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林育丞〈藍光〉
- 最後修訂日期:
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童稚時代:單純、天真、相信永遠、相信美好的未來,甚至相信身邊的人不會有離開的一天。子憫也這麼相信過,那時她還是個頭上綁著兩條辮子的國小女生,喜歡畫畫,和大多數的班上女生一樣,崇拜當紅偶像,暗戀隔壁班的那個很會畫畫,作文比賽每次都得名,長的又好看的男生凱格。子憫的人緣很好,女孩們喜歡粘著她,男孩子則喜歡扯著她的辮子,「阿子、阿子」的叫,有些扯得兇的少不了被子憫追著打一頓。
子憫的父親每天騎摩托車送子憫上學,子憫坐在後座,把爸爸摟的緊緊的,她的臉伏在父親的背上,可以聽見父親的心跳聲,沉穩地跳動著,她覺得安全而滿足。
那樣的年紀其實是很容易快樂的,源於一種對人生的無知。
志高很早就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始終有著一張比同齡孩子早熟的臉,顯得深沉,顯得鬱鬱寡歡。每當志高看見子憫的父親,騎著摩托車載子憫來上學時,她的心裡就升起億股莫名的惆悵,他想起自己的父親,覺得既羨幕又悲傷。
子憫和志高同班,也同是學校高年級美術隊的代表,只有和子憫在一起時,志高才會像個孩子。如果說志高像月亮,那子憫就像照耀他的太陽,然而月亮永遠有一面不曾被照耀到的陰暗,這股陰暗的力量,使志高在往後的成長歲月裡,不至於輕易的被現實擊倒,他靠著這股力量,緩慢而安全的長大。
每個星期四的下午,子憫和志高要參加一種叫集體創作的美術比賽訓練,四個人一組,共同在一張全開的畫紙上畫畫,他們依照老師訂的主題,練習比賽時可能會遇到的題目。子憫喜歡這兩節課的畫畫訓練,只有這個時刻,子憫可以和凱格一起畫畫,其他女孩總是暗地裡羨幕著子憫。
畫畫時,子敏顯得特別安靜,一半是因為專注,一半是因為暗戀的羞赧。
子民常常在畫畫時,偷偷地觀察著凱格:凱格很高,大概比她高半個頭,這是她換水時,故意排在凱格後面知道的。
凱格很瘦,比志高瘦,他們倆站在一起時,子憫暗中比較過。
凱格的皮膚好白,太陽一曬就紅通通的;
凱格的臉上有三顆痣,這是她和凱格趴再桌上一起描圖時,她偷偷數過的。
凱格雙眼皮,子憫甜蜜地想:和我一樣。
凱格的眼睫毛好長,令子憫好奇的想拿尺量量看。
凱格的一舉一動,總是牽動著子憫:凱格要換水了,她也跟著砲去換水;凱格用哪一牌的水彩和畫筆,看哪一本故事書,子憫很仔細的記在心裡,也去買同一牌的顏料和畫筆,同一本故事書。
子憫秘密地進行這一切,享受著這一切。
有一回志高帶著凱格來到她的書桌前,介紹說:「顧子憫,阿子」,子憫愣了一下,她不知道志高和凱格原本就認識,志高搭著凱格的肩膀說:「六年十班、張凱格」子憫心裡一陣遲疑,忘了該怎麼回應,還是凱格笑嘻嘻的先說:「嗨,阿子」。子憫後來一直記得這個笑容,極親切又迷人。對她來說,凱格的笑容是一種鼓勵,也是一種安慰。
子憫後來才知道志高和凱格是同一條巷子長大的好朋友,彼此的父母親也曾是好朋友。
「不過我爸公司倒了以後,張伯伯他們就漸漸和我們家疏遠了…」志高平靜的說著:「後來我爸生病了,我媽去跟他們借錢,還被他們趕了出來」。
子憫坐在一旁,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來安慰志高,她知道志高的爸爸後來跳樓自殺死了……
「我爸出殯那天,凱格來我家,和我一起帶孝送我爸。回去後被張伯伯狠狠地痛打了一頓……」志高說到這兒,就輕輕地笑了起來,他對子憫說:「凱格是我的好哥們。」子憫也笑了笑地說:「我也是你的好哥們喔!」志高尷尬笑著,他從來沒把子憫當成哥兒們。
三個人漸漸的熟了起來,一起替討厭的老師取綽號,一起在河堤上騎著腳踏車奔馳,一起把童年畫成一幅幅紅橙橙的艷陽天。三個人,三種不同的情感走,像食物鏈般把彼此扣的緊緊的,互相依存。
子憫曾經做過這樣的夢:和志高、凱格在寒冷的冬天早晨,並肩坐在圖書室的走廊上,共同翻看著一本童話書。那夢中的鏡頭是柔和帶點淒清的朦朧,兩個男生緊緊地偎在子憫的兩側,子憫的手裡拿著書,一頁頁緩慢的看著,他小心的揣測著他們倆都看完了,然後才翻頁,準確地,一頁翻過一頁,像維持著一種美好的平衡,三人的嘴邊都有著彼此看不見的微笑在盪漾著。晨風吹拂,子憫可以聞到校園裡飄來的淡淡青草香。還有清晨冷空氣裏獨特的清冽氣味。
也許真得有著什麼在他們之間交流著,互遞心息。可是他們太年輕,不懂追究;也沒有敏感到去察覺出什麼。於是一切就像失焦的鏡頭,逐漸淡去,模糊成一個記憶的小點,以一種氣味儲存著:不確定的濃郁芳香。
凱格和志高扯著子憫的辮子叫「阿子」的日子,隨著國小畢業,子憫把頭髮剪短而落幕。
畢業的那年夏天,凱格和志高陪著子憫去剪頭髮,她們在樓下了好久好久,才看見顧伯伯牽著子憫下樓來,子憫愁眉苦臉地,把兩條辮子紮得緊緊的。
「嘿,走吧。」志高笑著去牽子憫的衣袖,子憫卻握著父親的手,不願放開。父親蹲了下來對子憫說:「乖,把辮子剪了,子憫就長大啦……」
「那我不要長大,好不好?」子憫央求著說。父親疼惜地笑著:「那有人不長大的。」說著就把子憫的手交給志高:「你和凱格可要好好照顧我們家子憫喔!」志高和凱格點點頭,帶著百般不情願的子憫離開。
子憫的父親看著他們三人在燦爛的陽光裡,騎著腳踏車離去,光影在他們身上流瀉著,志高和凱格以小心而緩慢的速度,騎在子憫兩側,他看著他們愈騎愈遠,才帶著欣慰的笑容走上樓去。
美容院裡,美髮師父一刀俐落地剪去一條辮子,分別交給站在兩旁的志高和凱格,子憫皺著眉頭,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就難過地哭了起來。
凱格將志高手上的辮子拿來,將兩條烏黑的髮辩放在自己的耳側,模仿子憫說話的樣子:「嗨,大家好,我是阿子。」志高差點笑出來,但,子憫就是不說話一直掉眼淚。
三個人走出美容院,騎著腳踏車到河堤上看夕陽。有一些異樣的情緒飄來,連凱格也失了興致,他們並肩坐在河堤上,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各自想著心事。
子憫的短髮在微風中飛揚,她的眼睛還濕濕的,看的志高覺得心疼,子憫想:長大就是這樣嗎?三個人唸三所不同的國中,我們還會像以前一樣好嗎?志高能體會子憫的心情,卻又不願殘酷地告訴他:長大就得接受所有你不想接受的。傻阿子,不過是兩條長長的辮子,再留就有了。他摩娑著手裡阿子剪下的辮子,有著絲緞般的溫潤質感。
志高想起父親自殺前的那個夜晚,在床前對他凝視的眼神,父親摸摸他的頭說:「乖…要好好讀書,聽媽媽的話……」因為是深夜,他一直有一種恍然若夢的感覺,甚至不確定父親是否對他說過這些話。然而,父親就走了,永遠的走了,他彷彿一夕之間必須長大。
凱格看著志高悄悄地拭去眼角的淚,他的眼光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的心事是志高和子憫無從理解的,秘密。
就這樣,那天的他們一直沒有說話,直到整個天空被黑暗覆蓋。直到童年以沉默的方式悄悄溜走。
他們來不及抗拒長大,也來不及挽留逝去的童年。
日子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壞,所以才值得繼續過下去。當夏天以安靜的姿態走過,東北季風開始吹起,而秋天的楓葉正要變紅,子憫已經習慣了沒有兩條辮子的國中生活,她不再眷戀她的長辮子,但是她想念收藏那兩條辮子的哥兒們。校園裡開始有男生寫情書給她,女孩們開始因為忌妒而變的不喜歡她,子憫活在過去,緬懷著舊時光,長大果真就像她那天剪髮的滋味:不情願卻一定得剪,她越是不肯面對長大的事實,就越會被長大的現實左右。
太陽被烏雲擋在後頭,天空陰陰的,秋意已經開始襲人了,子憫把一封放在她桌上的淺藍色信封,看都不看的,就撕的粉碎,丟到垃圾桶,她討厭收到這些信,她只喜歡凱格。她趴在桌子上,把頭埋進臂窩裡。一切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壞,而她選擇讓日子壞下去。
凱格則企圖讓日子變好。他每天早上去接志高,一起撘同一班公車上學。志高在中途下車,凱格要坐到城區的終點,他們常在公車上聊起子憫,志高總是說:「等那天有空一起去找阿子吧!」「不知道阿子好不好?」談到阿子,志高的臉上就有一種孩子式的歡愉。那種歡愉,總讓凱格感到有點沮喪,他多希望自己也能給志高這種歡愉。然而兩個人的功課都忙,對阿子的關心也只能變成一種懸念。志高很用功,像在實踐著一股使命般的用功著,安分而刻己。凱格明白那是志高對死去父親的承諾。
凱格讀的是首屈一指的明星學校,是凱格的爸爸用錢關說買來的入學名額,為的無非是要讓凱格考上好的高中,晉升大學的門檻。凱格覺得志高比他更適合讀這所學校,比他更有實力念到大學,凱格明白自己只有畫畫的天份,他想念美術班,想考藝校,想背著畫板去浪跡天涯……
凱格坐在公車上,想著這不切實際的夢想,嘲笑著自己的天真:不是我想怎樣就能怎樣的。他明白自己的軟弱,像他那張秀氣的臉給人的斯文印象。
小時後,他老是被同伴欺負,只有志高會挺身而出保護他,不管對手是什麼樣的人。
但是,他卻無法在志高家裡困難時給他幫助,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羞辱他們而無能為力,他只能陪志高,送言伯伯最後一段路,那個始終帶他如子,有個寬厚肩膀、慈祥和藹的言伯伯,比他自己的父親更像一個父親。
凱格常想:如果言伯伯還在,會不會懂得我對志高的這一份感情?「我已經無可自拔的愛上了您的孩子,那個我在日記本裡反覆寫著的名字:言志高,言志高,言志高……。」
凱格努力的掩飾著自己對志高的心意,努力以哥兒們的姿態維持情感。他努力的把日子過好,讓自己快樂一些,在每日的等車、搭車的時間裡,偷渡他的愛情,等待一個奇蹟。
只是,奇蹟有出現的可能嗎?
凱個心裡的那個位置坐著志高,志高的心裡坐著子憫,而子憫的心裡坐著凱格。不對的人在不對的位置上。愛的律法,無從決定:誰該愛,誰該被愛,或者,什麼是愛?
一切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壞。凱格的努力沒有讓一切變得更好。
有一天,凱格聽見父親在議論一對年輕情侶雙雙殉情的新聞:「真是太不應該了,枉費父母養他們這麼大……」
「可是他們彼此相愛呀!」凱格理直氣壯的說著,他的心裡一直度愛情有著崇高、浪漫的憧憬和嚮往。沒想到父親一聽到他的話,大聲地斥罵著:「你們小孩子,那裡懂得什麼是愛!」「你給我好好讀書,不要一天到晚想這些有的沒的,知不知道?」
凱格沒有再出聲,他起身上樓,再心裡質疑著:小孩子真的就不懂得愛嗎?凱格一直像像著:小孩子世界裡所謂的愛情,是一種純粹的透明藍光,專注而真摯,無關成人世界裡對愛的生理需要。孩童時期愛上的人,像極光乍現沉入意識的深海,變成一個長大後不斷在夢裡湧現的絕美景像。凱格在日記上寫著:那是人們曾經見過,長大後就忘了的藍色景象。是父親永遠無法理解的感情。
星期六晚上,志高下課後特地繞道去子憫家,遠遠地就看見子憫徘徊在大樓中庭的身影,真的是長大了,短髮的子憫已有一種少女的姿態,亭亭玉立著即將開展的青春。志高看的有點臉紅,但是他極力鎮定地向子憫喊著:「阿子!」
子敏轉身看見是志高,興奮地帶著久未展露的笑容,向志高跑來,「嗨,志高!」
志高問:「怎麼站在這裡,不上樓?」子憫低下頭,沉沉地說:「我爸媽現在吵的正兇呢!上去自討沒趣,又要問我想跟誰住?真煩。」
「他們又吵啦?」
「是啊,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不能好好的說話?好好的過日子?從小到大,我天天看著他們吵架,如果這麼痛苦,乾脆離婚算了嘛。」
志高看著子憫,沒有說話,他的眼神彷彿在詢問,這真的是妳希望的嗎?父母離異?一個破碎的家?
子憫感覺到志高的沉默,他揚起興致,拉著志高的手,笑嘻嘻的說:「你來的正好,我們好久沒見面了。凱格呢?他怎麼沒來?你們好不好?」
子憫迫不及待的問凱格,讓志高有點不是滋味,但是他還是平靜地解釋著:「今天晚上的晚自習臨時取消,所以我一個人下課順便跑來,想看看妳,凱格不知道我要來。」
子憫有點失望的「噢」了一聲,低下頭看住自己的涼鞋。
志高又問:「我們都很好妳。妳呢?你還好吧?」子憫淡淡地笑著,搖了搖頭說:「不好!」然後又故作堅強的仰起頭說:「不過,沒關係,我無所謂。」
他對志高笑笑地說:「我有你和凱格呀!我知道你們一定會在我身邊的。」
志高有些孤寂地笑著,心想:「早知道我就不介紹凱格給妳認識了……」
志高在隔天早晨的公車上,對凱格說昨晚去找子憫的事。「她一看見我,就問我,你怎麼沒來?」「喔?」凱格心不在焉地應著。
志高酸溜溜地試探著凱格:「說再見時,還不忘提醒我,下次要記得約妳一起去!」「對阿子來說,妳好像比我還重要喔!」
凱格的心緊繃著,笑容僵硬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知道志高在試探自己對阿子的感覺,他如果說對阿子沒感覺,志高會放心的去喜歡阿子;如果他說:我也喜歡阿子,志高一定會成全他跟阿子,他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志高的學校到了,下車前,志高說:「這個星期日一起去找阿子吧!拜!」凱格看著志高匆匆下車的身影,他想說的:「我喜歡妳」始終哽在胸口,說不出來。
星期日三個人難得得又湊在一塊兒。子憫高興極了,像要補償她在家裡的抑鬱一般,她的話特別多,又說又笑,一直拉著凱格講話。凱格的心卻懸盪著,無法專心的傾聽和回應,雖然也在適當的時候笑了,點頭了,可是,他的眼光始終留意著刻意走在前頭,顯的有些落寞的志高。所以,當子憫問他:「你說好不好呢?」的時候,他忽然發慌了,因為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怎麼了?」子憫不認真的埋怨:「沒把心帶出來呀?」
凱格不好意思地對子憫笑了笑:「沒有啦!對不起,妳再說一次,好不好?」子憫又愉快地說了起來,凱格望著眼前志高碩長的背影,感到一陣陣酸楚的疼痛。
三個人,三種愛情的長度,始終循環著,沒有交集。他們要到再大一點,才會明白他們浪費了多少光陰,在這個迷離的循環上,而失去了他們告白的最佳時機。
然後,春、夏、秋、冬以個別的姿態輪番上陣,東北季風和西南季風交替吹拂了數個年頭,他們持續著這種徒然的循環,直到青春期結束,直到子憫跟隨著離了婚的母親搬至數百公里遠的他方,那舊日的場景只剩兩個受著無謂痛苦的靈魂,累積著爆裂的火焰,等待出口。
志高跟凱格都考上了第一志願,唸的是同一所男校。子憫在陽光肆意的地方念私立五專,重新找回她的太陽,重新把日子過好。一切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壞。她在那裡漸漸稀釋對凱格的迷戀,開始意識到自己的美麗,開始學會遺忘,開始學會長大。而至高和凱格則開始面臨,長大以後,不可避免的一場風暴。
「今天怎麼好像特別冷?」志高呵著手對身旁的凱格說著。
凱格低著頭,把臉藏在圍巾裡。真的好冷,冷到凱格有股衝動想緊緊的抱著志高。他抬起頭對志高說:「志高,我們來喝酒,好不好?」
「喝酒?」
「對呀!喝點酒來取暖」。於是兩人就在凱格租來的小屋裡喝起酒來,濃烈的白蘭地,辛嗆的氣味,熏的兩人有點茫茫然的。志高紅著臉,舉杯對凱格說:「來!我敬你跟阿子,我祝福你們!」
沉寂了片刻,志高發現凱格靠著牆,有點疲憊的神情,他懶懶的開口:「你不覺得這話說的太奇怪了嗎?你不是一直喜歡著阿子?」
志高被凱格問得有點窘,他結結巴巴的回答:「可是…可是,她喜歡的人是你呀,你又是我的好朋友,我……」
「所以,你就委屈自己,成全我?」凱格冷冷地笑了一聲說:「你只在乎阿子的感受,從來沒想過我的感受!」
志高開始疑惑了,凱格的表情和語氣都很陌生,不像是他向來熟悉的人,他忍不住靠近他,好把他看清楚:你難道不喜歡阿子?可是這些年你不也沒交別的女朋友?」
凱格激動地說:「我喜歡阿子,但不是你對阿子的那種喜歡;我沒交女朋友,是因為我的心裡已經有你了。」
凱格再也受不了了,他得說,他要說,他心裡的那座隱密的火山,頃刻就要爆發,他咆哮似的大聲說道:「誰跟你說我們是哥兒們!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就像你喜歡阿子一樣。」凱格哭了,他終於可以說出他一直想說的那句話:「我喜歡你,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一直沒變過……」
志高傻傻地坐著,他的背脊靠著牆,冷冷的牆壁,像一片冰,把空氣都凍結起來了。他懷疑自己是不是醉了?他不敢相信凱格的話,小屋裡,一種孤絕的寂靜在蔓延著……只聽見凱格哽咽的哭聲,和他自己沉重的心跳。他扭過頭看著窗外,隱然有什麼白色的東西在飄降著……
那是那年的第一場雪,這城市裡唯一的一場雪。
志高不敢相信凱格的話,也不願去理解。他開始費心思的躲著凱格。他不懂,好好的哥兒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更不會懂,凱格對他的愛其實跟他對子憫的愛一樣,強烈而龐大。
從童年時就開始生根、繁衍,深刻到他們無法想像。
志高想告訴子憫凱格的事,卻又怕子憫難過;可是他如果不說,他永遠也沒有機會……。志高還在猶豫著說不說的那個星期,子憫的信就從南方寄來了:
親愛的志高:你好嗎?我覺得我在這裡找到了一個天堂。我的學校很漂亮,在半山腰,有免費的夕陽和山嵐。我又開始畫畫了。同學們都對我很好,嘻!偷偷告訴你:我交了一個男朋友喔!改天介紹你們認識,你一定會喜歡他的。凱格好嗎?好幾次打電話到他的小屋,都沒有人接,他是不是回家住啦?聽說你的城市下雪了,好羨幕喔!有空來我的城市玩吧!
阿子
志高看完信,發了很長的一陣呆,惆悵的將信紙疊回原來的樣子,好像從來沒有打開過,他真的希望自己從沒收到或看過這封信。他的猶豫是多餘的,擔心也是多餘的,他的阿子很快樂,不需要他和凱格也可以很快樂。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當志高還是一個人的時,他才明白:因為遲疑和顧慮,他錯過的不止是阿子,還有一個真心的凱格。那是志高後來才領悟的事,可是一切都遲了,沒有趕上對的時機,也沒有重來一次的可能。
從那場雪之後,志高就再也沒見過凱格,起先是因為志高刻意的躲避,後來當志高發現凱格真的不見時,他才聽說凱格休學,跟著家人移民,到國外唸書去了。
直到志高已經是一位年近35的藝術史教授時,凱格一直沒回來過。
志高走在校園裡,迎面而來的幾個學生,稱呼他:言教授。他點頭微笑著,正要走出校園,到對面的咖啡館,和阿子見面。
子憫要結婚了。她專程送喜帖和喜餅給志高。「終於要結婚啦!」志高調侃地笑著,子憫斜睨了志高一眼,警告著說:「我爸那天也會來,你可別亂說我的壞話。」志高笑著,假裝唯唯諾諾地說:「是!是!是!小的不敢。」子憫這才笑了起來。
這些年來,子憫換了一個又一個的男朋友,開始時都以為會天常地久,結果卻草草收場,只有志高是子憫身邊唯一沒離開過的男人。
「凱格有消息嗎?」志高搖搖頭,子憫嘆了一聲說:「不曉得他現在怎麼樣?」
志高一直沒告訴子憫那天晚上的事,他覺得那是凱格和他之間的秘密,他想自己擁有這個秘密。這是一種很特別的感覺,他終於和凱格擁有一個共同的秘密了,甚至與子憫全然無關,卻是在凱格遠遠離去之後。
至於他和子憫之間,他不是沒有努力過。大學放榜的那天下午,子憫特地北上來替他慶祝。他們走在街道上,子憫的長髮飄逸著,笑著對志高說:「我再也不把頭髮簡短了。」
志高看著子憫,意味深長的說:「我還留著你的辮子呢。可能會留一輩子。」
子敏對志高笑了笑,然後閃避掉志高的眼光.瀟洒地說:後來想想真有趣,辮子紮得再緊,還是要剪掉的,童年的朋友牽的再牢,還是要散掉的,人生就是這樣……」。
志高到現在還記得子憫剪髮那天,坐在堤上濕濕的眼睛,那景象令他掀起澎湃的柔情,他終於鼓起勇氣對子憫說:「阿子,讓我做你的男朋友,好不好?」
子憫停下腳步,想了想,然後看著志高笑著說:「可是,我比較喜歡你做我的哥兒們耶。」那笑容,總是令志高無法拒絕。
那次以後,志高就不再說什麼了。也不再需要說什麼了。他回憶起凱格告白那夜哭著說的話:「誰跟你說我們是哥兒們!」他開始體會到那種絕望的悲愴。
「真希望凱格也能來參加我的婚禮……」志高看著子憫孩子氣地嘟著嘴,笑了笑的說:「讓妳肚子裡的BABY代替凱格參加呀!」子憫開心地點點頭,也跟著笑了起來。
曾經,子敏總是以自己父母的婚姻質疑婚姻,忽然聽說她要結婚,是一個不小的震撼。志高記得問子憫怎麼決定要結婚的時候,子憫的回答是:
「我懷孕了。」她笑得有點羞怯:「而且你知道嗎?小BABY是巨蟹寶寶喔!」她甜甜笑著說:「跟凱格一模一樣。」
子憫、志高,加上一個凱格同星座的小BABY,彷彿就是一種圓滿,彷彿就可以留住永恆的童年。
婚禮在山上的教堂舉行,志高到的時候,賓客們也差不多都坐好了,等了很久,典禮卻遲遲沒有進行。志高看著新郎焦急的在前頭等待著,他起身走到了新娘休息室,看見伴娘在屋外慌張的敲著門。
「怎麼回事?子憫呢?」
伴娘急得快哭似的說:「不知道,她把自己鎖在裡面,不肯開門。」
志高於是借來教堂的鑰匙把門打開,看見子憫哭紅著眼,坐在化妝台前掉眼淚。志高小心翼翼地坐到子敏的身旁,輕聲地說:「阿子,怎麼啦?」
子憫哭著說:「他答應我他會來的,他答應我要帶我走過紅地毯的,他答應我的……」
志高明白了:「顧伯伯趕不回來?」
子憫哭得更傷心了:「我知道他忙,所以很早就通知他了,媽死的時候,他趕不回來,我可以原諒,因為他們感情不好,我可以體諒,可是……我是他的女兒,現在,我要結婚了,我……我想看看他……想讓他知道我有多漂亮……想挽著他的手……我……」子憫扭結著白手套,語無論次的哽咽著:「……我只是希望有人來把我嫁出去……」
終於,教堂的樂聲想起,子憫挽著志高的手,緩緩地走在紅毛地毯上……
在屋裡,志高蹲跪在子憫跟前,他攤展白手套,仔細地替她戴上,對著眼淚汪汪的子憫說:「阿子,我是你的好哥兒們,一生一世的好哥兒們。讓我來把你嫁出去吧…」子憫看著志高,掉下一滴眼淚,微笑著。
在神父的面前,志高把它的阿子交給了眼前的這個男人,像完成一種使命,一種儀式。他緩緩地走回觀禮席,心中百感交集。志高突然很想念一個人,「凱格,你到底在哪裡?你應該在這裡,和我站在一起。我們的阿子結婚了,你應該來看看她的,她今天真的好漂亮……」
「凱格,你到底在哪裡?」
阿子結婚的這天,凱格在南極看見了藍光,他覺得這幅景象好熟悉,彷彿是他曾經想像過,卻遺忘了好久好久的一幅景象。
凱格跟著家人移民到美國後,並沒有繼續唸書,他悄悄地離開了家,不告而別,開始背著畫板,去實現他浪跡天涯的夢想。在旅途中,他遇到過幾個不錯的伴侶,和他們談過幾場不長不短的戀愛,但是凱格的心裡忘不了志高。
看見藍光的那一天,凱格覺得好寂寞,寂寞的想哭。就像多年前那一夜,再小屋裡像志高坦露自己的情感時,也是這種寂寞無助的感覺。
凱格想:即使站在世界的屋頂,擁有繁星滿天,但是,依舊是寂寞的。凱格想回家了,他想回去告訴志高和阿子:藍光那種透明純粹的顏色。他也許無法形容,但是他將試著調出這重色彩。
凱格想回家了,他想回家試著再勇敢一次。
一切,只會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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