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柯瓊雯〈一株荷花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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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細綠彎曲的,連葉子都還沒有成形的荷花幼苗,伸出在左岸咖啡橘色的杯緣外。望著杯底那顆覆著苔似的,支撐這根細苗奮力上爬的黑殼種子,我愣愣地感受它陳訴的力量。起先它是懸浮在水中,軟軟的綠芽甚至不用依附杯壁便挺挺的往上長。事實上我十分納悶那是怎麼做到的?後來我想到一個自己都覺得好笑的比喻─它的芽,就像一根中間包覆著鋼絲的綠色麵條,既剛硬又柔軟。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我到底應該上哪兒去挖團爛泥回來呢?溪邊嗎?撐著下巴,我仔細想著天母附近有什麼可以挖泥巴的溪。室友很可愛的問我:「它一定要出“淤泥”而不染嗎?」我失笑了,我倒沒憶起這個成就它佳譽的特性,只是單純的想到它需要養份。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是嗎?我的嘴角不自覺的浮起一個怪異的微笑─它反過的意思就是說:原來表面看似“不染”的君子,底下也不過根植於一灘骯髒的爛泥而已─雖然我很快的拋開這個掃興的想法,荷花就是荷花,它生在爛泥裏就像蘋果長在樹上一樣天經地義,但是……啊,如果它像水仙花一樣,倒點水就能養活不知有多好。我計劃把它移到先前養魚的那個方形小水缸裡,等它長的齊全了─也就是有幾根肥肥的莖可以托住翠綠的圓葉子,葉間,再挺出一朵柔嫩的可以掐出水來的花苞,彷彿用秋日清晨的濃霧裹出的一般─然後我將在缸底鋪上那吐納著大海氣息的美麗石子,再添進幾條有顏色的小魚……這樣奢侈的畫面幾乎要讓我屏息了,在這個單調的房間裡,它奢侈的就像一片乾枯的黃沙上突然開出一朵豔紅的玫瑰來。
可惜這個美麗的幻想並沒有持續太久,那根光禿禿的綠苗恬靜的伸展在我眼前,提醒我連它會開什麼顏色的花都不知道哩。我就著檯燈,細細端詳它逐漸油亮的莖,就是這點初生的綠,盛載了屬於人的希望吧?我肅然的想著。它自己,又何嘗喜歡背負這“希望”之苗的沈重名義呢?它原來,也只是一個懞懂的生命吧?一旦被丟進水裡,就盡責的冒出芽來,連選擇不發芽的權利都沒有。這樣盲目而脆弱的生命,就是美好希望的象徵嗎?突如其來的擔憂,狠狠地吞噬我原有的喜悅,像一滴墨汁在清水裡迅速擴染一樣,我只能無力的凝視。這株弱不禁風的花苗,我怕等不到它花靨綻放;我怕等不到它翠蓋初鋪;我更怕明天一早起來,發現它已經乾萎逝去。
越是美好可期的事物,就越讓我沒有勇氣去奢望─總是習慣,用力揮舞現實的利劍,劈斬所有四處攀爬的、不切實際的藤蔓─所以你一定明白,越是璀璨似錦的夢想,就越讓我沒有熱情去憧憬。
我忽然想起齊尼克的〈鼓手〉。它敘述一群滿懷熱情希望的鼓手,毅然離開他們自小生長的城堡,去找尋屬於他們的土地,追求更快樂的生活。他們扛著長木,口袋裡裝滿穀子,浩浩盪盪的出發。一路上鼓聲震天不絕,而他們每到一處,就吸引更多抱著相同希望的人加入。於是這支尋找幸福的隊伍,長的看不到盡頭。人們只要聽著鼓聲,就能判斷他們往何處去。
他們翻過高山,渡過大海,逃過軍隊的鎮壓,經過一個又一個的城堡。死亡不斷地帶走這群為希望而活的鼓手,直到剩下少的可憐的幾個人為止。終究,沒有一片無人的土地是合適的,合適的土地,都吝於被分給他們。一天,他們站在一座美麗的城堡前,低聲懇求守門的衛兵讓他們進城去過活,但是年輕的衛兵們只是大聲嘲笑,然後把他們趕走。在薄弱而疲憊的鼓聲逐漸遠去之後,衛兵們互相訕笑的說:好幾年前,也有一群像他們那樣的鼓手,從這個城市出發去尋找更幸福的生活。然而大聲訕笑的他們,心裡卻有一種莫名的不快樂。翌日清晨,一名年輕的衛兵背起鼓,開始敲著那煽動希望的鼓聲。
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即使實際如我,也仍舊為那個遙不可及的夢想哀悼不已。僅管我並不想承認,然而有時候,我心裡就迴盪著那抓住靈魂似的鼓聲,它煽動全身的血液,翻騰地像奔動的蒸氣要推動什麼一樣─我不知道,是什麼制止了它?或許就如我預想鼓手們終會走向死亡一樣,總是一開始,我就下意識地選擇判它死刑。將死囚的枷鎖,牢牢套在夢想的脖子上。假使你問我為什麼?我會認真的反問你:你是走路時會昂首闊步的那種人?還是專注於腳下的路前進的那種人?我是走路時,會盯住腳下的路不放的那種,而且我一向只走事先想好的路線。如果,我竟在偶然抬頭的時候,捕捉到天邊的彩虹,我也會小心計算駐足的時間,然後重拾不變的步伐前進。我不知道,等在終點的是不是一個驚喜?可是我至少擁有它平穩又可靠的保證。
啊,小小的荷花苗,怕是妳要懷疑起這樣冗長的表白和妳有什麼相干吧?我答不上來,但是妳一定能體會:從春曉的第一瓣落花,直想到冬夜裏最後一片枯葉這類惱人的遐思吧?妳既盛載了屬於人的希望,我自然也就不能免俗。不過真要說起來,我可也盛載了妳的希望呢!因為妳的終身,正交付在我這樣一個人的手裏─我所謂的“沈重”,妳開始明白了吧。我所能為妳做的,不過是挖一塊泥巴回來,然後看看妳能活多久。
人的思維真是奇特不是嗎?前一刻裏,我還滿懷敬畏的領受那個奢侈的畫面,轉念間,我眼中熱烈的光彩已然褪盡,只隱隱地升起一份包藏哀傷的寧靜。我實實在在的辜負了「人類因夢想而偉大」這句迷人的話。
五天後,我盡責地帶回來一些泥巴。在清水注入水缸的時候,原本抹平在缸底的泥巴翻攪起來,混濁成滿缸令人嫌惡的泥水,我衝動的直想把泥巴撈出來洗淨。靜候了好一會兒,依然不見它有沈澱的跡象,室友說它怎麼看都像一鍋綠豆湯……沒辦法,只得將就了。我小心翼翼的捏起荷花苗把它底端的種子提出杯外,現在這顆不起眼的種子又冒出另一截綠苗了。一長一短的綠苗都是由同一處裂縫裏伸出,頂端捲著貝殼狀的葉子,裂縫處還多繫了米黃的二絲鬚根─這和我印象中的蓮藕有著相當值得沮喪的差距……。總之,我把它埋進那缸看似永遠也不會清澄的泥水裏,外加一隻抱卵的小蝦子。驚喜吧?我蹲在溪邊挖泥巴的時候,它就安靜的等在石頭邊讓我把它撈回來。荷花苗攀在缸邊顯得更纖弱了,而蝦子在泥水裏自然隱得看不見。我癡望了好些時候,心裏益發不安。這一缸混沌,不知何時才分得出清明的天地?也許等我看見的那一天,蝦苗正安守著荷莖;也許,混沌還來不及清明,生命已經遠逝。一切平靜如昔,這個單調的小房間裏,沒有開出黃沙上的玫瑰。而那缸勢必要倒掉的泥水,有凝視的人永遠也看不清的混沌。
臨睡前,我又不安的多瞧了它幾眼,害怕看見花苗有任何枯萎的跡象。霎時間,我突然清清楚楚的看見心底的渴望,看見滿缸盛開的生命,燦爛如虹∣又是那狂熱的鼓聲……停止!我心裏不安的尖叫,我不要在對著這缸什麼也看不到的混沌時,勾勒隱藏在其中的美麗生命;我不要在什麼都還看不清楚的時候,尋找飄渺在其中的美麗希望……我必須先看見,看不見,就不要期望。我沈默的凝視,渴望看出一點蛛絲馬跡來,當然,我早就知道我什麼也不會看到。
─我遺落了,心中隱約閃爍的光亮。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為了什麼?我已經遺忘。是誰說過:「昨日的悲傷,我已遺忘,可以遺忘的,都不再重要。」
明天,我會記起來嗎?我微微的一笑。小小的荷花苗,也許當我記起來的時候,我就會清楚地看見,看見隱藏在混沌中的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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