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溫宜芬〈終於我明白〉
  • 最後修訂日期:
向來我就是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女孩,沒有妹妹與生的美麗,更談不上小弟的聰明機智,就像「遺傳性精神病」可能發生的不可抗拒,人們稱之為「命運」。    「母親」理所當然就成為童年時期的惡魔,或許是她也無能為力控制的延傳性基因,一個銳利的眼神,訴說著刻薄冰涼的訊息,常常使我感到一股跌落無人之境的孤獨與惶恐。    即使在許多年以後,在成熟的外表下一切似乎已風平浪靜的時候,午夜夢迴被嚇出一身冷汗的我,竟然還是多年前那個脆弱的小女孩。    父親的離家是童年眾多不幸的一件而已,我善於鎮定處理這類瑣碎遭遇,至於那淡淡的哀愁是出於對父親的依賴抑或只是一場「適當的表演」,從來我也未曾想通過。記憶中帶有幾分的快樂,只是母親的確消沉好一陣子,慶幸她幾乎失去人生的鬥志,慶幸她幾乎忘了我的存在。但是,「一陣子」很快過去,生活又回到舊日軌道,只是她更忙碌打算生計,我也備嚐不堪折磨。    也許是「荷爾蒙」作用,青春期的確給予我莫大「力量」,決心要擺脫她巨大的陰影控制,甚至效法起父親的出走,精神上的我要獲得全面的自由。    果真,我如瘋狗的發狂,突變出難以辨認的面貌,三天兩頭便要翹課,和朋友共享每一個流連忘返的夜晚,母親竟不用戰鬥的心情面對我的「宣戰」,她愈發瘦小的身軀激不起我的憐惜,竟然只有難掩的快意。    連「懷孕」這件事對於國中女生應有的震驚,都被一絲莫名的得意掩蓋。    當我終於無視於醫生告誡精神病遺傳的可能性,執意要生下這個孩子時,幕親更以堅定的口吻彷彿回到了原點,我依舊是多年前那個自慚形穢的傀儡。    冰冷手術臺無論如何不要她的陪伴,下半身的疼痛隱隱約約,我的淚不聽使喚的流,就像電影的的特寫。    從此以後我不再「混」了,因為早已失去這氣力,依舊尋常的上學、放學,只是不再有人和我往來,而我竟是一點也不在意的。    雖然和她住在一個屋簷下,對於她的容貌卻陌生的可憐。    高中聯考理所當然的失利,唯一值得高興的是我終於可以負笈北上,去唸名不見經傳的專科學校或許是不值得光彩,但是可以逃避使我神傷的「家」榷是我求之不得的呀!    北上的日子不如想像中輕鬆,尤其當你決定要養活自己的時候,除了助學貸款,早上在豆漿店打工,中午在自助餐店幫忙,母親在郵局為我準備的每一筆生活費,我只能想到一把丟到她身上的痛快。    面對生活,我已被訓練成最消極的那一群。該慶幸我的萬事平庸、相貌平凡,總也不引人興趣。    並不想追究或許曾經存在的熱情與溫度,雖然年少,卻有著蒼老的沉重感,連「自殺」都沒有存在的必要,從某個角度而言,「自殺」是一種高昂的情緒,是對生命的過分愛護,「自殺」至少是充滿感情的表現。我永遠記得中學時代那位有自殺傾向的女孩,手腕上戰績輝煌的傷痕,對我卻異於大部分人們心中所謂的「病態」,而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欽羨與感動,這恐怕又難逃人們眼中「不道德」的範疇吧!    在原本就不堪的生活中,「不道德」其實是一件輕如鴻毛的罪名。不具有影響力。    專四那年,她因為遺傳性精神病再度復發而入院治療,那雙空洞洞的眼睛我已不再熟悉,這就是那個曾經傷害我的女人,這就是我日夜繃緊神經預設的「假敵人」,她看來只是一個普通、憔悴的母親啊!    母親的精神狀況持續惡化,我覺得難過,卻不是因為那個受盡折磨的靈魂,只恐怕這將也是我無法逃避的命運。    我試圖讓自己忙碌,說服自己每一個不回家的理由。終於還是長期服藥的後遺症,母親被建議安排至療養院,如同往常我沒有意見。    簡單為她收拾衣物的同時,赫然發現那一本墨綠色皮的日記,母親竟然會寫日記,對於她,我是徹底的一無所知。    在她端秀的字體中,在她完全異於日常的柔情感,我感到不可原諒的愚蠢和悔恨。    原來在她和父親論及婚假的同時,她被一個不知名的男人強暴,最糟的是她竟然懷孕。    但是母親並沒有選擇放棄我。我懷疑她對我的愛,但是現在我終於明白,當她決定生下我的那一刻,她已給了我全部的愛。    我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她看我的眼神有那麼多的困惑,有那麼多我無法理解的情緒。原來我才是她美麗世界中,最不該出現的傷害。    雖然父親秉持著美麗的誓約接納她,但是她不曾快樂過。    現實的磨難、多病的母親,最美麗的誓約一滴滴消失殆盡。父親還是離開了,她卻沒有選擇的餘地。    但是無論在多艱難的時刻,她總是緊守這個一輩子的秘密,即使在我那樣殘酷的對待後,母親還是把我當作強褓的嬰孩緊緊守候。    現在我只想到療養院中孤獨的她,多想緊緊的擁抱,感受媽媽身上一定有的馨香,然後用盡即使一生的力氣,搖醒她身上這一場可怕的夢魘。    一路上我奔跑著,眼前因為淚水愈來愈模糊,內心卻愈來愈清楚,因為我知道,在母親的終點,她早已展開雙臂迎接我。    因為在決定生下我的那一刻,她已給了我一生全部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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