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李筱婷〈零點鐘方向〉
  • 最後修訂日期:
我們在廚房整理剛才進的貨。雞塊、海鮮凍肉,和一簍簍的高麗菜葉,冷凍櫃塞滿了漢堡肉、牛排,空氣中飄浮著類似火柴味的蔬菜香,混合著蘭芷、茴香、及濃濃的咖哩。    每個星期五的下午是「茉莉漢堡」進貨的時間,通常這個時候沒有什麼客人,有時進完貨之後,便和露露坐在餐台後方的冷凍櫃上,喝著飲料,聊了起來。    露露和我是高中時代的同學,自從我唸了夜校之後,她便開始在「茉莉」工作了。而露露之所以選擇在漢堡店工作的原因我並不知道,但,總之不是為了好吃漢堡的原故。而我便也在這裏工讀。    窗外的街景開始溼潤起來。大廚在後面廚房煮湯,四處溢著奶油的味道,玻璃窗變得模糊不清。    叮噹一聲,門前串鈴響起,隨即進來一批客人,三五個人吧!我們養的小黑貓趁著門邊的縫細,衝了出去。    嘿!回來!    望向大街,黑貓已經不見蹤影了。如果她在打烊之前沒有回來,只得睡在外頭了。    二點鐘方向!    露露目光直視前方,以細小又急促的聲音撞擊我。這個我們之間的暗號,如果我們的四週有什麼值得注意的事情,便以幾點鐘方向為暗號來通知對方注意。在「茉莉」打工的這段日子裏,通常是沒有什麼新鮮事發生,我們便戲稱之為「零點鐘方向」。而二點鐘方向就是我的右前方,我下意識的瞥過頭,遇見一個男孩。    往後,我除了料理一些簡單的三明治、沙拉之外,還和大廚學做牛腩、咖哩,一切需要用火烹煮的食物、而露露便在外面餐台料理往常的工作,我總是覺得奇怪,為什麼有的時候紅蘿蔔要切成小丁塊,有的時候又要切成橢圓形的。我就在那些雜碎瑣細的混亂當中,忘記了許多事,甚至於忘記了這一季的梅雨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在一份潛艇堡中央夾了許多的生菜葉,又做了一份飄浮咖啡,一大球的香草冰淇淋沉入咖啡中,再擠上鮮奶油,還放了五顏六色的吉米,遞給了他,隨即轉身換了一張CD,CD殼上 不小心沾上了一塊奶油,我急忙用餐巾擦拭掉。    你在笑。    嗯!是嗎?    我望向露露,露露盯著我。    你不是一樣也在笑!還說我!    喂!只要他一來,你就開始笑。還命令我不淮做他點的東西,非得你自己來。    真的是這樣子麼?只不過是個男孩,和其他的男孩大體上說來沒有什麼不同,只是稍嫌乾淨,整齊罷了。我又怎麼會對他有特別的感覺呢?那當初露為什麼要和我打暗號?    放音機裏流出來的音樂,似乎沉重了些!露又換了一張CD。大廚從廚房裏探出頭來問。    你們在搞什麼啊?換不煩呀!    有什麼關係?不過是換張CD而已。    下班後,學校也沒課。我和露進入了一個龐大的建築群。下午四點半的天空,灰沉沉的,那條通往河堤的小路穿過一個個兩層樓高的平房,安靜無聲,潮溼的空氣,無聊、黏膩。但是露露依究很有興緻的唱著歌兒,偶而還吹吹口哨,一高一低的,叫醒了河岸邊的鷺鷥,搞不清她在高興些什麼?只見她走下河堤,找了一處乾燥的土地,坐了下來。從背包裡挑出一包煙和一個空的果醬瓶,大概是三十公克裝的玻璃瓶,放在旁邊,再從煙包裡抽出一根煙和火柴,點煙,抽了起來。    我總覺得當一個人在吸煙的時候,一定是懷著某種祕密,不可告人。或者是一種治療,治療著生活的苦悶,所有的悲傷,掩蓋那些永遠無法挽回的事。可樂也是一樣,至少我是喝著可樂長大的,而不是煙。    露露在抽煙的時候就是那樣,吸一口煙,兩頰深深的凹陷,一會兒,嘴唇微微張開,煙便從扁平的嘴巴吐出,但是吐出來的煙卻沒有完全散開來,她使勁的把從嘴裏吐出來的煙吸到鼻腔,這樣子一來,那流動的煙就好像逆流的瀑布,自嘴唇傾瀉到鼻子裡面去了,再緩緩的從嘴巴裡吐出來。    我笑了起來,因為我突然想起一件東西。    你笑什麼?    我看著露露,不好意思的說。    你抽煙的樣子很像抽油煙機耶!    露露也笑了起來,煙就從她的嘴巴和兩個鼻孔裏噴了出來,她馬上變成了一隻噴火龍。煙幕包圍我們。之後你便可以常常看到兩台抽油煙機在街上走來走去。    露露總是令我開心,雖然我總不懂她在想些什麼。    雨持續的下著。    那男孩來店裏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我現在已經學會面對他了,也就是說呢!我可以臉不紅,氣不喘的招呼他點菜。我越是冷靜的對待他,我所能觀察到的也就越多。譬如說他喜歡吃牛肉,不愛辣的食物,偶爾來點咖啡也不錯,頭髮總梳得亮亮的,服服貼貼的黏在後腦勺上,笑的時候,露出牙來,一付唇紅齒白的模樣,偶爾會有兩三個人陪他吃飯,但是大多是一個人吃飯,喝咖啡,細細的望向窗外,細細的,像在等待什麼!等待什麼人走進來和他相視而笑。    你在想什麼?    什麼?    你為什麼不說出來呢?    說什麼?    如果你喜歡他...。    笨蛋!閉嘴!    嘿!我是說真的!    露露認真的盯著我,我的不安與騷動似乎暴露無遺,我不喜歡那樣,好像所有的人都知道某件事情,而我自己卻因為臉紅的原故,而成了最後一個才知道事實真相的人。沒錯!或許真是那樣。或許一個人可以有許多的男朋友,卻依然等待著初戀。而這一個二點鐘方向可能是。我已經弄不清這許多。    我們去河邊玩吧!    店呢?    有大廚在。    於是露露準備了許多的食物放在背包。包括煙和空果醬瓶,天氣暖了點,我們依舊得穿過那一座龐大的建築群,在小路的那一端,似乎有著什麼,轟轟的響著,因為天漸暖的原故,我以為是山上的泉水和著那下了許多的雨全進了河流,轟隆轟隆的流動著。我以為夏天來了,露露衝上河堤,望向那一片水泊,快速的丟下包包,鞋、襪子,捲上褲管,涉進水中。    你下來!快!    等一下嗎!等我脫鞋呀!    露露直盯著我笑,我慢慢的除去身上的贅物,涉過溪水,朝露露走去。我快站不住了,不是心急的原故,而是因為水漲了起來,我索幸游了起來,全身浸泡在河裏,而露露早已不知道飄流到哪裏了!我真的找不到露露,在我下水之後就不見了!不知道是往上游去了還是下游,我不安了起來,四處的梭著,水流帶著我往下飄流,我在望向太陽的方向發現了一隻手,浮起露露的臉,扭曲,雙眼死盯著我,頭往後仰,昇起、掙扎,而又沉沒。    我死命的游向她,在托住她的同時,我卻被她抱了起來。    露露笑了。而我卻哭了!為什麼呢?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我會失去露露,但是失去一樣東西並不可怕,我怕的是什麼呢!怕的是我並不知道究竟是否真的失去了那樣東西。我趴在石頭上哭泣。    乖乖!別怕!    我的褲管死死的黏在腿上,而褲頭卻因為重量的原故死命的往下掉,滲出血的顏色。我更害怕了!露露輕輕的撩起我的上衣,口裏喃喃的撫慰著我。一道口子從我後背割到腰部,一塊淡褐色的胎記襯著血痕,露露輕輕的吸吮著傷口。    笨蛋!住手!你要鬧到什麼時候!    我哭得更傷心了!不是因為痛!也不是因為怕,是有什麼東西我弄不清,覺得被矇騙了吧!    露露把我拖到河堤上,餵我吃東西,三明治和蘋果,在吃蘋果的時候我坐了起來,上衣捲到胸部的下方,就像穿著中空的小可愛一樣,身體黏著花草,露露吸著煙,原本空著的果醬瓶塞滿了煙蒂,蒲公英飛了起來,站上她的頭髮。    你知道嗎?煙有兩種顏色。當你深深的吸一口,煙管被火燒成白色的灰燼之後,煙便慢慢的往上升,起初你會以為煙是白色的。但是仔細一看之後,便會發現,那煙其實是淡藍色的,而在那藍色的邊緣,又滾著一絲細細的黃色、煙草的顏色是藍的,那黃色的煙是捲草紙所燒出來的。    我的傷口不痛了。只是,夏天怎麼還不來。    他牽著一輛腳踏車出來,要帶我去兜風,我和著一身的衣裙,手搭在他的肩頭,踏在後車輪的軸尖上,隨著他腳步的踩踏,飛了起來。    我們沿著盆地東側的山路往北行,先去一條曲曲長長的窄巷,巷旁的籬笆是翠綠的扶桑,沒有花的籬笆,順著窄巷蜿蜒著,他側過頭,順著風說。    前面有一個大彎,你要和我一起往右倒。    其實我的心裏著實害怕,曲度那麼大的彎,能嗎?只是扶桑的枝芽漸漸少了,在最後一叢扶桑消逝在我髮際時,他和我的身子一側,轉入了一大片水田之中。    一片桃源景色,頓時天地廣了起來。    山澗的水漫過小徑,車輪壓過一片薄水,機泠泠的唱了起來,我可以感覺到水滴濺上了我的足踝,一陣陣涼意上來,我笑了。他越騎越快,我搭在他肩頭上的手好似在追逐他,他不斷的往前奔跑,我便不離不棄的跟在後頭,啊!是啊!我只要再往前一點,便可以整個的抱住他,那個帶著我追逐他自己的人,我再往前貼近一點,便可以撫觸到他髮觸的輕柔,滲過我的髮絲。    水幾泠泠的漫成一整片,水面上的每件事情都映成了兩樣。    我愛上你的時候,你不過還是個小孩。    等我睡醒,不過是夢罷了。    第二天到「茉莉」。那個男孩已經坐在那。我並沒有告訴露露夢的事情,便開始工作了。    我幫他續了咖啡。他的眼神仔細的盯向門外。    叮噹一聲,門前的串鈴響了,一個男子走了進來,而我的小黑貓也從隙縫中閃了進來,嘿!你終於回來了,和貓咪一道進來的那個男子走進了他的身邊,在他的額頭上輕輕的吻了一下。噢!只是輕輕的一吻,我和露露都看見了,但是我卻看到那一吻的痕跡深深的烙印在他的額頭上,燒出一個大洞來,頭顱裏的火燃燒開來,把那男孩的臉全燒光了。    啊!怎麼會這樣子呢?我轉過身蹲了下來,靠在冷凍櫃上,露露慢慢的走了過來,幫他們結了帳,串鈴隨後一響,門關了。    我沒有哭,只是瞪著大眼。有些事你得親自見到才能相信,我只是可憐自己罷了,怎麼會這樣子呢?我是說我自己而不是誰,這麼荒謬的事。    露露蹲了下來,開了一瓶可樂。    小乖乖,別難過。來喝一口。    我閉著眼睛,把頭枕在她的胸口上,就像是喝奶一樣。風把吊扇吹得一葉一葉的動了起來。那一葉一葉搧下來的光線,搧過我們的臉。    你知道嗎?我常常會夢見我爸爸。    葉影因為風的緣故,飛快的動了起來。我沒有辦法看清她的臉。    他總是帶著我,在夢裡,我一直都是小孩子,他就會拉我的手,說今天要帶我去哪裏哪裏遊玩,我就很高興說好啊!好婀!但是總在出門的那時候,被我媽媽叫醒。你知道那種感覺嗎?你有一樣一直想要得到的東西,但是就是差這麼一點,就被叫醒了。醒了能怎麼辦?我便開始吵鬧。我不要!我不要!我要睡!於是我媽便一直認為我是一個愛賴床的小孩,煩人,但是我能怎麼辦?除了哭鬧,我能告訴我母親什麼?不要叫我!我要和爸爸出去玩?她已經失去了一個丈夫,我怎麼開口和她要一個父親?    在哭泣的當口,想到哭泣完之後,所有的事情還是不會有任何改變,所以就在哭泣的當口,便把哭泣完後的無可奈何也哭掉了。    對於那些無法挽回的事,學會無動於衷。    風停止了,光線停頓下來,露露的臉逐漸清晰。    她開了一瓶酒,這次是酒,不是可樂。露露自己喝了起來。我在她喝第三杯的時候走了。    貓咪從廚房走來,黑色上黏滿廚房的油膩,身體擦著烏黑的牆壁,搖搖擺擺的走來,我可憐的貓咪。    我一個人進入那個龐大的建築群,奮力疾走,我好想抽一口煙,但是風太大了,煙一直點不起來,沿途中,我的火柴盒還掉在地上兩次,散了一地,撿不完的火柴,而且我的小果醬瓶也沒有帶出來。    河岸好像永遠也到不了了。    我想這一次煙和可樂都沒有用了。我多想回到那個用煙和可樂就可以治療一切的時代。輕輕的吸一口,變回那個小女孩,穿著背心裙,沒有人會嘲笑她。坐在圖書館外的草坪上,旁邊擺著一瓶可樂,靜靜的看完一下午的書,頭上綁的蝴蝶結,風掠過額頭,蝴蝶結會飄。如果輕輕的吮一下手臂,我發譬,你可以聞到夏天的味道,口水把夏天的味道研究出來了,鹹鹹溼溼的。    傍晚我回去找露露,「茉莉」的門都拉了下來,我只是想抱一抱小黑貓。排水管裡頭的鑰匙還在,後門卻沒關。    我推門進去,和我昨天離去的時候沒有兩樣。玻璃櫃旁擱著昨天露露喝的那瓶酒,吊扇依舊搧著,只是沒有光。我不知道露露去了哪裏,連貓咪也不見了。    後來,我才發現露露根本就沒有離開「茉莉」,因為她正睡在冰櫃裏頭。全身捲著,頭擱在雞塊上,手裏抱著小黑貓,親膩的依偎著。    露露真的很漂亮,冷凍櫃的冰霧圍繞著她,一如往常。    我突然懂得露露說的話了,所謂的無動於衷,對於那些真正無可挽回的事情。那是一種再怎麼樣也都沒有關係的感覺吧!只是,為什麼?露露真正無可挽回的東西是什麼呢?或許並不是真正的無可挽回,只是露露不知道而己。    嘿!夏天真的來了,被我的淚水研出來的鹹溼味,顯得更濃了。 【複審老師評語】   ◎女性情誼(同性戀)和暗戀挫折皆有細膩描寫,但小說中並沒有足夠的情節來支撐這個主題。(李)   ◎描敘現實生活的悲歡,表達出現實人生無情的一面。小說中對食物、吸煙、兩女孩之間的互相取笑、逗弄、安慰都有不錯的描寫,唯敘事在最後有些混亂。(貞)   ◎大致是以夢的超現實方式夾雜敘事的自白,道出心事的無重點,在許多虛幻、瑣屑的細節中有些值得玩味之處。(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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