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余欣蓓〈遊子〉
- 最後修訂日期:
入夜的黑,帶有一種詭譎的靜謠,芎蒼因體貼而垂瀉深幕,可嘆不解風情的人卻反為所苦,天的無微使我反側難眠。小曼,看著身旁熟睡的妳,姐只覺得百感澎湃,奔騰的血液甚至捨不得思考,我多麼怕一旦呼吸便要驚擾了神奇的魔咒,妳仍然沒有回來,向一切都只是姐的幻覺。我是要傾全部心神來用心水晶屋的妳,這座姐姐的象牙夢。
妳總一派恬靜,悠適自若,像個小公主般忙於遊戲自己的王國,而無暇顧及世外大軍壓境。我知道是姐疏忽了。我太忙於微服出遊卻忘了為妳趨趕敵兵,太專注於境外出巡卻褪下了陪妳認識城堡的舞衣,於是妳跌跌撞撞搖搖欲墜,你走走停停卻從此迷路。世界成了坑坑洞洞,而姐和妳斷了聯絡。我知道,是我不好。
記得從小妳便喜歡跟著我,從客廳到房間,從屋內到屋外。妳是如此亦步亦趨小心戒慎,急了,怕踩翻我的步伐,怠了,怕拖跨我的腳步。妳是這樣地把我這位大妳六歲的姐姐當成偶像般崇拜,而作姐的我卻絲毫不以為意,沒有任何負擔更遑論一絲壓力。現在想想,漠視才是最嚴峻的殘酷,不容緩轉地將妳囚禁終身,刀不見血卻杖杖鞭辟入骨。妳就恰似影子完美的慧黯,總在我旋身之際,巧妙地藏住了尾巴,不露半點乞憐。我婉惜影子的悲涼,卻在無意間,大旗一振,將妳變成了影子。
小曼,妳有一雙靈巧的手可以點石成金,化灰為柴。妳總是能輕易地描繪出各種美麗的圖案,如同說話般自然。,為呆稿的畫布譜上生命的活力。巫師尚且需修煉爐盆苦唸咒語,妳卻毫不費力便吞吐出整座宮殿。叢林、城市、沙漠、莽原,世界的馳騁在妳的魔法下全成了可掬的甘泉,縷縷悠悠深沉綿密。在妳的畫冊中遊走,姐彷彿聽到天籟的迴響。
可惜,這樣的珍寶我們在失去後才恍然明白。
天才總是執著於一方,爾後便傾畢生探究,不離不棄。妳是這樣衷情地將自己沈浸於藝術的洗禮中,以致擱下了手邊一切世俗的煩囂,拋棄了課業的束縛。是擇善固執。不願耗費絲點上天贈與的榮耀,本該是雞群中的斑爛鳳凰,卻被視為粥中老鼠吹糊池泥。小小肩頭怎受得眾人哧鼻的沈甸負荷,妳開始步履蹣跚了。而我,妳最摯愛的姐姐,卻忘了替妳訂製合身竹杖,好陪妳度過難熬的青澀。終至,俏麗的身體踽踽擉攀越爬越駝。
濃稠陰雨,霏霏難行。
忘不了這天,天氣晴朗得攝入,無風無霜無雲無雨,直亮得令人睜不開眼。太陽機靈地躲在雲後逃避一切責任,然後放肆地綻放鎮日積累已久的束縛,狂野似欲使人永誌難銘地,燒個徹底。而妳率性與他結夥,在平凡的糖衣下包裹最嗆人的辛辣,讓我們在微醺中措手不及。這一拳落得實在,恰好砍在心上。
炎夏來臨前,妳選擇出走。
沒有任何預警就這麼離開,雲淡風清地走卻帶來雷霆萬鈞的狂暴。小曼,無數個深夜,姐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無法入眠,總是不由得驚嘆妳的勇氣。想起自已從小到大,想流浪的念頭也曾停格過上百次,每當事憂煩心就有股想逃避的衝動來遠離一切,可是,連一次也沒有。計劃從未曾付諸,或者說醞釀根本末待發酵便宣告流產。想到外頭的天寒地凍、牛鬼雜陳,姐便是連穿鞋的手態都不禁哆嗦。而妳,一向溫順沈默的妹妹,竟決定以如此強烈的公演來宣示堅忍。妳是以英雄的氣概領銜,姐卻無法驕傲,只是自私的悲慟。因為我聽到妳氣短硬咽,決絕的超毅全來自背後的窮途末路。
傍晚,全家開始覺察不對,焦慮正待呼之欲出時,一通學校來的電話無情地提早引爆愁苦的種子。訓導主任在那頭振振轟雷地斥責妳今早在學校廁所抽煙的惡行,這頭媽媽早已哭得淚人如水灘地。斷線的珍珠鏗鏘擲落,卻怎麼也劃不破空氣的冷凝,怕是天一旦結霜,便再難嗅著春天的氣息。爸爸嚴峻的臉龐只有緊眠線條的弧度,哥哥的怔忡有種不搭軋的突兀,而我,早已忘了自己。時空的交錯,恍惚明白,全家人的湯沸全在剎那間完成了血溶於水的頓悟儀式。是種不點自明的默契,我們都知道,你走了。
無聲的妳選擇悄悄地走,我們卻無法收斂地搖晃劇烈。
尋人的過程是苦悶難耐的,如果麻木無法解圍,便只剩永無止境的椎心之痛在死守著。一而再的搜尋不果,全家陷入了慘罩的濃霧中,浸紅的雙眼已看不清前方的路,彼此笨拙的腳步甚至踩傷了對方,大夥在跌撞中消沈了,可霧卻越來越黑。
抽絲剝繭中,姐開始進入妳的世界,沒有亮度只留晦暗。聽著學校老師義憤填膺地說妳成績如何差勁,永遠是班上最後一名,同學說妳如何孤僻,永遠悶在角落時,姐只覺頭疼腫脹空白成片。
從來,姐便是班上所謂名列前茅的分子,對於被列為三等的功課不良學生,始終便是拒絕往來戶。我知道這是不應該的,卻是不得不的意志,是整個教育體制上至老師下到學生合力逼出來的產物。我們在莫可抉擇中將遊戲規則存進了檔案。就像是骨牌效應,第一名輕視第二名,第二名瞧不起第三名,被看輕的人永遠可以埋直氣壯地去唾棄另一個人。有時,這種情況並不是那麼絕對的,幾個大致同級的人聯合起來結黨營私共同鄙視或對抗另一群人,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大家可以佯裝一切無事天下太平,卻無法禁止心中的睥睨原型,就像是滾雪球般,個自凝聚卻環環相叩。而妳,我最親愛的妹妹,恰好站在最後,毫無誤差地成為眾矢之的。
看清了妳的世界,姐幾乎招架不住。僅僅是想像,我便心如刀割,窒息席捲,似全身各處毛孔都被堵塞般無法暢通,躁悶難忍,而妳卻結結實實地承受入裡,讓傷痕刻遍全身。終於明白,一旦荊棘滿覆,即使是輕盈如氣都要沈重如山。
怎能怪妳,怕是妳再不走,便要被流箭射盲了。
回想過去種種,姐無法自持地為自己的大意而便咽失聲。餐桌上的對話、客廳間的聚會、房間裡的私語…。全家人就像是邪惡的創子手,在妳最徘徊無助時,領妳至懸崖。當妳最需要浮木時,我們狠心丟妳入谷。妳是如此戰戰兢兢地偷偷把成績單改為中等,我們仍然嚴厲地責備妳過於怠惰,毫不留情自以為是地用正義高帽將妳打成侏儒。妳單槍匹馬運用遊擊策略且戰且走,世界卻並肩抵制堅壁清野來杜絕生路。注定失敗。但怎能怪妳。
小曼,姐知道,妳只是屈服了,選擇和世界同仇敵慨站在同一陣線上否定了自己。一如往常,妳總是溫順。
他們說妳成了太妹,成天和不良少年廝混,屢勸不聽。我不相信。姐不相信妳真如他們所說衣服拉出裙子摺短儼然壞學生自居,姐只知道妳總是素雅自淨整潔出門,姐不相信妳真如他們所說偷躲在廁所抽煙,姐只知道妳總是一回家便輕巧地更衣盥洗,姐更不相信妳成天上課睡覺只等著放學後和太保逗留,姐只願知道妳辛苦地背著如石書包趕場補習。
妹妹,別怕。妳放心,這一次姐相信妳,義無反顧地。
我們就是太注重表面程序,才會一步一步地把妳推向絕境,妳是如此輕盈可以一飛即天,我們卻關關駐守將妳卡死,於是妳不得動彈苟延殘喘。這次姐絕不再犯錯,我要閉上眼睛打開心靈的窗戶眺望。妳不過是個渴望被肯定,孤獨寂寞的小女孩,卻被錯認為十惡不赦的大壞蛋,乖張立異的標新舉動,最終不過是在捍衛底下那顆善感易碎的心。大家失焦了,於是妳消失了。
姐明白他們眼中桀頑不馴的妳,其實只是想用凶惡虎皮來掩飾自身脆弱,妳用斜呢眼光來仇視他人,如此用力費盡,終歸是在怨恨自己。想到妳即使已放棄所有不顧全然地與外面對抗時,仍然渴望擁有我們的讚美,在家中乖巧成身,怎不令姐潸然淒淒。誰敢說妳不自愛,妳是最自尊的皇帝,用五彩華麗點飾蒼白。
但,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姐只怕,外頭風大。
那晚,天寒得不留餘地,我們在空氣中行走,卻好似以肉身搏擊冰層,寸步難行。已是秋末仍一無進展,心都凍了。一家人拖著疲累走入警局再度詢問,明知音訊杳渺仍不放棄打撈的堅定,不是無奈而是無助。輪值夜班的警察不知情地數落著我們的不是,說我們一定家庭不健全,結構不完整,說小孩的偏差父母要負完全責任,種種云爾不絕於耳。我是欲抗乏力,只能恁憑尖銳的風涼無情撞身。小曼,妳知道嗎?姐好累。旁人無心控訴雖然難忍,但姐撐著,可是無端勾起的自責,卻洶湧升起刺穿內腑,如果萬箭穿心可以喚妳回來,姐便也就認栽接招,可是如果無止境地折磨仍然見不著妳,那麼姐便是連迎戰的勇氣都要蕩然不存。可是暗器依舊,我只得潰散瓦解。
局裡燈光昏黃,視線難辨,卻在意外中瞥見了爸爸頭上參差的斑白髮絲。看到一向驕傲自己視力優良的爸,為了要翻閱失蹤人口的相關資料而不得已戴上老花眼鏡,霎那間的鼻酸嗆人心田。爸被逼老了,被大環境催促而提早老了,時勢所然無從控訴。所以,我怨。
至於媽媽的皺紋湧現,自然也是無所遁形。怎能不老。在持續地搜尋不遇等待無果後,篤信佛道的媽媽開始求助無形。每天早上都虔誠步行上山拜拜,唸經誦課亦是一日三回,從不缺席,至於仙姑道姑的符咒更是聽聞便求,既然妳喝不到,我們就替妳喝,期盼能用唸力感召妳回家。在這個節骨眼上,沒有人會去恥笑對方的迷信,只盼誠能動天,奇蹟出現。好幾個夜晚,姐被媽媽悲傷的呼喊喚醒,當夜闌人靜天地熄燈之際,媽就陷入空前清醒無法成眠,這時她便會搖起爸,拿著綁有妳衣服的竹竿到陽台喚妳。明明是兩個年青有為的大學畢業生,我卻在黑暗中將他們的背影誤視為蹣頇老人,姐和世界一樣茫然了。
當尋找成為奢望,我們開始祈求妳的平安。也許。不再堅持的讓步,才能覓得久違不見的意外驚喜。
大雨紛飛的冬季,我們拾回了妳。
當我們循著秘密電話在撞球場找著妳時,初見面的惶恐竟使我羞赧萬分。近鄉情怯。小曼,看妳完整安好地佇立那頭,姐只能呆站在此無法移步。才知道,一旦令妳朝思夢牽的身影出現時,所能做的,只是發怔。親人在前,我竟忘了如何交談。
妳彷彿驚弓之鳥四處張望,在默然中與我們回家。瞧見妳惶恐不安地搓揉雙手,姐有滿腹安慰想向妳傾訴,可是話至唇邊便啞然失形化為無聲。氣氛的百味濃集教人開不得口,只得受不住地直吐氣。
看妳熟睡在側,姐心滿意足。
小曼,妳安心睡吧。從今後後有姐陪妳。這次姐拼盡生命也要扛起世界。塌了,我們一起窒息,亮了,我們一起慶祝重生。一切只因,我是妳最摯親的姐姐啊。
永不會再孤伶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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