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廖德興〈掛著母親慣有的微笑〉
  • 最後修訂日期:
仲夏午後,我拎著裝泳具的小背袋,往游泳池走去。    沁涼的池水,使這陣子因帶團出遊過於曝晒的我,暑氣盡消。    在宜蘭帶匈牙利團的二十天中,亦曾驅車前往海灘、溪谷。匈牙利位處內陸、地勢平坦,這些地方最是今他們留連忘返。    然而每回出遊,常常忙於照料這群外地來的客人,或怕他們晒傷,未能在冬山河如期演出。因此即使冬山河內就有泳池,我也不曾下水同樂。    而此刻,剛結束工作的我,悠閒的浸泡在水中,來來往往地游著自由式、蛙式、仰式,將前一晚睡至今天中午所儲存的精力緩緩渲洩,心情愜意愉快到了極點。    一邊游泳,一邊回憶在宜蘭擔任翻譯時的生活片斷,檢討自己生平第一次帶團的表現,憶起的盡是今人歡喜難忘的畫面:宜蘭的溫泉、冷泉、海灘、花東縱谷渾然天成的美景。這些地力,我想母親也都末親身去過吧! 在冬山河,來自歐、亞、美、非的各色人種齊聚跳舞同樂,不時聽見法、德、義、俄、英等等各國語言穿梭耳際,好特別的景象、氣氛。三餐豐盛的歐式自助餐更讓游得肚子有些餓的我想念、垂涎。    一天傍晚,負責招待匈牙利團隊的扶輪社社員們開了七八部賓士轎車來載大夥去吃飯。晚宴上,我就近和坐於一旁的女團員聊天。一會,一位穿著筆挺的中年先生問,匈牙利人的英語腔調怎地這樣難懂。我閉緊嘴唇,克制自己喜悅得意的情緒,平靜的說:「剛才我和她講的是德語。」    母親若聽到這些事,臉上一定會很開心地掀起她那慣有的微笑。    吃了份排骨飯,回到家中;我沖了個澡,然後在偌大的衣櫃裡搜尋出一件米黃色外套。外套內襯有道長裂口是母親去世前為我縫補的,現在看見這道一針一線的縫痕,教我又思念起母親。    在母親牌位點上了香,我帶上門,騎車來到了地球村美日語。    戶外熱得會咬人,室內是乾爽宜人的涼涼空氣。兩年沒來過這,空氣中懸浮的味道、氣氛仍是沒變,白色清爽的牆,一間暗包廂隨時投影播放著外片。    我在一台電腦前坐了下來,右手食指點了幾下滑鼠,螢幕上登時出現了托福聽力考題。我一題題隨意地做著,有時敲下暫停鍵讓思緒雲遊遠處,心中洋溢著喜悅。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好的方式來渡過暑假了。    「過一陣子再和父親去銀行辦助學貸款,學費我無需掛心。這回擔任翻譯賺得的錢加上平時的家教,我應可有兩個月快樂的假期。」我心裡盤算著。    追憶以往我的寒暑假,多半整個假期在工作。這次是我的最後一個暑假,能夠以這樣方式渡過其好。我也當為畢業後入社會工作做些準備。想到此,我在視窗上輕移滑鼠,進入打字遊戲軟體練習了起來。    思緒仍然拉著我回憶過往,我想到母親常對我說的一句話:「這孩子怎總喜歡分神想些有的沒的。」 讀幼稚園時,將鄰居小朋友的模型飛機玩損了,小朋友要我賠。回家怯怯告訴母親,母親從腰圍那件因做生意而沾滿油清的圍裙口袋裡掏出兩佰元遞給我。我帶著錢來到小朋友家,小朋友說賠了錢,飛機應歸我有。    拿到飛機,我心中一點不開心,雖然那時我少有玩具可玩。    母親聽了我這段話,搖搖頭嘆氣:「這麼久以前的事怎麼還記得,這孩子這樣心思細密的個性不知道是像誰?」    記憶其是個奇怪的東西,它被關在腦子裡某角落,一旦碰到相關事物,便會釋放出來。就像資料存儲於電腦,當滑鼠輕敲相聯結的檔名,就能被窺見。人腦是否也是部精心製造的生化電腦? 無論如何,此刻我深藏於腦中的記億盒卻真的一一被開啟,往事如電影般流暢的放映、湧現、流竄;一幕幕舊時場景化為一格格小視窗,同時出現於螢幕上。身體此時如同遭遇了幾下電擊,壓抑多時的心靈再也忍耐不住,伏在鍵盤上微泣著。 須臾,調適了情緒,我輕問自己:「是什麼原因教你感傷?」    「是了,是這裡舒適的冷氣,是空氣中那股屬於這裡特有的味道,勾引出腦中從前鮮明的畫面。」    那年夏天,剛考進大學,小強跟我說了這麼個學習英日文的地方。我同母親商量,母親聽到還可以學習日文,很感高興,當下和我一人各出一半的錢,繳了一年的費用。之後的寒暑假我因為都在工作,屢辦暫停。如今四年了,上課證卻仍有八個多月使用期。    在母親過逝兩年後的此刻,我仍然享用著她所賺取的血汗錢。    也是那年的初夏,我在補習班補習大學聯考。一晚,小強打電話來要借一萬塊,我算了算積蓄,尚差四千。母親說隔天早上可以拿給我錢。    第二天一早,她當其拿了四十張皺折的佰元鈔票給我。 就在一年前,系上實施赴德國進修一學期方案,學分可相抵,不影響畢業。小強慷慨地借了我十萬塊,我因而才得擁有畢生難忘的近半年異地生活。    母親似乎在生前就已為我安排好這些事情,即使在她去逝之後,仍然能看顧著她心愛的兒子。    有人說,當一個人頭腦常處於回憶狀態,象徵著他步入老年。望著此刻置於我眼前的這部電腦,四五年後他便成為老電腦,不適用任何新設計的軟體,只能任由人們叫喚出從前所儲存的資料,玩玩舊式軟體或遊戲。    而我二十幾歲年紀,離年老尚有數十年之遙,怎會與「老」字扯上關聯。不過,我其如母親所說,是個愛想東西,擅於記憶,容易回想起往事的孩子。    玻璃門前人們熙熙攘攘走過我眼前。其實,生活裡有許多事是會讓人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只是,人們太忙,忙得沒有時間去搜索記憶,而任由其鎖於腦海裡。    大一寒假的某日,我自打工的公司下班後,順道去看看在附近日本料理店工作的母親。    「媽」我輕喊。    「你來了。到廚房去吃飯。」母親露著笑容說。    然後她遞來一大碗飯菜。我吃著飯,斜眼瞥見她笑著臉進進出出,忙著端菜,招呼客人、收碗盤。難怪她回家常喊腳酸。想到母親除了這裡,尚有份打掃旅館的工作,眼淚不禁奪眶而出。怕母親瞧見,我將頭壓得更低扒著飯,了解我的母親仍然覺察出我情緒上的變化,柔聲在我耳邊說:「媽媽在這工作很開心,你別為媽媽煩惱。」我聽了急忙克制自己。    也是像今天這樣炎熱的夏天,我如願以償地從理工科系轉入外語學院。雖然可能要延些時候畢業,可是心裡著實高興。我對母親說,想要到她以前兼差的旅館做夜櫃那份全職工作。初時,她不肯答應。我告訴她,新學期有許多科目在轉系前讀過,應當可以勝任。    暑假三個月轉眼即過,夜櫃三個月賺得的錢,我買了部摩托車,繳了一半學費(另一半自然是來自母親)。    母親此時換了新工作,夜間在家KTV煮宵夜給員工吃。於是每晚一點半她下班後,帶了飯菜到旅館找我,幫我顧三小時班,如此我白天上課不致沒了精神。 「兒子,老媽來了。」她總是人末到,笑聲先至。我在二十四小時自動攝影的螢幕前,看著她緩慢爬著階梯,手掌大螢幕上仍然可見她臉上掛著平常慣有的微笑。即使在剛離開勞累工作後的此刻,母親乃開朗地笑著。    母親喜歡笑,或許源自於她是家中老大,有著善於照顧別人的個性;或許也是嫁給父親後,家裡很長一段時間開飲食店,她喜歡以親切笑容招呼客人。 一直覺得母親的笑容最仁慈、最美,美得勝過世間任何美女的一笑。開朗的笑聲,飛揚的眼神,雙唇間露出兩排潔白發亮的牙齒。她近五十歲的年紀,沒有裝過牙套、假牙,也未曾聽她說去看過牙醫。    母親對我展露出一臉燦爛的笑容,並且將帶回來的飯菜放在我的櫃檯上;接著她到浴室洗個三分鐘的澡,然後出來陪她心愛的兒子吃飯,聊天。    母子倆每天便在夜深人靜的夜裡,在夜生活靡爛的長春路一帶某角落,貼心地交談著。    母親說:「現在生活苦些沒關係,以後你們日子過得好就好。我現在幫妳妹每個月繳一萬塊錢房貸,她才會因為買了房子節省用錢。以後你爸在瑞芳的土地蓋房子了,你也會有棟房子。」    母親說,她想私下幫剛從日本回來的大舅辦勞保。    大舅其實是被押解回國的,他一直是在黑社會打滾。他保釋後不到一年,便因腦部腫瘤開刀過逝。母親繳的那幾個月勞保,幫外公外婆省了一百多萬手術費。 母親尤其經常對親戚好友說,一生雖然窮,可是看到一對子女這麼乖,就覺得值得了。    不,媽,這不夠值得的,您的體魄當可長壽,應當讓您享有子女承歡膝下,含飴弄孫的晚年生活。 旅館後來在老闆無心經營下,閉門終止營業。沒了工作,我也就較有時間參與學校活動;耶誕節系上的戲劇,校慶的啦啦隊,都可瞧見我的影子,都教我快樂得畢生難忘。    「媽,啦啦隊跳得好累,全身酸痛,可是好好玩耶。我第一次抱女生。還要抱她轉圓圈。」    「媽,我們啦啦隊得了兩個獎。」    母親也笑得和我一樣開心。當她看到我帶回家的相片時,仔仔細細端詳相片上每位女孩,我的班上同學,品頭論足說著那位女孩腿漂亮,那位女孩臉蛋可愛。母親和我是無話不談的朋友。    似乎是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不易維持長久,這也許是睿智的造物者為了某一種目的的刻意安排。喜、樂、愁、憂、生、老、病、死、數萬年來人生盡是如此地循環重覆著。    才四月的太陽,竟已像盛夏一般,熱得今人難耐,我算算距離赴德國進修的日子還剩近一年半時間。「差不多該再找份工作,開始存錢了。」我心想。腦海裡不禁浮上不久前同母親在深夜一起吃飯、聊天的愉快情景。    那間老舊的旅館座落於母親工作不遠處。老闆打電話來說要用我時,附帶提及他答應我的要求,空出一間房間供母親下班後休息。    那晚,我的第一天上班。老闆跟我解說了櫃檯的出納過程後,已過午夜一點,母親應當快要來找我了。    一會,停電了,自動照明設備倏地亮起。老闆自抽屜取出手電筒,繼續與我閒談著:談他的子女,他的兄姊弟妹,旅館的股東,最後平淡地談起他年邁雙親的消逝。此時,櫃檯右則太平門上來一房客。經過櫃檯時。他面無表情地說,樓下對面保齡球館火燒房。我不以為意。    須臾,又上來兩房客說KTV失火,我聽了心中一驚。撥了電話過去母親那,無人接聽.心下開始著急;那樣許多員工,怎會沒人接。老闆間我要不要下樓看看。    我拿著手電筒,一步步走下八層樓長黑暗的樓梯,心裡甚是恐慌。出了大門,我熟悉地往左直走去,斷續聽到救護車刺耳的聲響與人群的喧嗶聲。到了轉解處向右看去,一片人群圍觀一棟燒得焦黑的建築,火勢已然熄滅,救火車的雲梯停置在焦黑處窗口。我四處大聲喊,有沒有裡頭的員工在這裡。一位穿白襯衫年輕人在我表明身份後,手掌緊捏我的肩膀,我只覺腦中暈成一片空白。    電話裡問了幾家醫院,終在台大問到有一名紋眉的婦人。和父親騎車趕到時,母親已沈默躺在病狀上,雙唇微張,嘴角略略朝向眉處。頭髮、身上衣服沾溼,全身上下,不似其他罹難者,全無遭火灼傷痕跡。我強忍著哀慟,撥了電話給妹妹、外公外婆以及親戚後,我癱坐在冰涼的塑膠椅上,想起從前和母親一起生活種種,再也忍耐不住,硬咽地啜泣出聲來。    很久很久以來,我心裡一直有個願望,希望搭乘時空列車回到母親小時候年代,看看她的生活。看她如何將外公因愛面子給她十塊愛國捐獻的錢,拿五塊去買百香果冰吃;看她和彩鳳阿姨一起玩跳繩,逛三重夜市的情景。母親大概不知道我一百有著這樣奇怪的念頭。    輕輕閉上眼。神遊中,我似乎看見三重外公外婆那棟二層樓房子裡,一個活潑懂事的小女孩在廚房熟練地洗著碗盤,時而走下一樓紙工廠幫忙蓋紙盒。啊,那纖瘦身材,細緻的臉龐,其是生我育我的母親嗎?看來不像啊!是了,那對中等大小眼睛看來像妹妹,略寬的前額像我。但小女孩年紀好輕,看來似乎倒像我和妹妹將來各自擁有的子女。我不禁露出母親生前慣有的微笑。    看看錶,已近高級英語開始上課時間。我躺坐在舒適柔軟的椅子上,腦海裡竟上演了近兩小時往事。眼前的電腦,因太久未被使用,進入螢幕保護畫面。黑色的背景中,無數個彩色的微軟註冊標誌朝我眼前力向飛來,像極了黑暗宇宙中無數個星球。母親,她應當也住在其中一顆星球上吧。如果看到我在這呆坐,她大概又要笑嘆:「這孩子愛想東想西的個性不知是像誰?」    「其實啊,母親,我是您所生,體內流著與您同樣的血,當然是像您。我這優柔多慮,喜愛回憶往事的個性。就另一角度去想,也許也是我的長處呢!您不必為我操心。世上億萬人口裡,找不著個性完全相同的兩個人,每個人皆是那麼的不同,這世界才會是那樣地有意思。」   退出使用的軟體,穿上外套,我走進即將上課的教室。    臉上依舊掛著母親慣有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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