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張喬喬〈真實〉
  • 最後修訂日期:
「年輕人說,我,就是光。」    很晚的夜裡,某個頻道正閃閃爍爍地打出這幾個字。很快地,我看見這群文字搖擺著魚買進入我的體內。伴隨著螢光幕裡極為細小的雜音,入侵、佔領,然後消失。總是這樣,在冰冷的字幕裡傳唱希望的曲子。這習慣安撫人心的科技啊!感覺右手毫無意識地重按了幾次遙控器。眼前的畫面隨即飛舞似的跳動起來。此時,我感受著體內某個系統發射出另一個訊息。彷彿說著:你是被選擇的。在資訊的時代,並不需要感覺,那是廉價的,也沒有人會在乎。你必須訓練自己成為一個靈敏的機器,能夠迅速,毫無差錯地接收與回應。手是你身上最為貴重的一部份,少了它 ,你便會被狠狠地丟往極地。    不久,我被給予此次華航空難的「特別報導」,連續數日,媒體的強力追蹤報導,加上鉅細靡遺的描寫功夫,這正是文明社會的另一種暴力型態。在這樣的小島上,什麼悲苦、災難的事不被告知呢?這是一場悲劇,要所有的人流下同情和恐懼的眼淚。而且這是命運計劃的一部份。這一切都讓我難過。如果真有上帝,看到這麼多的苦難,我真要鄙視他。生命的無常往往要將我們從疏離感漫延的灰色地帶喚醒。在不斷前去的生命裡,我們為何要吝嗇?如果有那麼幾次機會,可以給予別人溫暖和鼓勵,我們為什麼要轉過頭去,沈默以對?凡是生命,都會有離開的一天。但是「愛人類的人,不會懼怕死亡。」我一直這麼相信著。十分鐘之後,我轉開了這樣容易誇大悲哀的新聞台。    接連下來兩個頻道,是所謂的商業台。正在錄影重播「股市最錢線」的節目。可以看見的是滿版螢幕的股市行情分析表。彷彿是車站售票口上的火車時刻表,它以極快的速度不斷在跳動及變換內容。我的反射動作是立即轉離這個頻道。也許是因為還年輕的緣故吧。總是可以理直氣壯,忽略這些的名名利利。是這樣的嗎?如今社會是一步就可以到達的天堂或地獄。總有一天,現實終會要求我勇敢踩著心口跌落下來的血塊,去繼續生活。也明白,一個人如果不依靠著這些刺痛的穿透,他的生命就不能有再被延展開來的可能性。而像所有的投資人一樣,在現實的生活裡,我也渴望一個契機,去為所有的可能下注。    第三次。螢幕在劇烈吶喊之後,選擇在Discovery頻道停駐在我面前。這是一枚智慧又殘酷的通行證。它開拓人們的視野,也給你一付窺伺的眼鏡。這次是「動物樂園」。畫面上出現了直布羅陀一群可愛的猿猴。牠們由人們飼養並倚靠人工維持一定的數量。透過螢光幕,我看見牠們怯生生的表情,似乎不習慣看到人。在動物園裡,整個地方都是牠們的玩具。在螢幕的這一邊,我好想走過去問問牠們,還會不會想念穿梭樹林的快樂?在電視前面,觀眾都是虛擬而成的探險家,可以飛越天下。當然,你也可以一窺所有動物的私房事,這是無關乎道德的。既然人界最偉大的只是人,這樣的優越感難道不是文明進步的重要元素之一嗎?在連續半個小時資訊的探索之後,我開始感到異常的疲累。跌坐在沙發椅上的身軀也集體出現麻痺的訊號。我感覺自己像是被壓縮進光影牢籠裡的囚犯。於是迅速起身將音量轉小,然後離開。    每個夜裡,像是一尾眷戀冬雪的蛇,用意識在前進。我是乏於知覺的嗎?注定要藏身在這四方形的水泥屋裡找,找一個叫做真實的影子,當做是孤獨的另一個伴侶。我走進浴室裡,瞪眼望著平面的鏡子,是它在拍攝我嗎?要我也變成一張相片,只戀棧過去,只適合擁抱回憶。猛然想起自己的名字,如胎記般寄生在這個軀殼。還這樣年輕的個體,卻彷彿已生成一次餘燼,鎮日游走在白晝與黑夜之間。轉開蓮蓬頭,水開始從頭的上方掉下來了。我抬頭向上,閉著眼睛,看見一片天空盤踞在不遠的前方,正在哭泣。是的。城市的人至少還可以想像。想像是一個出口,會在過於擁擠的地方放出一道曙光。或者走在雨水漫涎的街道,遇見情感內斂的大海。而那天空飄散下來一手的落葉,就是整座森林寫得最美的一首情詩。卻在文明的捍衛下,總是有太多的藉口,太沈重的習慣,驅使我們在這樣有限資源的地球上,渴求無限的進步。在仰望廣渺的蒼穹之際,也仰望得到自己的渺小嗎?在永恆的宇宙裡,我們不過是一粒隨風而逝的微塵。如此而已。 盥洗完成。我半坐臥在柔軟的床墊上,這裡是屬於生命體最絕美的聖殿,最個人自由的中心點。隨手翻起了記事本手冊,真實的生活赤裸裸地橫在我面前。無疑地,我是忙碌的。我的身份也已通過了這個世界詳細的確認。擁有一整疊的證件,每一張都是生命不斷被帶走所遺留下來的軌跡。還有一本輕巧的電話簿。裡面眷養著密密麻麻、繩索般的數字,死命地將我和世界緊緊綁在一起。幾個簡單的阿拉伯數字,卻創造了無數龐巨的數據資料。在資訊似乎快要淹沒知識領域的九0年代,在逐漸量化的時空裡,哪裡還生長著原始的熱情?哪裡還存在著消失已久的烏托邦呢?    掩上生活細瑣的扉頁,我將眼光放出去,向整座屋宇搜尋。最先停留在書桌上木質的相框。那是去年生日時和好友們的合影。才經過不到一年的時間吧。就在這裡,我看見過去正拉著這群歡笑的人影向我揮手。於是,我交給他22支蠟燭,和一個黑夜。青春畢竟仍是不堪一擊的。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對每年就有一次的生日失去感覺。童年是漸行漸遠的旅程裡最初的一片雲朵。如今它已被時間吹散,掉進記憶的夜空裡去了。無論是長型傳統式的,或是彩色美麗的數字蠟燭,往往給予我相同的恐懼。在那一天,我要目睹整個的青春,在我面前,又再度死去一次。日子它是會復活的。我總是這麼安慰自己。    再來我將眼光移往相框的旁邊,那裡放置著一只鐘。不時提醒著,我們和世界正一百在重複中慢慢老去。我們同時是習慣的寵物。日復一日,他餵給我們呼吸、說話、表情、動作的養料。於是,我們都長著一個很相像的臉。站在十字路口,你會感覺,那在你身旁奔走忙碌的一群人,每一個都是分割出來的你。一樣張著習慣性的五官面對世界。那神采飛揚的少年曾經是你。那神情疲累的上班族是你。在另一邊駝著背緩慢地在穿越馬路的老年人,也都是你啊!無所不在的親密感,讓你害怕又莫名的心安。    清晨一點。一樣習慣性的在入睡前,開啟電腦。它是安放在我生活裡一個必須的窗口。從這扇窗望出去,是整個發燙的世界。科技的光正散發著美麗的光芒。等待的無慮在這裡只是一則神話,我查閱了所有的信件,並且迅速鍵入想說的話。它們很快的被轉換成閃亮的文字。再按下enter,傳送訊息。距離在網路上是忽隱忽現的過客。每對螢幕前的雙眼,都在高度傳輸的快感下,模糊了距離的影像。所有在數位影音系統裡的一切,都是等待被摧毀的一群。那些閃動的文字並不能給予我適當的確定感。記憶中屬於文字的溫暖,都是書寫在其實紙上的痕跡。一個字一個字的累積著厚重的情感。    關閉了電腦。突然間瞥見角落的那架電視,還張著一個大口,不斷地在喘息著。整個長夜,它就這樣繼續開放,開放給空氣裡每一個寂寞的分子。華視夜線新聞正要收播。在切斷訊息之前,頻道一轉,我又看見一行相似的文字。 「我說,年輕人,就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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