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張維中〈白色雨季〉
- 最後修訂日期:
我終於知道,有一些感覺逝去了以後,是怎麼樣也追不回來了。
午後風起,我把這串白色的風鈴掛上了窗邊,倚在窗緣旁,抬頭靜靜看著因風擺動的薄薄銅片,拍擊起清脆的鈴聲。牢牢盯看著窗外的幾抹烏雲,緩緩染暈了天空。在天頂的邊緣,開始由遠而近的垂放下來一整片的雨幕,披放在遠方彎曲的淡水河上,籠罩住了自己,和眼前的這個城市。我推回窗子,雨打在窗戶玻璃上,不開窗,水卻也流濕了臉頰。
於是,我擁坐在對著窗口的椅子上,用著一派檬攏的視線,望向外面。白色風鈴失去了風的擁包,再也雀躍不起。留下的餘音,迴旋在這格俠小的房間裡,卻變成了一道符咒,像海上奧狄賽聽見的魔音,要清洗我的意志,腐蝕我的回憶。從前住在那棟公寓,因為老舊而拆去,我找遍了所有這個地方的房子,才終於決定了這棟樓層裡,這一個類似的房間。整個初夏,我就在淡水這個租來的公寓裡,在每個午後,做著同樣的.事。把房間佈置成一式一樣的擺飾,把日期停留在去年月曆的春夏交際,把牆壁漆上相同的乳白顏色,把風鈴掛起在每一個風來的梅雨午後,再把自己的頻道努力地調放回往昔的情緒。風帶來雲,雲帶來雨,而我以為這樣就能夠帶回過去任何一絲一毫的相同感覺,卻終於發現終究是怎麼樣也追回不來了。
時間開始流竄到每一個角落,到每一個孤獨的夜裡,佔領自己。我不開燈,只有身前亮晃晃的電腦螢幕,用微弱的光無力地為黑色包裝的空間,開闢出一個出口,擷取感覺,輸出記憶。我這樣坐在桌前,敲打著鍵盤,直到自己開始恍忽了起來,直到自己發現在白色相接的按鍵縫隙中,居然浸溢出了一片紅色液體,我才清楚的看見自己在一旁放下的刀子,與它相相輝映。
此刻,我感覺到在與自己的身體中,緩緩流動脫離的部份裡,在整片濃稠惹紅的色澤上,彷彿照見了你。
照見你的,是一排排強亮的白色日光燈。雨不停的下,遠遠地晃動著燈光,你站在用燈管鋪成一片天的走廊上,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衫,在黑夜反襯出的光芒下全然的放射自己。我撐著雨傘,迅然地從對街半跑半走的過來,沒有什麼理由,好像就是知道是你。你站在長春戲院旁的麥當勞大門旁,張望著週末夜半熙攘的人群,一直到你也看見了我,我才更加確定。你的手上拿著兩張票,微微的對我點了點頭,不說話,像是在等待著什麼。我笑了起來,兩隻手提到胸前,用手指頭在空中像是在快速敲打著一個透明的電腦鍵盤,那樣舞動著。你看見了才終於露出笑意,抽開陌生的距離。「金馬影展?我開口說話了。」你回答「你果然不爽約。」有一點像是答非所問,但我們明白,我們能夠自動地找尋到答案的交集。那場電影,把一些平常在台北市裡最弱勢的一群,都聚集在了一個屋簷下。你和我名義七是來看電影,實際上更有興趣的是觀察一群群不同類型的人們,一股腦兒的像是開起同樂會來,在散場時開楣認親。我們就像是其他人一樣,也各自遇到了一些朋友,聊起一些無關緊要的事。甚至巧合的,還遇上了幾個原來我們都各自認識的朋友,只是從來都不知道。朋友走了以後,還發現居然我們都相同討厭著他們。反正身旁真正的好朋友總是緣嗶,偏偏繞在周圍久久不散的,都是一些做著表面工夫的人。你淡淡的說。凌晨兩點半,我們從電影院裡走出。
「你,不會是說我吧?」我突然從你身旁跳了開來,開玩笑的間。你有點意外,然後笑著回答:「誰知道?」當然,你不會知道我是不是那一些你所謂失去誠意的人,因為,我們認識都還不到二十四個小時。就在今天以前,我們誰也不知道誰是誰;十個小時前,我們才互相知道了對方的名字;而兩個小時前,我們才看見了對方的臉。
前一夜,你在網路上的新聞討論群中,用了極短的字句公佈了你的訊息。「明晚十二點半,長春戲院,多一張金馬影展的票。」我想大概現代人聽了太多的沒誠意的話,做了太多的沒有誠意的事,所以當有人真的正經地說一件事時,也都被視為虛情假意。我滑動著滑鼠游標,拉了好幾則新聞,並看見了許多的回信,卻竟然在每一封回覆組群的信函上,看見都是一大堆無聊、反諷的笑語。我也回了信,直接寄到了你的電子信箱裡,認真的告訴你,我會去。於是我去了,所以我知道你是明白著,在你這句「誰知道」背後的答案。雨停了,夜深的台北在雨後有一股冷寂荒涼的味道。我陪你走向你停靠機車的地方,一路走著,聊著剛才的電影,卻愈扯愈多到了意猶未盡的地步。「住哪?」最後你問。其實我們早就到了你停車的地方。「士林。」我也問:「你呢?」
「淡水,在你隔壁。」你問我怎麼來的,我告訴你坐公車。然後你便堅持的要『順道』載我回去。「既然隔壁,當然順道。」你堅持著你的怪理論,要我上車。風跟著機車的速度,從身旁逆向奔過。我們就毫無拘謹的繼續著未完的話題,把聲音在疾風裡,盪成一片水塘中不盡的波動。
我在這一間淡水租來的小屋裡,像一個在洞穴裡等待有人回音的孤寂者。我沒有斷手斷腳,但是仍然足不出戶,周圍擺滿了足夠的食物與水,還有好幾箱的泡麵。
這讓我想起來,上一次我們去洛杉磯時,一起去電影院看的一部片子,TheEnglishPatient。幾個月後在台灣上映時翻譯成『英倫情人』,不過你堅持稱它為『英國病人』的電影。(你說這樣比較接近創作者本質,才能彰顯藝術)其中一場景,就是描述著一個乘坐輕型飛機失事的女子,扭斷了骨頭,被情人拯救到沙漠裡的窟洞。女子孤獨地等待著男人尋找救兵,但卻因為戰亂多事,男人回來時,女人已死去。而我就如同在一個城市中,心靈沙漠的窟洞裡,與孤單共處。早上起來,為自己做一份你從前常為我做的蛋煎法國土司,泡上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奶精要用日本鮮奶),然後開始審視一遍屋裡的一切擺設。你會知道都沒有改變。有的時候,我不得不嘲笑自己,那種感覺,讓我差點以為好像只是我先下課回到了家裡,就要等著你從藝術學院下課回來,然後商量著今天晚上要去吃蛤或是魚丸的樣子。中午以前,我打開手提電腦開始做一個勤奮的打字員,把我的思潮落實出來。小的時侯,常常看育幼院的阿姨過年過節時焚燒金紙,說是天上的菩薩和祖先能夠收到,保佑我們這樣的小孩子將來能好好長大。於是,我不知道現在要怎麼樣才能聯絡上你,就想到這種方法。打了字,列印出來,下午雨季過後就在陽台焚燒出去。有人說靈魂其實只是一種電波,那麼更好了。我想用電腦打字,也許你根本的就能在旁邊感應得到,知道我要說些什麼。或者,我再上電腦網路,用電傳遞到世界角落,你也能夠感受得到,是不是?
我們在The Engilish Patient中討論了一些奇怪的話題。我知道自己,其實是不應該讓你去看這一部電影,就像我一直盡量避免著答應你去看一些悲傷的電影。你十分同情片中的男主角。因為嚴重灼傷而不能行動,成天躺在床上讓記憶折磨著自己。到片末,只能冀求護士一次注射下大量的嗎啡,幫助他死亡連自殺的權力都沒有。你說,也許有一天,你會趁著自己還有能力自殺的時候,結束生命。出生和生活的背景不是你能決定,至少死亡應該掌握在自己手上。我嚇了一跳,還好散場時片商好心的在片尾註明著「本故事是虛構的;情節人物全都是虛構的」,我才趕快告訴你,別再想這種事情,只是故事啊。誰知道,你仍舊承諾了對自己的約定。而我現在也正嘗試著你曾遭受的苦痛,用那片你曾丟棄的切梨的刀,往自己的手腕上劃去。一條線,崩開皮肉,撕開青春,像把歲月裂成一道紅色的鴻溝,在滾滾的紅海裡,淹沒我們不再想要的回憶。
那一年,我們剛剛住在一起的時候,自殺幾乎成為我們的口頭裡。在長春戲院看完那次金馬影展後的第三天,我第一次來到你的那間小房子時,驚訝的發現在你的書桌底下,居然堆放著一箱箱的泡麵。我笑著說你山窮水盡到這種程度,好像三餐都靠著泡麵過日子,並慎重其事的告訴你,不能這麼肆無忌憚的吃下去,早晚會吃出問題的。沒想到你回答我說:「那正好,就用吃泡麵來慢性自殺!」然後你在那一夜裡,特地多煮了一碗泡麵給我,要我嚐嚐看(你說一定要肉燥麵加蛋,然後放進微波爐裡轉四分鐘,才能成為獨家配方)。兩個人擠在一間小小的屋子裡,歲暮寒冬都在熱氣騰騰的泡麵與我們的談笑中,一掃而空。吃過了以後,我還一副興向采烈的告訴你;「自殺也能這麼可口,我要加入。」後來,我並沒有特別的去在意你說過的慢性自殺,反而每一次我到了你這裡,深夜時就會央求著煮上一碗獨家配方的泡麵。
我好恨自己沒有敏銳的心,只是貪圖著吃泡麵時那一股溫暖的氛圍(像我這樣在孤兒院裡長大、不知父母去向的孩子,和像你這樣,預知了生命終點的人;而湊巧又成為我們這樣的愛情孤獨者,將會多麼渴望任何一種團圓的感覺)。我不知道,原來你是認真的。就連後來好些次,我還常常像是笑話般的附和著你,關於一些生活中的抱怨,常常會說「死了算了」的話。我始終不明白,你為什麼總要在自殺的話題上徘徊,直到後來住在一起以後,才漸漸發現你的意識裡似乎就是潛在著這樣不滅的想法。
「搬過來住吧。」你說。我們認識的兩個月後,那一晚我們正吃著泡麵。我有點意外,卻故作正經的回答:「搬就搬啊,怕你啊?」我果真就退了在士林租的單人房、搬到了淡水,你的那間小房子。你偏愛白色系列的佈置,從牆壁油漆,書桌書櫃,到床和床頭上的小擺飾,幾乎都是白色調的東西。你為了歡迎我,還特別準備了一樣禮物。「有一年去尼泊爾旅行時,在山腳下和一個當地老婆婆買的。」你告訴我。我很好奇的拆了開來,原來是一串好精緻、好有異國風味的白色風鈴。
「掛起來吧!」我說。「等雨季來的時候吧。」你說。那年去尼泊爾時,你正好遇上了長長的雨季。賣風鈴的老婆婆說,有一個奇怪的古老傳說,說是只要在雨季來臨時,將這種風鈴掛上窗櫺,就會有好運。因為風鈴的葉片上被書寫上了麻密的文字,是宗教上的祈福之辭,當風吹拂敲打在一起時的聲音,就代表念誦了一次祈福經文;再配合著生生不息的雨水聲,你的屋子和周圍就會充滿了祝福好運。我一直等著梅雨季節的來到,和你一起掛上風鈴,好讓這樣美好的祝福包圍住我們,但是當雨季來臨時,卻只剩下我一人,和這間你再也不會回來的白色屋子。空盪的白,用那樣的冷寂感染了一切,漂白整個雨季中的記憶。
直到我發現你的血液反應,居然是HIV陽性,我才知道你所有的憂鬱來源,都是出自於此。長期以來一切的絕望,造就成你有一種類似憂鬱症的慣性自殺傾向,你甚至不只一次試圖自殺過。我終於明白,你口中掛著的自殺不是玩笑。於是,我再也不准你吃泡麵,再也不跟你說一些關於自殺的話題,不聽悲傷的歌,不看悲傷的電影。
很多人都說,自殺是人生中最沒勇氣面對現實的人,然而,我發現,那其實才是要擁有最大勇氣的人,才能去面對這個決定,面對死亡的恐懼,並且克服死後未知茫然的虛無感。你身體越來越糟的最後幾個月,你的口中還是不斷地像開玩笑般的說,給你一把刀,自殺死了就好了。我緊張的把家裡所有的刀子,全都藏起來。你需要在床上休息的時間變得更多,我就挑了幾本書,讓你消磨時間。還記得最後,我們都一起迷上古詩人華茲渥斯(WIliam Words Worth)的詩。你研究得比我更勤,然後你突然告訴了我,也許自殺,並沒有太大的恐懼。
當死亡被視為只是另一種歸宿的時侯,一切都不可怕了。你談起華茲渥斯的生死觀,正好符合了你的感觀。人在出生以前,早就在另一個非肉體的世界裡,由一個Nature Mother照顧著每一個人,而出生了以後就交由所謂的父母來教導。死亡,於是只不過是離開了人間的旅程,重新「回家」到生前那一個母親的懷抱,與久別的Nature Mother重逢。這樣溫馨的感覺,怎麼還會將死亡視為可怕的事呢?
「你看,那麼我比你還慘,我連出生以後的父母都沒見過。」我拿自己開玩笑,希望你能知道也是有人陪著你一起受苦,雖然我並不能真切的體會,病痛在肉體與心靈上帶來的苦痛。不讓你說關於自殺的事,你仍舊不停止這樣的想法,你說活的這麼苦,愛的這麼艱辛,早點離開這個世界,重新再來一次,也許來世就會好一些了。你反問我知不知道,為什麼勸人走向陽光的海明威或三毛,最後居然也選擇了自殺一途?我不想回答,我只是知道,一個人走了,苦痛的延續將不只是自殺的人需要承受,活著的人也許更將痛苦。「趕快拿出我的細胞吧,現在不是能複製人了嗎?再過二十多年,你又可以看見現在的我了。」你故意逗我開心。但是不一樣的,就算有一個外表一模一樣的你、一切仍舊是會不一樣,的了。就像我把租來的房間,佈置得與你過去的屋子惟妙惟肖,終究是不同的了。
我真的感覺有一些痛了。我已經不能夠在電腦鍵盤上繼續打字,血從手腕裡不斷地濃濃的冒出,從一開始的鮮紅轉為暗紅,在鍵盤與桌上灘成一片腥味的澤。我知道,割腕割下靜脈,通常是不曾死的,除非靜脈吸入的空氣堵塞了腦或肺的血管,造成空氣栓塞。.
我看著書桌上那一把刀,想起在你自殺的前一天晚上,我坐在床邊就是用這一把刀子,洗好了水果準備分梨。你看見了忽地阻止了我,微微的說:「不要切開,不要分梨。不要分梨。」不要分離、不要分離。霎時,我整個人就哭了起來,不能自己。第二天,我特地縮短了往返高雄的行程,坐飛機趕在一天之內完成兩天的事。但是回到屋子裡,卻看見牆上的白,已被動脈的血噴灑成一片的紅。你用我忘記帶走的刀,銳利地切開你和世界的相連。桌上的電腦開著,你留下了幾行字:「我很抱歉,最後還是提前走了。只是想趁著自己身體還沒潰爛,還有自殺的權力以前,不讓惡化的病情搶先一步。也讓你看見,還能完整的自己。」你要我好好的活下去,把你部份的骨灰裝在小盒子,跟著我一起去旅行,也許有一天,帶著你再看一次尼泊爾的雨季。而且,別忘了帶風鈴。一年以後,我回到淡水,希望在這樣一個租來的白色小屋裡,迎接雨季,迎接回憶。然後我領悟,有一些感覺逝去了以後,怎麼樣也追不回來了。
我昏昏沉沉的脫去上衣,用白色的衣服綑住我的手腕,血慢慢的染透衣棠,到最後不再擴散。我在 CD Player中放上「費城」的主題曲,Maria Ca1las的LaMamma Morta,然後不自覺的在黑暗中的電腦螢幕前,緩緩睡去。
在好深、好深的夜裡,聽見看見,關於悲傷的話,悲傷的音樂,悲傷的電影。
關於一個怎麼樣也不能一起渡過的,白色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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