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吳家宜〈琉璃光〉
  • 最後修訂日期:
你聽過望海巷嗎? 那是一個位在台灣北端的漁港小鎮。 望海巷。一條幽深而曲折的長巷,午后三點,陽光躡著腳,在簷間、牆上一吋一吋慢慢地遊移。海風帶著鹹鹹的海水的味道,在巷子裡呼嘯來去。幾幢廢棄的空屋無聲地矗立在兩旁,翠綠的小草從牆角裂縫中崢嶸勃生。好安靜,只聽得見海潮來往的聲響,尋著聲音走去,在巷子的盡頭,湛藍的大海在眼前倏地開展,像一片藍色的平原,無邊無際。 不不不。請控制你的想像飛行的速度,太快了,美好的景致還來不及依循架構。望海巷,只是一個看得見海,卻沒有一條長巷的漁港小鎮。只是一座在時間洪流衝擊中,不斷模糊了景致的小鎮。 只是一個城市孩子,心中繫念的故鄉。 燠熱的六月,我在這座盆地城市裡,忍受著濕黏的汗水,在身上伏流。我完全無法思考。空氣中,風的流向不停地改變,正午十二點,冷氣房裡,我仍然止不住地出汗,從落地窗向外看,所有的東西都已經在熱氣中扭曲。我閉起眼睛,試圖讓靈魂暫時離開,我努力地揣摩,想像著身旁有著從遠方傳來的潮浪聲音,以及,海風的氣味。突然,我有了出走的想望,想離開這座充滿煙塵和喧囂的城市,想沿著長長的海岸線走,走回我的海的故鄉。 開著車,沿著長長的濱海公路而行。不需要冷氣,打開窗,讓海風吹滿整輛車。青山在左,碧海在右,一波一波來去的浪潮,驅趕了所有的焦躁。 站在長長的防波堤上,我將眼光往海的方向望去。六月的陽光,大喇喇地照在岸邊長滿青苔的礁石上,跳動地閃著光,卻照不進我的眼。風一吹,鹹鹹的海風氣味,自鼻腔灌進腦門,喚醒陳舊的記憶。 我看見,五歲的自己,赤裸上身,只穿著小學生那種制式的,水藍色棉布鑲著白邊的運動短褲,抱著一個沈甸甸的車輪內胎,從面前搖搖晃晃地走過。是了,每年我總是盼望著夏天快一點來,這樣我就可以到海裡游泳。那個時候,沒有現在那些各式各色的橡膠泳圈,我們總是抱著叔叔伯伯們不知道從哪兒拿來的車輪內胎,當成泳圈。大大的泳圈很重,我吃力的抱著,和鄰居小朋友一步一步跟在哥哥們的後面。越過防波橋,就是海邊了。佈滿青苔的礁石,好容易就摔個四腳朝天,吃過幾次虧的我,已經學會要小心翼翼的走。然後,找一塊乾燥的大石頭,脫了拖鞋,「噗通」就往水裡面跳。 那時候還不會游泳的我,只能抱著大泳圈,雙腳不停地打著水,在離岸邊不遠的地方,游來游去。年紀比我們大的哥哥們,帶著泳鏡,悠遊地潛泳著,一會兒潛下,一會兒浮上。我看著,好羨慕,羨慕他們游泳的技巧,羨慕那種像魚一般的靈活。通常游的累了,幾個小朋友就會把泳圈集合起來,玩起大風吹的遊戲。「一、二、三……」,小朋友們一起從自己的泳圈下潛,然後,從別人的泳圈裡浮上來,就好像是海洋公園裡,靈巧聽話的小海豹。我不會游泳,當然更別提潛水了,所以,我總是靜靜地待在大泳圈裡,等著另一個小朋友突然從我的泳圈裡冒出來,我便拍著水,灑他一頭一臉。 有一回,我終於忍不住了,閉起眼睛,鼓足了勇氣,雙手扳著泳圈,把頭埋進水裡,誰知道,我根本不曉得有閉氣這回事,海水便毫不留情的從我的鼻腔灌入,我慌忙地抬起頭來,可是,已經被海水嗆酸了鼻子,嗆出了眼淚。 於是,我一直記得,海水那種鹹裡帶著苦澀的味道,我一直都記得,那是夏天的味道。 海風拂過,吹亂我額前的一綹髮,我撥開眼前的髮絲,一轉頭,卻看見眼前那排參差錯落的各式洋房,全都變回了一式一樣灰撲撲的水泥平房。 小時候,傍山面水而建的小鎮,全都是樸實的水泥平房,沒有精緻豔麗的壁磚,一眼望去,是青山綠水中的一片淺灰色帶。我問過父親,為什麼鎮上的房子全都是不加修飾的水泥外牆?父親說,因會壁磚禁不起海風終年的吹拂,很容易就會變質剝落,於是大家蓋房子的時候,便不在房子的外牆上,加上色彩斑斕的各式壁磚。 我一直在想,究竟是鎮上叔伯們質樸的個性,創造了那樣樸實的房屋,或者是簡單的環境,造就了他們質樸的性格呢? 我一直在想。 後來,因為父親工作上的調動,我們舉家搬離小鎮。我還記得,那是一個陽光好刺眼的下午,搬家公司的貨車停在家門口,搬家的工人,和父親、叔伯們,不停地把家具搬上貨車。我和隔壁家的豐仔趴在野台戲舞臺上比賽打彈珠,彈珠比到一半,聽見媽媽的叫喚,我趕忙從地上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對豐仔說,我要搬家了耶,這些彈珠送你,你要好好收著,它們都很強的。 說完,我跑下舞臺,一回頭,看見站在大樹下的豐仔在跟我揮手,樹蔭遮罩著他的臉,從樹葉間篩落的陽光細細碎碎,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下次我回來,我們再比一次喔!我很大聲地對豐仔說。貨車已經發動,我跳上車,坐在媽媽的腿上,跟親戚朋友道再見。 我一直以為,就要到一個新的、好玩的地方了,於是,高興地向大家揮了揮手。 卻不知道,揮揮手,就告別了屬於海的童年。 城市裡的生活很是不同,沒有空曠的空間可以嬉戲,看不見山,看不見海,數不清的大小車,在街上奔馳著,排出黑黑的污煙。夏天想游泳,得到人擠人的游泳池,池裡的水,全都是經過消毒處理,帶著濃濃化學味道的水。 漸漸地,夏天不再是那麼值得期待的事了。有好一陣子,我好想念漁港,好想念豐仔,我一直記得要再跟他比一場彈珠。 往後的幾年,我斷斷續續地回過小鎮幾次,一樣的海風,一樣閃燦的陽光,但總覺得小鎮隱隱地不同了。大人老了,小孩長大了。那一排水泥平房,蓋呀蓋的,全都改建成了二樓、三樓的西式洋房,斑斕的壁磚,在陽光下看來炫麗搶眼。鄰家叔伯臉上的笑容,在當年那樣質樸的質素中,彷彿多了一點點說不出來的東西。 後來一次,在表叔公家聊天,表嬸無意間問我說,還記不記得小時候跟我很要好的那個豐仔,我說記得呀,他現在好嗎?表嬸說,豐仔到台北唸五專的時候,跟著人家嗑藥、飆車、混幫派,一次幫派械鬥中,被砍死了。 是嗎?表嬸說的是我認識的哪個豐仔嗎?是那個買了冰棒,會和我分著吃,每天比我早起,會在家門口等我一起去上學的豐仔嗎?我的思緒如飄帶,在強勁的海風中翻飛。 一旁的小表弟正玩著存錢筒,一個不小心,存錢筒打翻了,裡頭的零錢全都嘩啦嘩啦地掉了出來。 嘩啦,嘩啦,我好像聽見當年排在野台戲舞臺上,那一場未完成的彈珠賽,被時間的大手一撥,全都嘩啦啦地散落到地上,彈彈跳跳到不知名的地方,再也聚不攏。 黃昏。我在防波堤上坐了下來,海風吹來,把衣角揚起,能不能再多些陽光,這樣孩子臉上的笑容就不會老。 嗚嗚的船笛聲響著,又有船要入港了。看著進港的漁船,不知道今天是不是又有滿載的魚貨。港裡的船少了好多,鎮上的人大多都不捕魚了,年輕人紛紛到城市裡尋找工作,那些叔叔伯伯們,也就這樣鎮日與海為伍,到年紀大了,不能捕魚,船也就賣了。 青春已蒼老,再也承載不住夢想想飛的重量。。 我還記得小時候,我最愛到港邊,看漁船卸下一簍又一簍滿滿的魚貨,夜裡的漁港,被白熾燈照的亮晃晃的,整個漁港充滿了來幫忙的親戚鄰居,一片鬧哄哄的昇平景象。我總愛撥開覆在魚上的碎冰塊,不停地問媽媽這是什麼魚,那是什麼魚。新鮮的魚貨,鱗片上閃著細碎的光,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魚腥味,不斷把魚簍卸下船的叔叔伯伯們,臉上的表情疲憊卻又很愉悅。 在往後的很多年裡,港口的豐收夜,一直是心裡一幅氣味強烈、顏色濃豔的,故鄉的圖騰,在許多受挫的日子裡總是在心中默默支持著我,安定我無助的靈魂。那些個明燈晃晃的夜晚提醒著我,辛勤就有收穫的道理。我默默地記著,努力而小心地實踐著。 而小鎮上的人,卻在時光的長廊裡,一點一點的遺忘了那樣的信諾。 豐仔的爸爸,因為豐仔的事氣的中風了,豐仔一家,悄悄地搬離了小鎮。住在港邊的王媽媽,倒了鎮上五百萬的會,也不知去向了。改行開卡拉OK的李叔叔,和挺店的黑道起了衝突,人被打傷,店被砸了。 我看著這一樁樁有如肥皂劇一般的事情,在純樸的小鎮上幾番上演,忽然想起那些明燈晃晃的夜晚,是否只是我一次不小心欺惘了自己的夢境。我一直堅信的,不斷在毀敗,像是中空的琉璃,被歲月的大槌一敲,全都碎成細細的光點,閃呀閃,是那一場彈珠賽,閃呀閃,是明亮的白熾燈,閃呀閃,是我晶瑩的眼淚,飄散在小漁港的夜。 夜色忽然就襲來。正對面九份的山坳裡,亮起了萬家燈火。小時候,我總以為那是天上掉落下來的星星,每次問媽媽,媽媽都說,對呀,你要乖喔,不然就會像那些星星一樣,找不到回家的路。 從那時候起,小小的心靈裡,就有了不可言說的心事,那些忘了回家的星星,成了我心裡的牽掛,每回夜裡,經過窗台前,我總要望一望那些星星們,不知道它們是不是找到了回家的路。 現在,我長大了,知道了那些頑皮的星星,其實只是夜夜亮起的萬家燈火,可是怎麼,心裡還有著一絲絲未竟的牽掛,看著身後的,我的漁港小鎮,才赫然發現,故鄉,竟成了我的心事。時光的長鏡頭裡,滲不進光,歲月中的鄉景於是漸漸失焦。老人們的白髮,孩子們的笑臉,在海風中逐漸模糊、淡出,散成一片細碎的海霧。那些記憶中的鄉景,都成了閃閃的星星,在時光流替中,迷失了自己的路。 你聽過望海巷嗎? 那只是一個位在台灣北端的漁港小鎮,只是一座在時間洪流衝擊中,不斷模糊了景致的小鎮。 只是一個城市孩子,心中繫念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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