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孫梓評〈鑰匙年代〉
  • 最後修訂日期:
夏日。 南方小鎮。 我從平原的身上騎過。單車在柏油路上,平坦、滑順,繞過兩個大彎。我從黃昏的身旁騎過。夕陽已看不見,隱沒在地平線與樹之後,遠遠望去,透出檬攏的胭脂色,一團漬梅子般的紫紅,壓低在雲層之下,像是要哄騙出什麼來: 有風。在我兩肩踢踏。沿途趕著回家的路人反向而行。一輛貨車,架設著兒時夜市裡的活動旋轉木馬,超越了我,向前方駛去。我在其後,望著車上靜靜不動的飛象、白馬、獅子,心想若能以黑白底色的膠卷流動拍攝,一定可以製造出一種枉忡並且立體的感覺。我貪看雲朵的變化,在拉展開來的天空中,積極、自在、塑型。向晚時分多變的光澤為它鍍上顏色,澎游、細緻、蘊釀。風來,牽扯著雲的身影,雲有流浪的方向,而我回家。 回家。 停妥單車,用編號一的鑰匙靠牆鎖上。很喜歡靠牆的感覺,一路行來的心情都輕輕倚靠。其實,可以不用鎖這輛單車的。陪伴我多年的單車,早在身上寫下了年齡與風霜。只是怕,順手牽羊的小偷也就順手牽走了不為人知的歲月。雖說大半的心情曾在生活中漸次粗糙,但還是有些敏感的區域無法被沖洗,那是隱約的退潮帶,平鋪著白砂般的故事。 然後,用左口袋裡鑰匙串的編號二打開信箱。夜色在我背後冉冉上昇。信箱裡,幾封朋友來信,一張寄自日本的明信片,兩枚廣告文案,一紙水費帳單。一回我出遠門,信箱匙孔空閒了一個月,竟然生鏞。我用鑰匙徒勞與它搏鬥許久,宣布放棄。請來鎖匠讓它起死回生後,我就一直都很小心,深怕鎖死了來自他鄉的問候。 現代人或許不怎麼寫信了。通訊的方便讓人們變懶,疏離書寫。那卻是我最不願的。接到信簡時總要仔細地堪尋發信人署名的日期。生活忙碌,書寫的費時費工使人們卻步。所以回想著在友人提筆的彼刻,我正在流失的生活中做些什麼?而就在那樣一個不知覺的時刻,有人憶起了你,並完整地將心意記下、緘封、郵寄。 電梯中我自背包裡找出編號三。兩支一套的鑰匙,分別屬於我的兩道前門。電梯在14樓停住。叮噹一聲。我走到門口。第一道門以旋轉的思路呈順時針方向打開,第二道門以十字鎖呈反時針方向。就這樣打開一個屬於自己的空間。登上小玄關,我按亮兩盞魚眼燈,暖黃的光線斜斜瀉落下來,把屋內點亮。落地窗外,一地燈火,彷彿是倒映的星光,璀璨、流離、浮動。似假非真。平原。平原上的小鎮。小鎮上未沉澱完全的日光與夜色混合,成為曖昧。 書房裡我挨著一盞檯燈坐下,用小刀斜割開信封封口,一不小心劃破手指,甜甜地滲出血來。血漬綻在純白面紙上,如蓓蕾、含苞、擴大。是一封老朋友的來信。久未謀面的朋友緩緩敘述著多年前的一個冬夜,大家一起喝茶的往事。那時候還年輕,對夢想理直氣壯,談起未來也頗多期望。記得那時我們都青嫩,但並不因此而害羞。那一夜-伙人搬了四張籐椅,在我窄隘的陽台上夜聊。因為冷,每個人各自擁著一毯厚厚的被子,邊喝著熱紅茶。冰涼涼的月光篩在對面樓房屋頂的藤架上。年少的我們帶著一點點不足為外人道的三八。一整個晚上興高采烈、此起彼落地用「寂寞」造句── 寂寞是一種主義。有人說。 (那時我們能熟練地背誦三民主義,並分辨民族民權民生的異同。),我的寂寞只有八分滿。 (他茶杯裡的熱紅茶也八分滿。) 另一個人接著說;照樣造句,我的寂寞五分熟。 (其實是肚子餓了。) 就這樣,我們搬弄著文字與無辜的寂寞,直到凌晨三點……。怎麼都已經是往事了呢?我還以為,一逝不返的從前,接踵而至的長大,從來沒人感覺遺憾。 另一封信,是一篇短短的遊記。朋友趁著空檔到九份去了一趟,仲夏時節,卻在不眠的夜裡遇見濃霧。朋友說,你知道嗎?夜半時分,臨山觀海,霧中九份,看來有如一名盛妝的嫁娘。由於意外,他忙庇看著這樣的九份,看了許久。後來他回房歇了一會,再出門沖咖啡時,那迷離的霧,竟然全褪去了!九份完整地呈現,那場霧,卻像是一樁不能被過問的夢境。 我想像著。霧是否如同一面解碼,在遮掩與塗改之中,往日的繁華和今日的頹靡都交融了。解碼、交融、妥協,回憶是我編號四的鑰匙,開啟往事。 兒時夜市裡的活動旋轉木馬。 我在恍忽的思維裡,想起今天回家時看見的那輛貨車。童年與此時交疊,像一張曝光不完全的照片。小時候,那木馬總是旋轉出快樂、歡愉、不捨。一旦擁有過便害怕失去,所以生出不能割捨的貪心。而現在,我看見路上那趕赴夜市的貨車,我知道,這一路顛玻的是生活的重量、負荷、責任。時光的長鏡頭是否啟蒙我也讓我的心情失焦呢?編號四的鑰匙總也在無意間,開啟無可名狀,又不知是不是必須的感傷。林林總總的感傷被稍稍肢解。 肢解愛情,肢解友情。在成長的路上,一路蒐集生活、悲傷、感動。肢解的過程像窺視一部斷簡殘篇的記錄片。這支鑰匙笨重又輕盈。笨重,所以總是需要辛苦地持有,在開啟的手續中耗費諸多氣力。輕盈,因而時常在無意間碰觸,倉皇遇見太多事件,落淚、模糊、透明。 旋開收音機,聽覺,鑰匙;編號五。 一人獨處,如一片走動的影子。聽見安靜,聽兒時間在我房內走過如燈光的腳步。聽見一整夜電話機的沉默。如果,這樣就算是聽見了孤獨與害怕,我便任收音機中的頻道進駐我的生活。這是一種神奇而偉大的交流,打開聽覺的門,兩個相異的世界,剎那相逢。也許遇見多年前僻怪的顧爾德,也許是敦厚的巴哈。有時是林憶蓮、張學友,陳昇。情歌與非情歌在唱著.。流行的世代交替,像不斷遞補的浪潮。倘若是廣播,就像你邀請了陌生的朋友到家中小坐。最幸幅的是你可以保持靜默,傾聽交談。彷彿是的陪伴,讓時空以撻漪式的重疊,串連起每一隻耳朵。假使你真的有話想說,那麼,大可以用叩應的方式達成互動。傳送出這些、那些的種種心事n所有的安靜、腳步、沉默。 明信片寄自日本原宿的表參道。背面的景色是向日葵花海的廣角拍攝。鮮豔的金黃色狂野又溫柔地向天空吶喊著。雙魚座的朋友說; 我想把這片向日葵花海放進你的夢裡。 我微笑著。此刻耳畔的音樂是一部長劇的配樂,「遙遠的聲音」。 星座,是我編號六的鑰匙。與初識的朋友交談的話題,總是急急探問星座。然後,換來幾種反應。有些人會順口問你;像我這樣的星座,有什麼特性?有些人會嗤之以鼻地說;這麼迷信?有些人一點概念也沒有,直接報上生日,或者乾脆故作神秘,讓我們風向水向地考驗實力。還有些人會反問;那你呢 ?那你就知道遇到同道中人了。 其實,真的不是迷信。比如說,我從不依照星座運勢搭配襪子或外套的顏色。第六把鑰匙為我打開的是一座橋,我總是這樣淡淡地反駁著。因為你知道,現代人普遍有一種拒絕、隔離、冷漠。我喜歡藉著星座這種比較迂迴的方式,看見一些性格的素描,情緒的緣由,表達方式的種種。我絕對無意證明,人性是一種數據化的分類,或只是抽樣調查的機率。但是,打開這座橋的秘密通口,彷彿彼此的距離就近了一點。因為這樣的接近,可以對彼此有多一點體諒、了解、交心。 正因為這樣的距離可近可遠,可短可長,如此撲朔而又不確定。所以,在鑰匙年代裡,我們無意中都必須負託、封鎖、相信。 負託情感、相信彼此、封鎖起一些什麼,當我們開啟了另外一些其它的時候。沒有了鑰匙,一輛車子無法運轉;沒有了鑰匙,一個抽屜無法打開u沒有了鑰匙,一間房屋不能進出。我們擁有著被上鎖的諸般事物,而鑰匙,就像它們的心。我們的情感在上鎖的時候負託給鑰匙,相信只要隨身攜帶一顆心,車子的心、抽屜的心、房屋的心‥‥就可以隨時封鎖對方的自由,開啟所謂的佔有。無所不在的佔有慾,遂變成另一把魔鬼的鑰匙,鎖上了我們的溫柔、眼睛、放手。 在鑰匙年代裡,有一天我忽然這樣發現。一把鑰匙,放大了我們的感官、空間、時光。同時,也縮小著延展開來的世界、思維、體會。 任收音機中傳送出來的音樂在房裡獨自流轉,愉快的琴鍵敲打著我空白的牆壁,像一面拳養的風景。我進浴室沖澡,把身上的夏日洗掉,把髮梢上小鎮的氣息洗掉。 絲瓜沐浴乳的微香逸遊在呼吸之間。洗好澡,簡單地用過晚餐,是從雜誌上學來的冰鎮蕎麵。只要準備一些冰塊、小黃瓜、醬油,以及特製的日式涼麵,就可以輕易料理出一頓晚餐。用透明的四角碗盛裝的蕎麵,是一帖難得的清涼,冰鎮塵囂,也冰鎮夏日。 常常就是這樣,居處家中,藉由雜誌、電視、報紙,接收著來自世界各地的訊息。媒體。傳播媒體指引著我們的目光,去知道許多距離之外的事物。就是這種似近實遠的感覺吧。整個地球好像一張攤平的大富翁遊戲圖。紐約、巴黎、東京,城市與城市,國家與國家,都像是臺灣的一個鄰站。我們選擇性地閱讀起異國的風味,或是融合後的本土新情懷。 洗好餐盤,我在客廳坐下。電台裡沉緩而穩重的男聲敘述著現代速食的愛情,那些分離、相聚、故事,間雜著選播的音樂。 我拿筆在白紙上塗寫,一些無意識的人名、地名、書名。一張白報紙佔據了大半面都是名字。條地電話鈴聲響起,是仍在就讀國中的表妹,希望我能為她介紹一些讀物。我應了聲好,掛上電話才又忙忡起來。向來,閱讀,是我編號為七的鑰匙,用來進入一片廣襄的天空,晴朗、驟雨、飛翔。然而,在我青澀的年少時候,都看些什麼書呢?倘若讓我重新選擇,一如此刻,我又會看些什麼?我在書架前徘徊、流覽、思索,隨手抽出一本愛情小品。 收音機中主持人正在回答聽眾來信,有一個高二的女孩,愛上了班上的另一名女孩。不能見日的感情秘密滋長在青春的曠野,翠綠,芳香,閃亮。可是那情感不能言說,游走在禁忌的邊緣,偷渡於友情和愛情的兩岸。她問主持人;怎麼辦?那日益壯大的擔心像一隻焰緊的手,逼得她透不過氣來了。 而我手上的書,停留在約二分之一的屍頁,是另一個愛情故事。那是一個關於沙灘、男孩、女孩和一隻小狗的故事。男孩和女孩因為沙灘上的貝殼而相識,因為大海上的流星而相戀。可是假期結束,男孩帶著小狗回到城裡,女孩在海邊的小鎮成了別人的新娘。男孩回到舊時地,把傷心串成貝殼項鍊,而那天夜裡劃過天際的愛,原來只是一顆抓不住的流星。 在成長過程的閱讀經驗中,有許多曲折花費在情感的琢磨上。類屬大宗的愛情摸索,相隨在旁的友情考驗、還有些零零碎碎的親情啟蒙,一路跌跌撞撞走來,像折翼的天使。我又自架上摘下幾本書,敘事、言情、詠物。許多久違了的情.緒,紛紛雲朵般堆擁到眼前。那是二暴幕曾經真實上演的舊日,也許是閱讀感動的複習,或是閱讀盲點的新發現。我重複地回憶起過往在這些書冊中所看見的天井、雲彩、斑駁。在情感之外的知識、智慧、判斷。以及那些一直很難弄懂卻又看似重要的真理、謙虛、自信。 我打開閱讀,閱讀又回過來打開我。這支編號七的鑰匙是一雙推向反方向的手,在兩造安靜交會時,為閱讀與我,各自開了一扇新的窗。我將挑好的書裝進紙袋,打算明天帶給表妹。夜,在我的閩靜無聲與收音機的款款傾訴中,漸漸變深。明天,會是怎樣的一天?我用想像的鑰匙開啟尚未到來的明日。在心中安排行程,檢查約會的有無,並且輕輕微笑起來。在鑰匙年代裡,原來我自己就是一支無所不在的鑰匙,在生活的匙孔中,配帶著有形或無形的方式,隨時準備打開周圍。我慢慢有些懂得。 捻熄檯燈,鎖上夜色,一筆矇隴的月光在天上淡開。我躺下。 夏日。 南方小鎮。 我躺在平原上龐大建築群的一格黑暗裡,蝦著身子睡。而我側躺的理由是因為我的右手,正拿著睡眠,編號八的鑰匙,開啟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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