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施逸翔〈無命題視角〉
- 最後修訂日期:
「營養蛋吐司。」男孩每天固定的時間都會到同一家「丹堤」吃早餐。
「飲料是……?」同一位女侍明知他會點冰咖啡還是問了。
「冰咖啡。謝謝。」這似乎成為他每天固定的儀式。為的是咖啡、是早餐、還是那位妙齡女侍。沒有人知道。
我總是在一旁看著,也許這是我每天的儀式,但我會堅決否認的。大約一個禮拜後,我已能找出他們的規律了,男孩有自己的一套享受早餐的方法:切成兩半的厚片烤吐司,以餐刀各在其中切挖出兩道槽,分別塞入奶油和草莓果醬,另再撕開女侍多給他的兩球奶精,節省地倒在浮冰之上,此時男孩準備插入吸管,但決不攪拌,或許他認為奶精與咖啡的象徵就如同他與女侍之間的關係吧。白煮蛋是早餐最後的程序,我和女侍都無法猜測男孩到底喜歡吃白煮蛋嗎?'當然我們並未彼此討論過,因為從回收台上其他客人的殘渣裡看來,其實大多的顧客都不會把白煮蛋吃完,但男孩總會極盡慢條斯理地嚼完整顆蛋,除了蛋殼。而此時是男孩表情最豐富的時候了,我很慶幸一顆簡單的白煮蛋能有如此效果,蛋強烈的好奇心還是不會讓我去嘗試那樣的白煮蛋,因為我只鍾情我的espresso以及早晨的慵懶。請別忘了其他座位上各具形色往來的客人,尤其是落地窗前那對彼此漠視的情人,他們可能剛吵完架。
女侍已練就了一身純熟的技巧,她能清楚知道那一位常客會點什麼飲料、什麼餐點,但理性的她不會貿然在客人面前說出客人要的是什麼,認真地問出顧客的需要是女侍的職責,這裡面有程度上的關心,也許女侍早已看出了這城市的盲點,一心想從小處做起,儘管這樣的本質還是商業性的,但我很能看出男孩是懂得女侍的想法的。當男孩或是其他顧客滿足地跨出了自動門,女侍會從容地喊聲「謝謝光臨」,婉囀的聲音會與門外的人車聲交雜著,不管是男孩或還是其他顧客,踏出自動門的一步也就意味著這一次商業活動的終止,即便是他們都想禮貌地回過頭來報以一個微笑或是點頭以示友善,都會遲疑到底該不改這麼做,終究還是沒有人這麼做,我們不能斷言這是一種沒有人情味的表現,暫且說是城裡的習俗吧,也不知在時序推移下經過了幾重的辯證,我相信這中間的深層涵義是可以做為一像學術論文的發表的。之後,女侍會不以為意地就著麥克風說:「43號來賓,您的鮪魚可穌好囉!請至服務台領取,謝謝。」她又輕鬆地做好了一份可穌麵包,此時又來了一位剛買完菜的歐巴桑,她細數著牆上複雜的價目。我的espresso習慣不加糖或是奶精,也許這樣覺得很詩意,想像自己坐在法國巴黎的香榭大道上,透明圓頂蓬的露天咖啡座,陽光似乎是從東南方照來,還沉膩在旅人流浪的風塵中,手中一杯espresso,與漫遊的行人道喜,並等待一位異國女子來詢問破落殘缺的,那段屬於我東方神秘的記憶,也許我會用生澀的法語或者英語,試著為她訴說某個三月天裡,城市中一家咖啡廳裡男孩和女侍微妙的關係,然後辯解著旅人的故鄉是溫情的,媒體新聞的真實都隱含著某個體系的陰謀論,旅人是為了遠走陰謀與鄉愁上了癮而四處流浪,異國女子很努力想瞭解;忽然,異國戀曲的衝突呼被嗆人的煙味所瓦解,呼應著espresso的苦澀,我恨極了那點菸的上班族,癡肥的身影正翻閱著當日的財經新聞,他每喝一口柳橙汁便望向流理台裡的女侍門,欣賞中帶著三分品評,從他轉頭眼裡的餘光中,惡狠狠地打壞了男孩的儀式、女侍的認真還有我難得的慵懶,勉強啜完了半熟的espresso,少了慵懶,我受不起其中的苦澀,一如男孩若少了儀式,一天就會變得很不完整。我們總在城市裡尋找完整的自己,直到有人聰明地割捨最愛,另一個不完整的自己才會黯然回歸,完整的228紀念公園、完整的華納威秀、完整的凱達格蘭、完整的中途之家、完整的新光三越,任何一個完整的不完整就此拼貼了偌大一塊版圖,到底什麼樣的亂世雜揉了如此錯落的文化不堪,孔子的天下為公,還是柏拉圖的理想國,那裡融得下我區區流浪旅人的駐足?獨自深夜舉杯狂飲,醉入未續的異國之戀,那裡或許有我的完整。
一個眼神,只要一個眼神,裡面到底包藏了多少千回百轉的思緒?至今連語言學家、社會學家,或者眼科醫生也無法分析透徹當男孩與女侍的眼神羞澀地交集,曖昧不輕的沉默就此擴散,當情緒奔馳到極限,男孩執筆寫下了未完的詩句:
「將視界平躺雲端
做個偷懶的天使信差
凡人的秘密
偶爾
頑皮地拼貼星星上
在一個無雲的 夜
讓街燈來偷窺
"逗留了許久的心情
該不該傾訴
她
是不是也喜歡我呢
那種比友情還多些愛情的喜歡"……」
這也許男孩的第一首情詩,他後來留在餐盤上拿去回收,被我裝做不經意地偷看了。我不敢確定女侍到底知不知道,因為她從剛剛到現在一直在洗花椰菜與番茄,或許我該將紙條遞給她,說是那位每天都會來吃早餐的男孩所寫的,也許她會認為這一切都是我的技倆而默不作聲,嚴重點可能會把紙條給撕了,終究我還是沒這麼做,並不是為了她會生我的氣或者撕了紙條,純然是為了明天我還能見到男孩進門:
「營養蛋吐司。」
「飲料是……?」
「冰咖啡。謝謝。」
如此男孩開始他的儀式,女侍開始他關心顧客的認真,我的espresso和早晨的慵懶也才得以延續,這是苦悶的一天中唯一的清新。不管怎樣,我確信女是會懂得男孩的心思的,這種不需言傳的表達,更精確地建立了男孩與女是超越社會化角色的牽繫,只要他們能夠繼續堅持彼此間單純的關係,沒有人敢逾越自身的結界。
一天,男孩終於注意到我了,那是牆上一幅不知名的印象派畫,法國巴黎的香榭大道,陽光像是從東南方柔射而來,透明圓頂蓬的露天咖啡座上一名黑長髮的男子,憂鬱地獨啜espresso,透發著一股東方的鄉愁。
也許男孩開始嚮往自己是個旅人,如置身畫中境地,抑不住不斷膨脹的好奇,終於,他起身問了女侍,她說這幅畫名為「無命題視角」,為了它,這是它來此打工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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