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余秋慧〈默劇〉
- 最後修訂日期:
毫無預警的,古紅的大瓦厝就這樣架起了靈幡。她與我僅僅三個月的親情,在那個夜晚終止,沉澱在躂躂的雨聲裡。傷心欲絕的男人懷抱我,跨出陳舊的門檻,丟下身後飄浮在一季秋葉裡的嫋嫋經文和煙縷,決心埋去某部分的愛與靈魂,等待傷痛過後的重生。
長姐如母,姑姑擔負起照顧鰥夫孤兒的重責,我們於是在臺北有了棲身之所。那兒,是繽紛而有著飽滿色譜的,而我是唯一粉紅的基調,寵溺,就如川水撲灌而來。我的世界自此潑灑出亮眼的色彩,是滿溢的幸福濺散而成;天使也為這光芒而來,敞飛著羽臂地舞,旋繞著帶來上帝所能給的極致的絢美。在那麼多的關心和愛裡,我自私地忘卻當初淒冷的懷抱,也許,隔絕就是從此開始的。他盲目的工作著,像是不知疲苦,夜裡同榻的是散落一地的照片。搖曳著昏暗光暈的斗室;狹長的木板床上,囁囁地爬著忘了埋藏的回憶,瀰漫著令人顫慄的潮溼冰涼。然而初學步的我,哪兒有體認悲傷的能力,我只知道他是我周遭的一部分,反正有許多人眷愛著我,日子,總還是快樂的。他於是很放心的,讓我自他手中完全飛去。就一個單純希望被愛的孩子而言,這一切是多麼令人驚懼的圓滿,而如此無缺的完美,竟像無能恣肆一宿綻顏的蘆上月色,迫不得在下一個星夜來臨前,消失無蹤跡。
六歲那年,蒼老佝僂的阿嬤再受不住老屋滿載的荒涼,她央求獨子回鄉。當日離別的畫面,我是沒有記憶的。然後,他再婚了。這一切似乎都與我無關,我們遠隔群山,連心也一樣遙遠。直到為了入學,他接我回鄉。我突然地身處異處──陌生的家園,陌生的新母親,陌生的小妹妹,陌生的他。我開始變得安靜,像囚在一個沒有光線的牢廄,只能在濃稠的灰暗中思念熟悉的面孔。我成一隻瑟縮的鼠,只膽怯地四處窺望;無助的流淚,但封閉的空間卻沒有因淚水而洗出一扇透明的窗,於是那一串歲月,只能永遠以灰色的形象存在於回憶了。童年,是很美麗的,我相信;但卻有更多的必須用一生去克服──那確是不堪回首的一段。
他總是安靜著,我們像上演一齣名為父女的默劇,沒有對白。僅有的色彩繽紛的劇碼,我只能藉此得到微弱的幸福──在一個暖暖風起的午後,陽光絲雨似地斜越陽台,暉映了滿地金黃。我坐在床沿無聲的啜泣,淚水霧溼厚重的眼鏡。他和我並肩坐著,兩道影就止在時間的流裡。他不發一語的摘下眼鏡為我擦拭,緩慢而仔細的。靜謐,那一刻凝結成永恆,雖無言語,我卻能感受久違的安心,可以釋放幼小的心靈全然依靠。另一個初夏的黃昏,他騎著隆隆作響的機車,載我至一處美麗的林子,是為了覓尋蠶食。在雜生的植物裡,有鮮綠的桑樹,他忙碌的採著,偶爾放一把紫黑色的桑椹在我手裡。在夏日慵懶的美麗裡,整株植物似乎都明亮了起來,我彷彿能見到葉脈中流動的水分子,像血液,擴散至每一處葉梢。他的臉隱沒在錯落的葉裡,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就在那一瞬,桑樹不再只是桑樹,整座林子幻成一種透明綠色的形象,是他在我童年記憶裡最鮮明而直接的象徵,柔和的,有著強韌情感的。
他知道我不快樂,所以再次鬆手,我終究是回到了熟悉的天堂。然而我始終沒忘記那個以沉默說著情感的人,單純地感激他給過的溫暖。直到我聽說當初的一場悲劇,我忽然什麼都明白了,如夢初醒。經過十八載春秋更迭,我愈發像是已死去的女人了,他們總是充滿感慨與憐憫,說我有著她的影子。我於是常呆立鏡前,想著:「這或許不是我,而是她以另一個軀殼活著。」她並沒有死去啊!她的生命在我身上延續了。而他因為幼女喪母,悲憐的沉默著;因為聚少離多,無奈的沉默著,因為我有著愛人的眉眼,他害怕的沉默著,不願再次想起曾經漫天冥紙紛飛的往事。他只好以另一種方式來愛我,將我送到一個沒有悲苦的世界,自己馱負積了千丈也無休止的悵惘努力著,滿心期望能以血汗彌補我所失去的。我很後悔曾有的質疑,以為他用金錢打造親情。在我試著瞭解他之後,終於明白他不過是找不到另一種方式證明自己的感情,以為除了物質之外就再不能給我更多了。他只是不懂,我不怪他。我知道他拙於言語,在我已有記憶的日子裡,他也不曾擁抱我,但是,我接受這樣無言的愛。
去年暑假,我回到家鄉,走向熟悉的舊市集。他木然的坐著,目光無目的矇矓的渙散 ,只織一片白芒芒的霧,霧裡的世界看不清。馬路上的機車,偶爾呼嘯著揚長而去,除此之外,午後的市集只有漫延在無盡呆滯裡的沉寂,不一定是全然無聲的,只是果凍一樣凝固的氛圍,爬牆虎似地延展開來,即使纏得人窒息,也無助於驅走四處竄飛的蒼蠅,只是讓隔壁豬肉攤的老闆百無聊賴的打起盹來。菜攤子前努力漾著鮮綠的蔬菜,和他一同等待了十幾個年頭,等待著歲月劃破沉寂的一刻。我站在他身後,看著他稀疏灰白的髮。它們不該掉這樣快,上回見面時,他還有油亮的髮。我第一次驚覺他生命消逝的速度,快得我來不及跟上,像即將敲滿的午夜鐘擺,就要落入新的輪迴。在他年近半百的歲月裡,有我的日子不到五分之一,我像青鳥一樣飛去,偶爾回到他身旁,像是一種點綴。然而,就憑著彼此相連的命運,我知道體內流著與他一樣的血液,
我一直覺得人不該只有一條臍帶,還有一條透明的,繫著給予生命的另一人,永恆傳遞著互通的氣息。這就足以讓我跨越恍若凍結了幾世紀的深谷,撫觸在他蒼桑形體之下的靈魂。於是我們開始對話,以沒有語言的方式。我相信自己是瞭解他的。阿嬤說我們的個性如出一轍,同樣安靜,同樣的不善表達。也因此,我沒有責怪的權力。如果因為他的沉默,我曾經受到彷彿孤立世界的傷害,那麼我的沉默於他,定是更加銳利的匕鋒。他一向覺得對我有所虧欠,所以以為沉默是我抗議與報復的手段。這像是一種控訴,我以封閉的心去吶喊殘缺愛的苦楚,聲嘶力竭。即便是沒有任何聲響,對他而言都是震耳欲聾。事實上,我只是惶恐,因為我也沒有說愛的勇氣。我,只能寫。綿延了五張信紙的字句,說出了所有的傷痛與感動,既然話語仍在休眠,我就用筆滔滔的說,從那一個慘怛的秋說起,一直到無法預言的未來。在某一個夜晚,我們促膝而談,除了一如往常的鼓勵,我記得沉渾的客家語調。他要我停止想念死去的女人,要我快樂的生活,他說,當初的一切,真的無能為力。我允諾會好好的活著,會有一個燦美的未來。在那一個街聲擾攘的夜裡,我們之間沉寂的世界,似有聲響漸起。
假期結束,我踏向北上之途。他依舊騎著隆隆的舊機車送我到車站。「快進去吧。」他遞過行李。我觸及他留下的餘溫,不知怎的,覺得手中的包袱沉重許多。這是我們之間的默契,在站前說離別。也好,這樣免去了等待分別的煎熬。我轉過身,步步踩著石階,步步踩著歲月,每一階是一段往事,交雜悲喜。我忍不住回過頭去,想再看一眼他的模樣,怕再相見時,他又要衰老幾分。他的表情沒有哀傷,只綻開一朵笑,是溫柔包容的氣味。他在階下揮揮手,催我進站。臨走前,我聽見身後低沉的嗓音響起:「到了臺北,記得打電話回家!」
我會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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