畫家群裏。    我不知道尚瑗通過了夕之光的測驗沒有,但我知道,只要我把這故事寫好,耐心地等待,她曾允諾會回來告訴我。    那,就讓我從她和君彥一起去看夕陽那天倒著說起好了。      *  *  *  *    第一部 尚瑗與君彥    夕陽懸在天邊淌著血,濃濃地暈染了紅霞,那種怦然心動的神色教整個大地跟著屏氣凝神!    「一個人能怎麼悲傷呢,看著太陽為黃昏把自己燃燒成那樣火紅...。」尚瑗這樣想著,感覺由心淵泛出的一陣一陣空虛,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西沈的火球,不在乎雙眼是否會被它的餘暉燒盲。    「彥,把畫筆給我。」尚瑗對著君彥講,他正枕在尚瑗柔嫩的腿上閉目養神呢。崖下的村景一片紫橘之色。    「我們可是約好的喲,今天妳要忘記畫畫,不折磨自己,只專心陪我的。」    「彥,別這樣,夕陽在燃燒自己給我作畫的靈感呢。快點,最美的剎那就快過了。」    「過了最好,每天不都有夕陽嗎?為什麼妳偏偏要選今天呢?」    「每天的夕陽可不比今天的夕陽呢...」尚瑗細白的脖子微仰著,落日的銀粉映在她的大眼裏燦燦潑灑,她整個人彷彿沐浴在情人的愛戀之光裏,「我們真是來對了,君彥,我多麼幸運啊,能在今天睜開內在的眼睛,洞悉它平凡的粉飾,其實它就是我們一直等待著的-藝術家的夕陽啊-你瞧著它...」尚瑗像在夢囈,又像在對自己說話:「有的人終其一生都遇不到這一扇出口;而且千載難逢的機會,我遇上了,這究竟是幸是不幸呢?這天賜的夕陽,我必須畫下來,好交出生命最終的成績單,但究竟能不能合格,好通過那扇門,走回自己來處的家?與它對視凝眸的那一剎那,我知道自己懷孕了,但我能否熬過分娩時內外加諸的種總痛苦,而將這藝術的胎兒順利地生下來呢?」    尚瑗低聲問著自己,卻也令君彥不安地坐了起來-    「小瑗,妳又在想什麼啊?」    「噯-」她本想保持沉默,但一串話卻如振翅的燕子滑飛自她的雙唇:﹁知道嗎?就在此刻,全世界有一群人正抬頭仰望著那受胎告知的夕之光,他們心靈的蘆笛被吹動了,微笑的旋律牽著他們的手,著迷而臣服,這些人用不同的方式讚頌它的美麗、作畫的、寫詩的、譜曲的,整個看不見的藝術國度被它放一把火燒起來啦,好忙好忙,啊!文瀚,我也聽到了你為大提琴譜的夕曲,你就要成功了,你就要昇華了-」,你瞧,每個人都散在各地努力琢磨自己擁抱到的這輪靈感落日呢。藉由它誕生的作品不知有多少,百年後、千年後,它們將一一被知道。這是我們給予這個世界的禮物呢!」    尚瑗語畢的朱唇,像隻憩於花瓣的蝴蝶的那雙翩飛已倦而闔著的薄翅,君彥從剛才就一直望著,並不十分專心聽她說話,只覺那低低呢喃的聲調恍若一支悅耳的歌。    尚瑗只是望著夕陽,卻像...望進了天堂或闊別已久的家鄉,她的手伸到了君彥面前要畫筆,一雙眼仍像被磁場吸著的磁針,緊緊地依附著那輪慢慢隱沒的落日。    「尚瑗,別再把我逼到邊緣了,妳一次不畫就算救我一命好嗎?」    「君彥不要這樣,落日,它快沈了呢...」尚瑗溫潤的聲音帶著可憐的哀求,使君彥感覺自己像是在阻隔兩個戀人的相會一樣。而這個想法也令他懷疑自己神智是否清楚,喂!他在心裏咒罵自己,那只不過是個無限遙遠的星體罷了,自己竟瘋了般地拿它當情敵。更何況,上崖來看夕陽還是他的提議呢,他真是自作自受。    追著尚瑗的視線望向輝麗的夕陽,卻感覺到一股莫大的威脅,那懸在穹蒼的東西竟已完全擄獲了尚瑗的心,再給她畫筆的話,她是不是會像吃下仙丹的嫦娥,獲得朝它奔去的能力,而永遠不再回到他的身邊。    想到這裏,君彥的劍眉整個鎖在一起,顯得殺氣騰騰的,「尚瑗——」他大叫,「轉過身來面對我」,尚瑗終於收回了視線,君彥緊握著畫筆在她眼前問道,「究竟是它們比較重要還是我比較重要?」尚瑗搖搖頭沒有回答,她的眼映著夕陽魔幻之色的遞換,手已在粗略地於半空中構圖。    「尚瑗」,他絕望地低喊,但她卻移開雙眼說道:「愛就是愛,分什麼高低呢?把畫筆給我吧,彥,這將是我最後一幅畫了。」    自己的愛敵不過畫筆和夕陽,君彥清楚得很,他只是不懂自己為何不一走了之,留尚瑗於她自己的人,寒冷如地窖的作畫空間呢?他凝望她側著面,神祕而深奧的瞳孔,遙遠地像回歸到第一次他倆的相遇。    那是在一個飄雪的夜闌,君彥在小屋外遠遠地瞥見有個渺小的身影站在廣香的田野間,他驚呼地走上前細看,她凍得發抖的雙手準確而神奇地在描繪溪岸的雪景,如月的氣息,雪漫天殞落,卻一片一片被她的筆端接著,重新賦予生命的刻畫於永恒的信念間。蒼茫的雪地之漠被題為「雲巔」的細膩畫作繼續歌詠著;畫的純潔與畫者的凜然使君彥有如置身天穹的肅然。他就這樣一聲不響地站在尚瑗的身後,直到她在完工之際的暈厥中伸出了他的雙手。    君彥先是參與這份創造,繼而進入尚瑗的生隙。    這位被上帝用其愛筆雕鑿的女人,是一條河流,穿越他平庸的存在;她超凡的洞悉與靈氣呼應了他的渴望。只是溪水中藏有憂鬱的渦漩和多變的暗潮,使君彥蠱惑於她四射的愛與美麗的同時,亦陷於她喜怒無常的情緒波動中。    他的思路不覺轉回前幾天的狂亂。    那時,他剛晨沐完畢,曦與水氣尚凝留於他的髮上睫上肩上時,尚瑗一望,瞬間著迷於他漂亮的容顏之再添稚嫩,新生如「春泉洗滌過的翠石」,她說:他的眼即是「流動水晶的波光」,唇是「比水仙、向日葵更清瑩,更芬芳的花之造物」。她欣喜地歎息,像獲得電擊般的靈感似的 ,搬來畫具就地坐在浴廁門檻,著手一幅「春泉之石-我所愛的人」的君彥的畫像。      他穿上汗衫,動亦不敢動地坐著,四週是絕對的靜寂,除卻尚瑗刷著彩筆的聲音。這時候的她是視君彥如靜物的,一尊大衛王的石膏雕像也許,看著他的空洞冰冷,下筆的狂愛激情奔落在 畫紙上。    他想起他收集的有關尚瑗畫的評論。他們對她的評價相當高,讚譽她為自成一派的「月耀畫家」。傳言說她畫藝的巔峰總出現在她為她的戀人作畫時。那是一種以三重的流來描刻靈肉合一的本質,再層層隱藏在幻顏裏的人物像。但除了當事人之外,從沒人真的見過這些畫像。    隔著天人般的距離,君彥愛意盈盈地注視著尚瑗。    「會拿畫筆的總是藝術家吧?藝術家總是靈魂破涕為笑的一個顯現吧?」他這樣想著,覺得最美的尚瑗的臉是在此時此刻。暖暖的一圈光暈烘托著她的體態,輕軟如絲的髮盤高於腦後,恣意落下的幾束髮絲柔和地順著臉頰。她的面容自是迷人,超越了美麗本身,眼神顫動淚光,有如到過桃花源的人懷念不可得之彼地時,雙眸交織竄閃著無限鄉悉與喜悅一般。細微觀照下,和諧的氛圍在四週跳動,像鳥兒的凌空吟唱,尚瑗投入幸福境界裏作畫。    但是,尚瑗從不顧慮時間的飛逝;君彥已坐在沿缸邊當了十多個鐘頭的雕像,室內由明亮的天光到灰黯的夜臨,恰如他心中意念的轉換。頻揮繪筆的尚瑗儘管已一身髒兮,她的手卻無一絲疲累,振著如此有力的意志之翅,在太高的天際。而他,只是由地面來的一縷煙,可以與之昇空,卻難以永遠伴隨她在蒼穹~他就要銷溶了,才悟到自己與她的連繫竟是如此虛渺而不足恃。    持續孤單的等待也使君彥驀然想到,無疑的,尚瑗是個天才,她的畫總是浮昇一派溫情光輝,迥異於她實際生活的狂亂。但他不能否認她過多的才氣有時令她孤傲不群,有時卻又令她像個歇斯底里的瘋子。而他呢,他雖然是個凡人,卻也是個人人能接受的正常人。當他靠近尚瑗時,總碰觸到一股巨大的「隱含危險性」的熱流,他思索著,該冷卻它嗎?抑或被它融化?盯著尚瑗蒼白的臉,君彥無助地坐在自身的矛盾裏。    又不知過了多久,寒冷與倦意逐漸帶走君彥的意識時,尚瑗漫步在即將完成的路徑上,似乎遭遇了困難的阻撓,她的神情變得頗為痛苦。她的雙手急躁地交替工作者,右手畫好某處,她極    為不滿的哼嗤幾聲,左手又迅速擦去,重複了一次兩次無數次。君彥不忍心地問道:「怎麼啦?小瑗?什麼地方畫不好嗎?」    她用聽來好陌生的嘶啞聲音說:「我畫不出你的唇,畫不出來...」,她說她一畫像粒狂沙,再改卻又像條薄蟲,始終抓不住那絕美,那靈竅;也調不到那顏色,那種既非灰黯也非濃烈的紅澤,」是誰偷走了我的手,換來這樣笨拙的五指,就在完工近在眉稍的時刻?「她像隻受傷的獸低低咆哮著,扯亂了自己的髮-    眼淚緊緊跟著撲簌簌地掉下來,卻將畫筆鉗得更緊,再試了一次,敗得更慘,險些破壞了整幅畫。她哭了起來,像個飢餓迷失的孩子,見著結實纍纍的果樹,使了全勁卻仍搆不著一樣悲痛。    「妳太累了,我們都太累了,先休息睡一覺,明天再繼續...。」    他語未畢呢,只見尚瑗的影己向他旋近,捧起他的臉對著他的唇就是一陣狂吻,恣意裏輕啄深吮,炙熱如火。嚐了這樣甜美激情的愛之心糧,君彥唇中沈睡的生命已轉醒,像蜂採足了蜜,呈現出飽滿欲滴的櫻紅色,愛的原色。還眩惑於適才的一陣天旋地轉,還渴望著更多的甘霜滋味呢,尚瑗已悄然轉回畫架前,失魂地囈語著:「就是這麼美,我一定畫得出來,一定得...」,一筆一劃,順利飛快地,夢戀蝶美的唇形已傳神地出落於清水俊秀的明眸下。    前一秒的啜泣被後一秒完成的狂喜所淹沒。撲向君彥的懷裏,雀躍而倦極的臉上,眼心還噙著淚,嘴角卻含著笑,一瞬間的全然放鬆便擁她入夢鄉了,哪顧得君彥經她一挑弄徒留的慾之苦呢?    君彥只能抱起尚瑗軟綿綿的身子,回到她潔白的臥房。他努力壓抑著先去看畫的渴望,有那麼一剎那,他竟不敢去看他在尚瑗心目中的模樣。    他寧願看著尚瑗,她本身就是一幅多美的畫,他看著她半閤的眼,微啟的唇,神思已不知到哪遊盪?有沒有他的位置呢?    她睡得多沈,他想著。任由那如天虹般的眉尖鎖住它們自己的憂煩。    因為不忍又使得他將手伸出來在那未舒展的眉間來回撫平,一直等到那兒現出了坦盪盪的神韻之後,才停下手來。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畫室前,猶疑了一下才推門而進。    那畫,就站在那裏,像面鏡子回視著他。剎那間,他對尚瑗的怨懟已消失。他不能生氣,他屏息而立,那畫神聖如嬰孩的誕生,尚瑗以她化為子宮的畫筆分娩了他的靈魂。那看不真切,模糊成形的容貌以非自戀的蓮的形式,若隱若現地閃在石上,浸蘊在紫銀色的柔光中。他望著那張陌生卻曾在自己禪觀夢境裏熟稔的臉孔,無法言語。那些白的近乎淚光的瓣暗示了憂傷,而好些因風拂過而現的霜紅之色又微露了榮寵與希望。(是的,君彥站在畫前,卻感覺到了畫裏風的流動。)    這朵睡著的蓮蓉,花尖的水晶是他的雙眼,企盼月露的垂憐是渦漩的,欲綻放的臉蕊是狂喜的;花央的朱寇是他的雙唇,炙著欲語的奉獻是上釉的,但對光陰流逝的催奏卻是不以為意的。它幽幽地旋轉在渴念、堅貞與悠然的莖幹上。    尚瑗終於又以三重的流動刻畫了她深愛的人,君彥,由軟石開始,它先給東風拂出了蓮的印記再給春泉漂塑出俊的容顏。    君彥覺得被催眠了,它無可言逑的美載他航於海妖之島卻幻見佛手蓮上座。    他不知道這美妙的幻境會延展到哪裏,但他必須跳脫出來。他知道像奧德賽那樣塞住耳朵,綁住自己來躲過幻劫是行不通、自欺欺人的神話,唯一的方法是除去這海市蜃樓。尚瑗不該把這不屬於人間的東西帶到世上,這兒不是它的歸屬之地,人不願回到靈魂的夢土,不願承認自己的至善,(少數人除外),他寧可保有自己的黑暗面與瑕疵,他寧可「落在人生的荊棘上淌血不止」,那會讓他的沈淪有理由,保有赤子犯錯的特權。人的出生,(他的出生)就是要一步一步壓抑相信有完美靈魂的衝動,就是要一步步逃離,遺忘,而不是預見天堂。    他看見,就在畫的旁邊,有一把刀,他知道尚瑗希望他做的。毀壞一幅畫並不像殘殺一個生命,它簡單多了,沒有血、沒有嚎叫,只有撕裂的聲音和無盡的沈寂,就像物質世界扼殺寸縷靈魂那樣毫無痕跡。    尚瑗應該畫繽紛的花園,畫圓潤的女體、畫嬉戲中的孩子與狗兒,畫秋楓染紅的河岸,畫他凝視她時泛流的濃情蜜意,這都是世間美好的情景,人們能接受,領悟並直接讚美的藝術,而不是凌虐她的異稟,深入了他的內在,把他眼神底的矛盾,靈魂的實相,赤裸地包裹在大自然的柔和裏,碧麗輝煌如天堂來的霧之七彩、炫出那樣的美,卻在現實裏尋不到。    他把刀拿近畫,盯著那對水晶奪目的折射,在那一刻遲疑了。    而就在那一瞬的遲疑,海妖的歌聲已遁去,他已找不到自己的眼與臉,而這幅流動著紫銀光影的畫是這樣無辜地顫閃著美,平凡的美,只有岩塊與蓮的若隱若現吐露著芳華。    他放下了刀。而其實他那一剎那的心軟是含著自私意味的。他想,讓世人去看他崇高的靈的顯現,又何妨呢?    但是,到現在他已搞不清楚,畫裏究竟有沒有刻著尚瑗所愛的他(它)了。他也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見著那對水晶之眼了?    他全身是汗地走出了畫室,那一夜他實在太倦了,直接就睡倒在星空下,把全蒼穹的星子都想成是綴在蓮葉花端的水晶,都是他的兄弟,他的無數個另一個我,他與它們共舞著,親吻著彼此受傷的心靈,分享體驗生命的新奇與美好,並感謝上天他們是一體的。     隔晨,他睜開眼就仰見尚瑗晶瑩的瞳在俯視著他。    他覺得自己被望穿了卻無處可逃。    「我很驚訝居然還能見到『春泉之石』,我昨晚臨睡時,就已向它告別了呀!」尚瑗笑著說,「你沒有看見那把刀嗎?」    「它是妳的創作,我憑什麼能使它自世上消失呢?」君彥說著,注意到春泉之石後「我所愛的人」的字樣已被一層新的顏料所覆蓋。    「因為它披露的是你的內心,是你只要見一眼就難以負荷,難以再見到的美的魅影。我用二天二夜的時間捕捉它就為帶你到天上一瞬。如今你使它留下,扣住了我的金縷衣,也使它變成平凡的展示品了。」    「我以為我險些破壞了一個無價之寶,如今妳卻告訴我那水晶不過是濁石。」    「那水晶」,她頓了一下,「那水晶只顯現在一個情境下:就是當愛以純潔之柴熊熊燃燒到極致的一點嗎?」她悽然一笑,繼續說到:「我曾珍愛過另一個人,文瀚,我也為他畫了一幀像。我將他隱現在寒芒吹成的大提琴中。那種淒冷與溫輝交溶,他聽到了天籟,他也看到了拉奏著的那雙自已的手。那是我畫藝的極巔了,他也知道,於是他用我置於畫旁的刀將畫斬成片片段段。好笑的是他將它們埋在土裏,他說那兒才是它們永恒的歸宿。這個狂人說它們會在某日夕落時開出白葦,他將為它們譜出最美的曲。」    「而隔天,我便揹起行囊,漫游到涯的另一角,他讓我還有點可以超越,讓我不被自己創造的幻相困室。這是很怪的邏輯,但他真的已保存了全部的我,超越與完美,於是我們便不用再以形體的膠著來印證彼此的愛了。」    君彥狼狽地說:「妳讓我失去了判斷的能力。我渴望妳留下,卻又迫切著妳的離開。昨晚夢裏,就在我與星子一同懸在高空時,我聽到了它們的竊竊私語,它們說梅菲斯特要利用我來摧毀 一個天才。」    「別怪罪梅菲斯特吧,他是我挺愛的人物啊!就是他的引誘間接導著浮士德踏上淨化與救護之路的...再者,我也不會是那個天才的。再畫完一幅畫,我就會耗竭了。我知道,因為你留下了「石」。我超越不了,人們也無法瞭解,除了曾體驗其中奧祕的你,而隨著時間的承遞,你也會盲目了,相信春泉就是畫的表相了...除非。」    「不要再說了,我不想再聽這些了!」君彥摀住耳朵,討論這一些已超出他所能忍受的限度。    「為什麼妳看不到窗外景色多美、天多藍、風多柔?為什麼妳只愛將自己囚在封閉的空間裏畫著想像中的沙灘與少女,而不去成為它的一部分?」他緊緊握住尚瑗的手,「我的頭已痛得無法思考了。我只求妳,陪我去放鬆一下好嗎?到沒人能到的崖邊看夕陽,就這一天不要談畫,不要作畫,不要那樣孤獨,不要被往事纏身,就完完全全屬於世間和我,好嗎?」    尚瑗考慮了許久、許久,最後她說了:    「我陪你去看夕陽,但...畫具要帶著...以備不時之需,好嗎?」    又是畫具,這恐怖的詛咒,到哪裏都要跟著他們嗎?君彥感覺到內心絕望的火山又要噴發,他費力地抑制下來,用僅存的最一點理智提出了一個妥協:「好,畫具帶著但由我保管,可以嗎 ?」    尚瑗開心地點點頭,順從地交出了所有的「行頭」。(她根本未考慮君彥也許根本不會把畫筆給她啊)。    於是青春的跑車載著他倆前往那貧瘠的崖,一路上,敞蓬的野風吹著他們的髮交纏著。他們年輕的臉龐似是未被悲愁浸潤過,奔放的笑容彷彿一直是自由與這樣歡愉光采的。    然後,才允諾君彥要休筆半日的尚瑗,現在雙手竟又伸在他面前要畫筆了。    「尚瑗,我並不想逼妳做抉擇,可是我太累了,我必須離開妳,否則我會瘋掉,...」他調頭看尚瑗,他講的話她竟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她目光裏只有波燒銀浪的夕暉,對他只有要畫筆的哀求。    「給妳,統統給妳,尚瑗,妳是個瘋子妳知道嗎?來都給妳,畫筆」,不知哪裏來的黑暗力量,促使著他,促使著他做出一些傷害尚瑗的事,他知道畫筆就是尚瑗的手,他把它們一把一把折斷,他把調色盤凹斷,他把整瓶顏料踢翻、整盒顏料亂踩,瘋了般的顏料迂迴地纏出了蛇一般的形狀和顏色。    「來,都給妳,妳慢慢畫吧,不眠地畫妳的夕之光吧。我要走了,我要妳感覺我待在妳身邊的痛苦。」他拿起顏料在畫布上亂洒,畫筆的殘屍被他繼續折裂。    尚瑗驚愕地看著君彥與她的畫具的混戰,最後才哭叫出來:「君彥,住手,住手,我愛你,我信任你,你怎麼可以這樣,你住手,這些是我的生命啊!求求你住手,這是我最後一幅畫,為什麼你不肯再等一下呢?...」她滿地摸撿著不知如何收拾的顏料,淚卻又不斷地模糊著她的視線。    君彥早已失去控制:「我等的夠久了,久得這一生都過了。我要走了,我錯在於雪地裏救起妳,妳早該凍死在那裏,那種酷寒與冰冷才是妳的本質,妳「永恒的歸宿」。我,早該離了...」。他望著已是沈甸甸黑黝黝的夜空,狂笑著說:「去吧!去畫妳的夕陽吧,把它生命底的明亮畫出來吧,誰知道,妳的骨子裏盡是黑暗吶-去呀,去找妳的畫筆吧...「他看見尚瑗的兩手都痛苦地抽搐著,彷彿所有斷裂的畫筆全是他手的筋骨。他踉蹌地走向他的車子,胡亂地開下山崖,全身如著魔一般,顫抖不停。    當他清醒時,淚的凝固竟使他睜不開雙眼。已是黎明。那強烈的曙光炙著他灼燒的眼瞼又流下淚來。    他憶起昨晚山崖上的一切,全身已癱得無法動彈。    他用頭去捶打樹幹,那血舔來鹹苦,卻絲毫減不去他深沈的悔恨。    他奮力起身走向最近的村家,鄰近的孩子全給他的血衫襤褸和狂亂眼神嚇得逃遠了。    他直接推開那個搖搖欲墜的木板門,一個婦人正在擺碗筷,對他的擅自闖入似乎不感覺太過驚愕。    君彥儘量有禮貌地開口,(他知道自己現在外貌很嚇人)    「對不起,我女朋友被困在山崖上,我的車子又失蹤了,你們可以協助我去尋找她嗎?」    「她是不是穿著水藍色的洋裝?」婦人問。    「是啊,是啊!」君彥急急地答道,腦中回想著她那與海天一色的和諧衣裙,她還穿著白色高跟鞋,髮上還繫著...。    「她摔下崖了,今早被人發現的,兩手都跌斷了,人昏迷著,正在華生醫院...」君彥後面的話什麼也聽不清了,他狂奔出去,華生醫院在哪?尚瑗在哪?命運嘲弄的臉孔在哪?    「等一下,年輕人」,婦人追出來在他身後叫他:「醫院的人忘了帶走這個了...」    君彥回頭,那是一幅畫的背面。婦人拿給他,手竟也顫顫地抖:「真可憐,那麼美的一個女孩。」    君彥把畫翻轉過來,被純綷的黑給震折住了。黑竟能以如此的晦暗來顯其瑩亮,以如此的華麗來寓其哀傷。除了海岸線平行一線微光暈黃如夕的篾視之外,其餘的,全是以夜的黑、未知的黑、絕望的黑,死亡與愛的黑之氛圍層次疊塗在沒有星光的天空中。那種空洞如黑色鬱金香的淍零,就像只有自己一人必須被丟進沈淪的地獄的意識之色。底下有用指尖刻下的一小排字。 夕之光 或 自畫像       瑗    君彥崩潰地把畫捧在胸前,那看似要流下的黑之顏料卻一點也沒有沾上他的衣衫。      *  *  *  *   第二部 君彥與我    我是君彥現任的女朋友,寫過一本書和許多被退回的稿子。從很早以前,我就很想放棄寫作了。伍爾芙講得真對,她說這世界對作家是很冷酷的,它根本不在乎一首詩或一本書的創作的。    但君彥總不斷鼓勵我寫作,在這一方面,他常讓我很感動。但有時,他的鼓勵會演變成壓迫;有點像是受挫慾望的轉移,也許他曾有創作的才華,結果被外在的環境給扼殺了,所以他才會要求我一直寫下去,在我的實現中尋求他的補償。    他從不告訴我他過去的事(我想他是擔心一對我說,就會被我的靈感捕捉成小說情節的緣由吧!)他只是對我說過,他有一個非常親的親人住在療養院,他一有空就會去看她。    特別是在夕陽西下的時候。    我寫稿的時候,他總靜靜坐在一旁。    籌劃他下一次的畫展,沒事的話,就以黑亮的眼神看著我、我的筆、我寫下的字,再移回我的筆。    我從日出寫到日落,寫的盡是「現代主義」的東西,也就是自憐、自戀又愛自我表現的無病呻吟。自從我擁有了君彥的愛之後,圓滿的生活似乎使謬思覺著無趣而離我遠去了。    每當夕陽叩臨而君彥又無事時,他便會牽著我的手,帶我去那個他常靜坐想事情的小懸崖上。    「看著它,妳看著它...它的火焰有沒有燃起妳的靈感?」    他總會急切地這樣問。    「我不是個描寫自然風光的作家,也不是個寫得出『長河落日圓』的詩人王維,彥,我並不是天才,更不需要夕陽太淒涼的啟發,走吧,我們回去吧。」    可是他會像一株根扎得很深的樹一樣,釘佇在那些岩塊間,不顧夕的餘暉灼瞎他的眼,恍惚的神情像在對望久違的情人。    「走吧!」我拉拉他的衣袖再次提醒他,「夕陽沈了」。    他這才大夢初醒,牽著我的手,漆黑舞爪的樹林,風冷颼颼地嚎。      *  *  *  *    不知第幾次,君彥再帶我去崖上看落日時,我感覺到他由內到外都被一種淒絕侵蝕著。    他並不願說話,我沈默地跟著他的腳步走。    好像已經到盡頭了,他很累,一種無期徒刑懺悔著的疲累,已經將他逼至邊緣。我陪他坐在岩邊,手緊抓住他,以免他往下跳時留成一人在岩岸邊。    那天的夕陽特別淒豔,每一分每一秒顏色不停地瞬動。    像河虹的波漣,天空也跟著微微地蕩樣著。    「啊!」我讚歎道,「若我是畫家就好了。這美景,值得畫下千百幅...」。    在我還目眩神醉於夕之光耀時,我並未注意到,從不落淚的君彥,此時,竟紅了雙眼。    盛不住了,豆大的淚珠,一顆接著一顆滾落-    看到他流淚,我比他更心痛,抱著他的肩膀,我也哭了起來:「什麼事」,我低頭問他,「藏在你心中的究竟是什麼事?」    「我說了,妳會離我而去...我也不知道當時怎麼會那樣子傷害她,怎麼會做這麼邪惡的事?」    我的淚止不住,夕陽在轉眼間又被黑夜吞噬。    樹林剩下蟲鳴與令人不安的漆黑。    「來吧,我帶妳到我畫廊的小室去。」君彥說。      *  *  *  *    君彥的月耀畫廊裏署名為「瑗」的畫作是天價而且還是最搶手的作品。    我每次看著她的畫,想像她那雙巧手及能畫出這樣溫暖人心之畫的人的一切,總憶起赫塞引述哥勒斯的一段話:「有如雪花一般地晶瑩純潔,她的“畫”深深地穿透了展現在我們眼前的藍天,而天底下,大地平靜地躺著,有如浪濤不興的海面,她像水神一般鑽進了浪花深處,從俗世的泉源裏抱出了高貴、美麗、令人羨慕的小孩,那,是天堂一般美麗的愛。」再適合不過了,每次面對她的畫,我總在心中默唸著這些詩般的句子。    但今天,君彥直接帶我進去了非賣品的小室內。    我從沒有進來過,因為君彥總說時候未到。    而現在我就在其中,看著「瑗」的三幅非常非常特別的畫被高高掛在水銀燈光下。    我站在「春泉之石」前,久久無法呼吸。    「這幅畫畫的是你」,我對君彥說:「我的天!我曾見過這樣幽靜的你,在你有次為我解析盧梭的「楓丹白露森林的落日」那幅畫的時候,你是那樣全神貫注,就像用靈魂在對我說話 樣...」,「而且這畫是從戀人眼中畫出來的,對吧?這“瑗”是你的情人嗎?」    君彥對我的質問避而不答,反而激動地說:    「妳...妳看得出這裏頭畫得是我。」    「蓮花上你的眼、你的唇,像剛被風徐徐吹出來的,又似亙古地已雕鑿於水晶...,這太神乎其技,也太...驚心動魄了!」    「沒有人能看出那似有若無的面容啊,除了妳以外!」    「這麼清楚,你也看不到嗎?」    「我只看到過一次,我應該毀了它的。」「對!你該毀了它的。」    「妳真這麼想?」    「是啊!因為它太美,美得只該停留在瞬間,然後才能在人的記憶之湖永恒的飄盪...」,而後,我又結舌了...。    因為我看到了「夕之光」。    我指著下面那一小排字:「這是“瑗”的自畫像?」君彥像得了失語症,走到小室角落坐下,不再接話了。    看到這黑的聚集體令我原本樂觀的天性抹上了新的一層悲哀的黑紗。可是看久了,看得把自己溶入了那善意的黑,我乍見那夜的層次與和諧團團圈住了我,給了我一種內在的寧靜與和睦。那游絲般的海岸線(夕的唯一流線)是一個希望的暗示,它讓我相信,畫家在創作此畫時,搖曳在她心裏眼裏與手裏的火焰不是絕望,而是愛,她相信旭日總會昇起,而黑夜亦是美麗的。    我走去君彥的身邊,陪他坐在屋內的一角。那些畫看起來好巨大,像可靠的守護天使。「君彥,從我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覺得你很像『紅字』裏那個暗地裏自我懲罰著的牧師。那時我就想看看你襯衫內是否也劃著一個字母,雖然我知道那絕不是A。可能是D吧,代表著,嗯,比如說:    Destruction; demon; decay; degrade; depletior;您還要我繼續說下去嗎?devil-driven; degenerote; despair; death...」    「夠了!夠了!」君彥咆哮著。    「可是你知道它也可能成為Deity通往神性的路啊!你何苦執迷於自我折磨呢?」    終於,隔在我和君彥之間最後一堵牆開始崩塌-    君彥開口了,用他不帶任何感情的聲調把他與尚瑗的初識、狂戀、衝突與毀滅說了出來,像在說別人的故事,或牆上三幅名畫歷史意義的「導覽」...。    緩慢地、沈重地,洶湧的往事激浪才停止拍打我們的岸邊。複雜的無言沈澱後,我告訴他,我必須見尚瑗,雖然她已不能動彈不能言語,我還是非見她不可,我們受之於她的是這麼多。    而且我是如此地迷戀她的「雲巔」與「自畫像」。那潔淨,調合又富變化的白與黑,彷彿是創世紀的第一天,開天闢地自混沌分出了光明與黑暗後,上帝親自交給日神與後神的色調圖。        *  *  *  *    君彥和我站在門邊,他們說尚瑗越來越虛弱了。    護士們離開之後,君彥衝了上去,跪在尚瑗潔白的病床邊。    「求求妳、尚瑗,醒來吧-我不會再扼殺妳的天份了,不會再扼殺妳的天份了,求求妳,醒來吧——」。    尚瑗一動也不動。在她躺著的床上,我看得見一層月般的光暉包圍著她。    君彥無抑制地在我眼前痛哭,他多久以來背負的悔恨終於能被流得出來的熱淚所洗滌。    我雖不認識尚瑗,但我感覺我像君彥一樣深愛著她。    當我走上前時,尚瑗那熟睡的面容是如此的無憂與透明,我輕聲對她說:「君彥很痛苦,他祈求妳的原諒...」她白晰的肌膚似冬靄靜默其上,粉嫩的唇卻如春意正濃。換作我,我不會把她從雲端催醒的;她睡得像個天使。    我不自禁地把臉貼近她的臉,淚不小心滴落在她的頸上。    而就在那時,我聽見了她甜美的聲音。    「跟一個像我一樣陰晴不定的畫家在一起,真是難為他了,我對君彥只有愛和感激,而從沒有恨。」    她勉強地睜開了她的雙眼,破曉地奕奕。    「我很高興妳終於來了!」她對我說:    「我為了等妳而睡在這裏。」   寫下我沒畫出的夕之光吧。我保證,我會回來找你,我們會一起擦去君彥的眼淚!    說完,她微笑了,閉上雙眼,以義手拔掉了氧氣罩,夕之微光在柔柔地灑在她咖啡色的美麗長髮上。        *  *  *  *      ◎內心獨白Ⅱ    所以,我用我生澀的文筆及不連貫的敘述法徹夜地記錄了這件事的始末。因為來不及對尚瑗說不,所以我必須完成我被託付的事。你知道的,受人之託,就必須忠人之事,更何況,我還是受一位天使所託付呢! ~全篇完~ 【複審老師評語】 ◎藝術家追求極致、完美的心理過程描寫,非常動人。以文字重視繪畫的色彩和內容,並非易事,本篇表現可圈可點。(李)   ◎此篇小說在結構上顯得造作,但對自然美景與畫面顏色氣韻的美感和神祕感頗見文字功力。(貞)   ◎物有點魔幻,有點現代主義式的頹廢,大致是一部理念小說典型,但獨自夢幻色彩較濃。(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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