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佳作
  • 適用身份:陳宜君〈寫給風中的浪人〉
  • 最後修訂日期:
J.K: 為了寫你,我哭了一整夜。只有被眼淚洗滌過的靈魂,才能保有真正的平和。 我時常在心裡幻想,什麼時候我會再遇見你,在你那麼決然的背離之後。是在馬路邊張貼的槍擊要犯佈告上,還是電視新聞裡播報的嫌犯姓名?亦是,就在偶然的路旁,驚見你的靈堂縹緲,而你在肅穆的照片中對我微笑?那個時候,在翻飛的白幡如雪花飄動的時刻,我會走進去,為你捻一柱清香嗎? 我想我是沒辦法寫你的。不死心的坐在電腦前面,顫抖了一個星期,最終還是棄絕而去。顫抖的不是我的雙手,而是我的心。在你離開的那一晚,我就已經把所有關於你的記憶都深深掩埋在記憶的墳塚,過了一年,懷抱著「揀骨」的心情,想要把你僅剩的一點記憶骸骨都收納在一個蔭乾的土甕裡,卻在用力鋤開後才發現,地底裡深埋的竟然還是一具完整的記憶。 多麼可怕的屍變,所以,我逃了。 逃回家裡,讓電視的轟轟聲槌打著耳膜,躍動的螢幕黏貼著視網膜,藉以掩蓋往事在腦袋裡爆炸後引起的轟然巨響。 人們都說,我瘋了。為什麼願意相信一個來路不明、背景複雜的男子。尤其是母親,把我徹徹底底的想成一個不潔的女子,認為若是兩者之間沒有曖昧的不正常關係,絕不可能這樣掏心剖腹的幫助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我總是沉默的表示不在乎,我想,我不在乎,就像被許多朋友質疑的時刻所流露的表情。我知道瘋狂的也許不是我的理智,而是我內在對希望的信仰,像一個愚忠的教徒一樣,苦苦相信神跡的降臨。 我不知道我的心裡隱藏著什麼,已經有了一個完美的伴侶卻還要追求瞬間的絢爛火花。有的時候我懷疑我會在這樣的細水長流裡一點點的老去,直到凋落的花瓣隨水飄零。縱使知道水中明艷的光亮只是幻象,卻依然抵擋不住強烈的召喚,用盡最後的氣力,像詩人投江撈月的執著,也像飛蛾不停撲火的熱烈,只求換你一季回眸的璀璨。 我想,你才是一隻真正撲火的飛蛾,提早看透了生命的無奈,所以情願讓火焰灼燒你的翅膀,在夜空中舞動,展示最後的淒美。你的身上總是有一種很濃郁的悲劇英雄的色彩。遇見我之前,你說你已一無牽掛,在凶惡的棍棒下生存,暗夜的槍聲裡搏鬥,把靈魂賣給撒旦,隨時準備無聲消失在這世上。漂 流是你的宿命。從出生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你的生命就注定了是一場悲劇,私生子的童年,複雜的身世,年少輕狂的荒誕歲月。生命的重重歷練讓你提早老化,現實的淡薄人情使你從不相信真心。你像一個風中殘燭的老者,褪盡了青年的意氣風發,羽化為風中的暮蟬。在晚霞漫天中,你叨叨述說著一生過往的回憶,似乎再沒有什麼能引起你的關注。還記得你曾說起提早立好的遺書,倘若有一天生命的火焰熄滅了,希望還能留下一點在人間的足跡。 是的,你的生命寄託在風裡。好幾個晚上你曾告訴我,今晚會有個特別的「任務」,吉凶未卜。你不肯透漏什麼,但是從你深鎖的眉間,卻可以讀出危險的程度。你深沉的世界是我從來無法探知的境地,你總是煙不離手,喜歡在雲霧縹緲中思考。你曾說過像你們這樣的人,應該絕情絕意、寡恩少情,也唯有這樣才得以生存。但好幾次當我拉著你的衣角懇求你別去,你還是不自覺紅了眼眶,在夜風裡輕輕吻了我的額頭後,消失在黑暗的盡頭。北風朔漠,只有我的哭泣是無聲的。 我們的世界相差迢遙,你是一個我從不能想像的世界。你的出現像一顆突然的隕石強力撞擊我的靈魂,我潔白的天空頓時飄滿了灰黑的煙塵。在這之前我以為你口中所說的事件都只會出現在電視上,這個世界美好的處處洋溢著幸福。但是當一把真正的黑星手槍放在我的掌上,我才感覺到這樣強烈的,沉甸甸的,生命的重量。送你回到基隆見你的「搭檔」,在暗夜的基隆港口,末班的火車剛剛駛離,鳴笛聲瀰漫在靜謐的空氣裡。我搭上一部陌生的車,任你送我回到台北。你的「搭檔」坐在前座,我聽見手槍分解「喀喀」的響聲,清晰的迴盪在狹窄的車廂裡。但我從不感覺害怕,不明白為什麼,卻一直知道你不會傷害我,甚至在必要的時候,你會以生命來護衛我。 夜色如墨,沿途寬闊的快速道路上幾乎沒有來車經過,你以超高速飆馳在呼嘯的風聲裡,彷彿也是你對世界的咆嘯。我的髮絲揚在風裡,思緒卻凝結在黑暗中。車箱裡流洩著悲傷的情歌,彷彿在為什麼做最後的哀悼。那一晚我鄭重拒絕了你,重重把你推出我的門外,你的眼睛佈滿了血絲,苦笑著回答:「我終究還是輸了,是嗎?」雖然笑著,表情卻像正在哭著。 從那之後,我害怕你的墮落也和我有關。日夜裡腦海中總是浮現著你的影像。 如果說有什麼撼動了我,我想是你眼睛裡流露的豐沛情感和哀愁。我只是在不經意間碰落了一顆水庫上的小石塊,整座大霸的洪水便轟然瀉下將我淹沒,無力抵擋。隻身在異地的生活,讓我養成了和影子說話的習慣。蓄養了一缸安靜的魚,和一屋子喧嘩的寂寞。從沒有想過,會有個人在清冷的夜裡為我煮上一鍋豐盛的火鍋、加班的日子催我回家享受一碗熱騰騰的宵夜,忙碌的一天結束之後看見煥然一新的家裡。端著碗,在霧氣蒸騰的時刻,冰冷的空氣也暖和了起來。而我聽見有什麼正在融化的聲音,在我的心裡。 你曾帶我回到你基隆的老家。一樣是在深沉的夜色裡,你不厭其煩的向我解說附近的地形、住在哪裡的朋友、你家裡的位置,以及兒時的生活。當時我的睡意已經非常濃厚了,苦苦撐著迷濛的雙眼,在機車後座造訪你口中唸唸不忘的家園。不過,你也像治水的大禹,路過家門而不入,匆匆掉頭奔馳在稀微的夜風裡。你說,曾經發願過,沒有成功,誓不歸來。那時刻,我揣想你是否會在心底輕輕的叩門,期待睡眼惺忪的母親前來應門? 你是太早長大的小男孩,從你母親起意將你送往孤兒院的那一天起就急速成長。孤單的童年,總是站在家裡的陽台上俯視底下附近的孩子玩耍;優異的成績,卻在國中後開始自我放逐。曾有一晚你向我展示身上所有的大小傷痕,二十三歲生命的搏鬥歷程,從頭至腳,幾乎沒有一處完整無疤。偶爾,你也談起那份曾經持續十二年的感情,在最後一刻破裂的感傷。說到傷心之處,透過燈光的折射,我感覺你的眼睛泛著晶亮的光芒。在那一刻我感覺站在我面前的似乎不是一個將近一百九十公分的壯漢,而是一個嚶嚶哭泣的小男孩。 所以,我希望能夠為你帶來快樂,像輕輕撫慰一個哭泣的小男生。竭盡所能的拋下手中的繩索想要將你從井底拉起,想要使你發現外面的世界其實春光明媚。我咬著牙使勁了所有的氣力,甚至不惜俯身臥在井邊,讓粗操的井壁磨傷了皮膚,滲出汩汩的鮮血,也不願放手。 你並非沒有傲人的技能。擁有一雙靈巧的雙手,所有的麵團在你的手上都能變幻成可口的麵包;你擁有縝密的思慮、聰明的頭腦和過人的記憶力,卻沒有發揮在適當的領域。環境養成了你的不認輸,亦不認命,一心想要一蹴可及,賺取大量的金錢。曾經一擲千金的浪盪歲月,讓金錢成為你這一生裡,無法擺脫的致命誘惑。 但我終究還是沒能拉起你,反而讓自己在筋疲力竭之後也跌入幽深的井底。 為你出門一趟後淋了一場大雨,害了一場病。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看點滴瓶裡的藥水緩緩滴落,流洩入我的身體裡。體內的高溫煎熬著我的肉體,冰冷卻凍傷了我的靈魂。蒼白的病房裡,只有窗外的雨聲滴答的對我呢喃,像在規勸一個蹺家的孩子一樣苦口婆心。我突然間領悟了,愛上風中的浪人,能夠相伴的畢竟還是只有自己的身影。影子綿綿擁抱著我,在寂寥的夜裡相偕攙扶著我回家。鏡花水月,詩人終究沒有再回來。 到基隆去找你的時候,心情是十分平靜的。很奇怪的是,那樣平和的心情像是去探望一位久違的老朋友,而不像是去追討大筆的債務。憑著唯一的一絲線索,找到了你曾帶我來過的家園,遇見了你的母親。你的母親看起來十分憔悴衰老,卻充滿防備。 她不願意讓我見你,因為認為這是多此一舉,來找過你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卻從來沒有成功而返的。她告訴我不該相信你任何的話語,以及你在家鄉聲名狼藉的景況。她的眼神堅定而悲涼,我只能不可置信的無言望著她。是什麼程度的絕望,才讓一位母親如此宣判孩子的死罪?偶遇你的一位朋友,也吐出相同的話語,他說,對於你說的話,百分之七十是不可信的。 基隆的天空陰沉灰暗,彷彿要下雨。 雖然提早知道了借給你的金錢沒有歸還的可能,但我依然堅持要見你,為此我不惜多勾留一日等待。你住在一個有著可愛地名的地方---暖暖,曾經因為這個地名,你在我的心裡也有了一個暖暖的位置。初次踏入陌生的土地,卻還能感覺異樣的親切,和妹妹漫無目的的在小鎮上走著,因為感覺到我的足跡也許重疊著你曾經的步履而感到欣悅。暖暖確實是個小地方,連火車站都沒有,只有一個小小的月台。我們坐在午後的月台邊,等待久久一班的列車,妹妹因為氣憤而不停的啃咬著手中的大麵包。蝴蝶安靜的在陽光裡翩翩起舞,盛夏的小鎮,木製的長椅上來了兩三個原住名朋友,背著吉他,輕快的彈唱起民歌: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難以開口道再見,就讓一切走遠… 再次見你的時候你顯得很煩躁,彷彿被窺知了一切顯的坐立難安。因為防備,你變的冷漠而強硬。繞了半個台灣來尋你,等待的是什麼呢?我怔怔的望著眼前的桌面聽你解釋,雖然並不相信,卻還是希望屏住氣息聽你說話。終於我開始哭泣,嗚嗚的掩面痛哭失聲起來,並質問你一再的欺騙。小店裡所有的目光都投射在你身上,你從驚慌的安慰到漸漸強硬的口氣,最後終於忍不住加大聲量咆嘯了幾句後,揚長而去在暗夜的風裡。 雨都裡開始飄起如細碎雪花的小雨,我打起傘盛接著上天的眼淚,漫步著走過異域的街道。 其實在你走後我便擦乾了淚痕,從此沒有再哭泣過。 看見你繼續過著放浪形骸的生活固然是心痛的,聽見你在情感上有了新的對象卻竟然叫我感到欣慰。我希望,你是不寂寞的,是快樂的。甚至我並不想哭泣,但是我知道那樣能激怒你,能讓我們之間所有的不完美在此畫下句點。這便是我此行的目的了。 回家的路上,陪同我前去的妹妹和朋友一路上不停謾罵著你,還搬出兩性相處的書籍,指責我犯了書上自以為是的錯誤。她們的聲音被掩蓋在火車隆隆的行進聲裡,模糊卻縈繞不去。我不禁想著:如果你所說的話只有百分之三十是可信的,那麼,我該如何分辨哪些是真實的,哪些又是虛幻的呢? 彷如一場賭局,我是豪賭的賭客,加注了所有的籌碼賭注一個光明的結局。如果,我在中途就放棄了嘗試、拋棄了信任,那麼,我又怎麼能夠知曉最後的結果呢?我想驗證我所信仰的真理,是否真實;我想知道在這一場人性良善和邪惡的對決裡,勝利的一方到底為何?雖然,我終於還是輸了。 揚長而去後的你,心裡在想什麼呢?是充斥著被誤解之後的悲傷,還是被質問的厭惡?在過去的日子裡,你像一個利器插入我的皮肉裡,打亂了我所有運行的軌道,讓我痛楚的無法安眠。而今你的決然而去卻又像突然的拔出,一樣感覺不適應。有人說,習慣是可怕的。在大樹樹幹的凹槽裡塞入一個廢輪胎,幾十年之後輪胎便被樹幹所包覆了,像樹幹的一部份。而我,是否也在不知不覺中,用血肉包覆了你,成為我生命中的一部份? 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以為我是恨你的,尤其是在母親的不諒解之後。父親命令我搬家、改換電話號碼,從此與過往的世界隔離。我不禁也期望我從來沒有遇見過你,記憶中從沒有這一段音軌毀壞的痕跡。你彷彿一艘水上的畫船,駛離了我心湖的水域,杳無痕跡。 我以為我是恨你的。無數的幻想旋繞在我的腦際,我想像再遇見你的時刻我必要狠狠的對你陳示憤恨,那時候你必定潦倒,而我必定成功美滿,以此作為在心底對你最深的復仇。 自從挖出了記憶的屍首之後,我卻常常不自覺在飛機劃過頭頂的時刻想起你,想念你曾為我細數飛機機種的夜晚。我想要知道現在的你是否安好?是否依然健在人世?走進書局裡,開始會對著成排美麗的卡片發呆,我想起曾經送你一個護身符,願它守護你平安幸福,你還帶著嗎?買了一張淺藍色的小卡片,上面繪著小天使在潔白的雲朵上遊玩,使我莞爾一笑。把它壓在書桌的一角,還沒有投遞的勇氣。 天明的時候,我沈沈的睡去了。曙光照進來,影子在我的身旁撫摸著我長長披散的髮絲。 J.K,下次的夢裡,我可以在雲朵上遇見你嗎? 願小天使永遠守護著你,我風中的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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