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林芝華〈她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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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視著她,夏日晚風徐徐吹拂,她穿著一件簡單的T恤、花短褲,雙臂撐在護欄上,對面住戶微弱的燈光,映著月,照著她,在牆上倒出一個淡黑色的影子,灰色的、纖細的食指和中指叼著一根煙,然後啣在唇上,深呼吸,手腕離開臉頰一段距離,中指和大拇指捏著煙身,食指輕輕彈落煙灰。
我知道,我沒看見的是,從她口中吐出的那一陣白煙。
因為,煙,沒有影子。
時間也沒有影子。
我這樣注視著她已經有多久了?在深夜時分她獨自抽煙有多久了?我注視著,她的雙眼究竟注視著哪裡?
不知為什麼,我感覺到,她是悲傷的。
她為什麼悲傷呢?
我記得,我第一次看見她時,她八歲,剛剛搬了新家,熠熠不安的眼眸裡看著大家庭中的每一份子,看著她的新學校。
她的爺爺剛去世,他們並不親,爺爺很早已前就在外頭養了另一個女人,聽說到死前依然和奶奶吵個不停,爺爺並不特別疼愛她,她模糊的印象是爺爺喝醉了酒,從外頭回來,分給了許多小孩糖果,並且抱著其中一個外孫女坐在藤椅上,那個小女孩不是她,所以她並不知道被爺爺抱著問喜歡什麼玩具的滋味是什麼,她也不是弟弟,不曾被爺爺載在腳踏車上買噴水槍,所以,在出殯那天,她並沒有難過的感覺。只是,看見二姑姑哭了,看見媽媽哭了,因此她也哭了,她哭的淅哩嘩啦,她告訴我,那是因為大家都在哭,哭,是正確又應該的事。
那時,她還不懂得悲傷。
新學校,事實上,她當時太小了,對於舊學校並沒有太多的留戀,有時她都會忘記自己是個轉學生,她長相不突出,成績不特別優秀,過著既普通又平凡的日子,直到,那個老師出現,她才知道自己是一塊等待雕琢的璞玉,比賽、得獎,再比賽、再得獎,又比賽、又得獎,脫穎而出,在眾人的讚嘆聲中享受著榮耀,享受著特權,然後,再從天堂跌到地獄,排擠、群體欺負、大玩「我不跟你好」的遊戲,她好害怕,卻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她嘗試著勇敢,卻一個朋友也沒有,她痛恨同學,卻又不得不屈從,她矛盾掙扎,表現的越優秀,傷害越是凌厲。她的爸爸為事業打拼的不可開交,她的媽媽光是打理面積約一百多坪的居家環境就快累垮了,她的父母一到假日,一個忙著打牌,一個忙著招待前來打牌的姑姑們,也許他們認為這並不是很要緊的事。
她擁抱我,流眼淚,我在她的眼淚中,踽踽而行。
那時,她還不懂得悲傷,只是痛,只是怨。
她開始上國中,依然優秀,交了幾個好朋友,以圓滑又巧妙的手腕遊走在老師與同學之間,她看著那些吸毒的女同學越來越瘦,說話語無倫次,上課頻頻打瞌睡,她看著那些自立幫派或加入幫派的男同學,打群架,勒索錢財,廣收乾弟乾妹,她看著那些只會唸書的好學生,討好老師,然後被其他人欺負。她只是看著,冷冷的看著,她知道自己需要什麼,該做什麼,她不再依附,學會站立,學會虛偽與鬥爭,她擋在被奶奶欺負的媽媽前,逆倫頂嘴,她以優異的成績捍衛著自尊,討厭那個親戚,就不理他。
只是,她卻不快樂,她猜忌每個接近她的人,她懷疑那些號稱真心的感情,她在一幕幕變換的場景中篩飾著真實與虛幻,夜裡她撕扯著假面具,白天又黏好戴上,然後,她慢慢的也分不清到底哪張臉才是原本,那個是她造出來的。
我時時刻刻跟在她的身後,只要她一停下腳步,我便躲在她的耳朵裡,聽著她的嘆息,有幾次,她握住我的手,我感到冷,冷意讓我茁壯。
那時,她還不懂得悲傷,她用恨,取代一切。
她首次面對競爭上的重大挫折,是因為考上了一所著名女校。當她瞭解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時,她的銳氣,從前對人生的憧憬,裂開一道痕,她獨自舔試著傷口,卻在眾人面前逞強,旺盛的企圖心燃燒著她的眼睛,讓她什麼也看不明白,太注重成績,太過保守,反而失去了許多重要的東西,現在回想起那段日子,她才發現,那是一片模糊、迷惘,比較鮮明的是她和親戚間的衝突,越演越烈。她總是想盡辦法要讓自己變的更強壯,臆測著、觀察著敵人—好像誰都是她的敵人—隨時露出高傲的表情。她越來越不在乎他人的評價,像隻撕牙裂嘴的小老虎,誰招惹她,她會毫不留情的反擊,即使自己一身是血。
我深刻的注視著她,她的叛逆,她的個性,她有時會回過頭,注視著我,很平淡冷靜的,我知道她想禁止自己餵養我,但是我也知道,她辦不到。
那時,她還不懂得悲傷,有時她會困惑、不知所措、腦中充滿盲點,但大多的時候她都裝出一副堅強的樣子。
她漸漸長大,對我忽近忽遠、若離若即,只要有人在她身旁,她就將我踢開,只允許我在某些時刻接近她,我每一次看到她,她便臥倒在我的胸懷裡,任憑我拍撫她的背,仰起臉,總會佈滿乾涸的淚跡,像裸露出河床上被曬乾的魚,傷痕累累。
過程中,她不曾間斷和父親激烈的爭吵—那個男人活的多麼可悲啊—她這樣向我嘲笑著她的爸爸。可是我知道,她有多愛他,她總是在他面前表現最好的一面,壓力再大,也不曾讓父母為她的學業擔心,只是,她的爸爸是個不懂得如何愛的人,他只相信金錢和權力,他固守著老舊的父權思想,認為他說的就是一切。隨著他的事業崩塌,他開始不合情理的維護作父親、作丈夫的尊嚴,高壓的箝制她渴望自由的羽翼。
她努力過,她從不曾停止傳達她的思想,她迎合他,滿足他好大喜功愛面子的習性,只是她越愛他,受傷越深,她付出的越多,越是凸顯回報的稀少,總是反覆,反覆的,爭吵、惡言相向、冷戰、妥協。
她勸告她的爸爸不要再持續地抽煙,一天抽完一包煙,對身體不好,又會讓子女吸二手煙。她的爸爸勃然大怒,拍著桌子說:我在認識妳媽時,就抽煙了。
完全不能溝通,她閉著眼說:多可笑,完全不能溝通的父女啊。
她開始覺得疲倦,尤其當我陪伴在她身旁,她總會用討厭的眼神瞪著我。
無法解脫的漩渦裡到底還藏著多少利刃?她這樣問我。
她有時歇斯底里的用尖酸刻薄的言語諷刺著她的爸爸,有時無法遏抑的淪陷在無盡埋怨憎恨中載浮載沈,有時卻又木然頹喪的反覆的聽著同一首流行音樂尋求平靜。
她又問我:妳的結局在哪裡?妳的盡頭在哪裡?
我無法回答她,於是她狼狽的哭了,我從來不曾像此刻如此接近她,因為她沒有力氣驅逐我。我依附著她,是她的手握緊拳頭,是她的腳漫無目的的遊走,是她的眼睛始終沈默的注視著,看著她的影子映在玻璃碎片上,想像若是切割在肌膚上會是如何的疼痛。
她恨我但卻離不開我,就像她愛她爸爸,又恨他;唉,她的愛不是過於強烈,就是過於冷漠。
那時,她還不懂得悲傷,她只想死。
並不是最初,也還未結束,以前,是為了讓那些欺侮她的人後悔,後來,是被太多面具蒙蔽的快要窒息,現在,她伸長了手,向她的媽媽發出求救訊號,才發現就算是如此愛她的媽媽,也救不了她。
那她的手,還能伸向誰呢?
心理醫生嗎?她將那些愚蠢的就診記錄在我面前燒了。
她失眠,封閉自己,她以為這次、這次她絕對能順利死去,卻發現求生的本能,以及恨意所培養出的強烈意志,讓她殺不死自己。
她該絕望還是慶幸?
她既不絕望也不慶幸,她覺悟,因為活著,所以只能盡力活下去。
某天醒來,她做了決定,她冷笑著用過去與回憶編織一條繩索將我綑綁囚禁起來。
她說她要關閉所有一切的感覺,沒人愛她,她就不再愛人,沒人對她付出,她就不再付出。她現實而講求公平,她自私但求利己,她不信神,她不信命,只相信金錢與權力。
只愛自己,只對自己付出,只相信自己。
她告訴我,沒有什麼東西是錢買不到的,而只要有權力,說出來的話,誰敢不聽?我撞擊著牢籠,但是那鋼鐵般築起的圍牆傳達不了我微弱的訊息,無力阻止她瘋狂購物,尋求物質,為她帶來外表的虛榮浮華。
她點起了煙,在牌桌上堆牌、推牌,毫不在乎的喝酒喝到醉,她醉了,看見鏡中的自己,才發現居然正在微笑。
她有多久沒笑了?
笑容,這對字除了虛偽、面具、人際關係之必要,居然還可以出現在啤酒裡!她驚喜的笑焰燃盡了白日的溫度,她揚起的唇角打翻所有痛楚淹沒了所有晴空下建物與人影。
我只能伸長脖子看著,在夜裡出沒,在月光下祈禱流星,在凌晨不停的按轉電視節目,是她的影子遲緩的孤獨的佇立於春夏秋冬,是她的影子蜷縮在角落顫抖,是她的影子點著香煙,吐納氣息。
我注視著她,她在煙燼即將灼到手指的時刻捻熄,將煙蒂甩落地面,煙味縈迴不去,融化了那囚禁著我的重重鐵柵與捆索,纏繞在我和她的身上,將我和她緊緊包圍,讓我倆緊緊依偎。
終於,我懂了。
悲傷啊,多麼令人熟悉。
就算是現在,她還是不懂得悲傷,只有,只有我,只有我懂,只有我懂得,只有我懂得悲傷。
原來,悲傷是我的名字,自我厭惡是我的衣裳。她用淚水灌溉我,用憎恨培育我,用憤怒砥礪我,用嗔怨慰藉我,讓我啃噬著她的心以饜足,我和她如影隨形、親密相繫,直到如今,她才驚覺自己創造了個什麼樣的怪物,卻為時已晚。她無法將我拋棄,只好隔離我。當她想起我時,當她需要我時,我就會在夜裡,在月光下,在燈火處,在電視機光線裡,守護著她的影子。
我注視著她,她突然笑了,她說:我終於懂得如何與妳共處,妳不用害怕,也無須驚惶,只要在夜裡,在夜裡,陪伴著我,這樣,我們就都不會孤單了。
於是,我也笑了。
原來如此,我們都不是孤單的,至少,她還有我,我是,她的悲傷。
於是,我也笑了。
原來如此,我們都不是孤單的,至少,她還有我,我是,她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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