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陳宜君〈還在〉
- 最後修訂日期:
閔閔:
今天晚上,我在你沒有帶走的手機裡,發現了好幾封纏綿的短訊。
窗外是寒風淒淒的雨夜,豆大的雨點打在頂樓的鋼板上,發出乒乒砰砰的巨響。寒氣從窗縫裡無聲的湧入,不停簇擁到我的腳邊取暖。
默默的看完這些訊息,雨聲掩蓋了我幽微的嘆息。想要回到午夜的被窩裡,卻怎樣也無法入睡了。
閔閔,現在的高雄,天氣好嗎?你是否會躲在黑暗中的棉被裡,在四周此起彼落的酣聲中,和電話彼端的她互訴衷曲?這幾日你常常在熬夜,總是等到天都放光了,才肯離開電腦。白日裡,你睡眠不足的雙眼紅通通的佈滿血絲,就像可愛的小白兔。我以為你只是貪玩,想趁著年假把電動玩具打得徹底,到今天才明白,原來,你是為了陪伴線上的她。
你才剛剛回到部隊裡,幸運的錯過了這一波年後的寒流。現在的你,又能攜帶電話回營區了,只留下這一只舊的機子。幾個月前,軍中的大過通知書也靜靜的躺在這一張桌面上,和這支看似無辜的手機擺放在一起。你因為違反軍隊裡的禁令,私下偷偷使用手機,撥給心愛的她,而被氣急敗壞的長官查獲。殺一儆百,好不嚴酷。
大年初二的夜晚,當親友們正在排桌上喧嘩的廝殺之際,你和爸媽也正在屋裡的暗處僵持的對峙。那個時候你的背包還背在肩上,手裡提著行囊,全副武裝的準備出遠門。你說,和她相約,正在不遠處等你。
昏暗的小廳裡沒有開燈,對照著樓下的一片燈火通明,這裡的空氣一片死寂。你沈默的站立著,爸爸坐在一片的陰霾裡,只有媽媽首先發了難:「怎麼講都講不聽?那種女人,有什麼好?何必見面!」爸爸執意要見那女子一面,陪同你和她相約在餐館,誠懇堅定的表明自己的立場:「你們這樣的關係沒有未來,我們整個家族都不會允許的。…」你說,這是你第一次看見爸爸說話時帶著顫抖。
其實,爸爸擔憂著你的事,已經好一段時間了。好幾次,他用生澀的手指,吃力的盯著手機螢幕,想要打簡訊傳送給那名女子,表達他的憂慮。打完了以後,卻總要一再斟酌與遲疑,會不會不夠委婉?措辭會不會太過強烈?他小心翼翼的,怕刺激老練深沈的對方,更怕刺激身在軍中的你,只好把自己迂迴的心事折疊又折疊,收藏在這小小的手機螢幕裡,而終究沒能發送。
這幾天來,我時常兇你。在你夜半抱著電話低聲呢喃的時候,從被窩裡爬起,劈頭痛罵你幾句。一來是我過於敏感的神經無法在睡眠時忍受絲毫的聲音,二來,是有一股莫名的怒氣直逼上我的胸口,無法抑制。
我想我是真的氣了。在你對我說:「除了她以外,我無法再親近任何女人。」那副認真的神情之後。聽著你在電話裡和她的丈夫進行談判,儼然一副保護者的姿態一般,呵護一個丈夫並不疼惜的嬌弱女子。因為年輕,因為猛烈的愛,你把自己的性命和軍旅生涯作為一場豪賭,也把整個家庭陷入一場驚懼的風暴、兩難的境地。
但是你卻義無反顧。
習慣是可怕的。積年累月的滴水可以穿石,而每日數小時的電話也可以動搖你堅定的意志。現實裡的她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嫩白的肌膚、年輕的打扮。亮麗的外型令人傾倒,嬌媚的語音更令你著迷,你以為自己正追逐著美麗的蝴蝶。等到兩年以後,蝴蝶終於停棲在你誠懇的雙手上,你才發現存活在虛擬世界裡的伊人原來說了許多謊話,原來早已嫁為人婦,並長你一輪。她是一隻帶著糖和刺的蜜蜂。但你已是成癮的吸毒者,無法自拔。
因為陷落到愛裡,便使我們盲目了。滴水已然穿石,再也回不到從前。
閔閔,離家以後,我時常想起從前的歲月。想念小時候和你在田野裡鎮日的玩耍,滿山遍野的追逐蝴蝶和昆蟲。當時,我總是隨身攜帶著一個塑膠瓶,裡頭裝滿了各式各樣你為我捉來的戰利品,除了蟋蟀、蚱蜢和蝴蝶,偶爾,你也帶我去打毒蛇、釣青蛙和撈蝌蚪。還記得有一回,我告訴你,想要一隻正在花朵上打轉的蜜蜂,你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下手幫我捉了牠。正開懷得意之際,冷不防被蜜蜂螫了一記,手上腫起了一個好大的包,痛苦的蹲在草叢裡。
也許你已經遺忘了,然而這一段回憶卻被我細細的埋藏在歲月的泥土裡,因為伴隨著我滿滿的愧疚而始終特別鮮明。
兒時的你幾乎是個藥罐子,打針吃藥是家常便飯。個子特別矮小瘦弱,雨天的時候,撐起一把五百萬的大傘,幾乎蓋掉了你的半個身子,遠遠看去,就像一把雨傘長了腳在地上行走似的,好不可愛。也因為瘦小,同學特別喜歡欺負你,或在你的衣服裡塞水球,把你弄得一身濕,或在放學後找你惡作劇,每每讓你一身狼狽的回家,像個飽受虐待的小媳婦般扯著衣角哭泣。隔天,爸爸只好到學校裡為你處理此事,而我也奉命在放學的時候充當你的保鏢,遇見探頭探腦前來搗蛋的小男生,便一把將你扯到身後,叉起高腰:「不准欺負我弟弟!」
有一年,我們到遊樂場搭乘雲霄飛車。飛快行駛的列車在黑暗的空間裡激烈的翻轉,把身邊的你嚇得瞠目結舌,彷彿心臟病突發的小老頭一樣,身子一癱,便往座椅的深處蜷縮下滑。鄰座的我吃了一驚,只好一手捉著自己身上的安全帶,一手攫住面色慘白的你,深怕你跌落到幽深的黑暗裡去,好不辛苦。
你也特別的膽小,絕對不敢一個人到暗處去。兒時,夜半想要起床上廁所,總要把我搖醒,央我陪你去。微弱的燈光下,兩個瘦弱的身影戰戰兢兢,你緊張的坐在馬桶上,盯著虛掩的廁所門不停問著:「還在嗎?」我則一臉惺忪的回答你:「還在。」「還在嗎?」「還在!快點!」「還在嗎?」…
曾幾何時,你已經長的這樣大了。國中以後,你便負笈他鄉,而後一年一年的以我所驚異的速度抽長。還記得你即將離開家裡的那一晚,我沒有去送你,只是獨自坐在客廳裡,放任電視的嘈雜聲掩蓋汽車發動的引擎聲。我們從來都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情感,但是我知道,在南下的列車上,或是夜半的棉被裡,你一定也曾因為想家,而偷偷哭泣過。
上一回,我們到軍中去看你,換上一身挺拔的軍服,你彷彿已經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每天早晨的三千公尺長跑,在你的臉上留下太陽的吻痕;密集嚴厲的體能訓練,也把你從小虛弱的體質鍛鍊成剛鐵一般的堅硬。爸爸執意包下一整台遊覽車,帶領整個親族前去探望你,他想告訴大家,你已成為我們的驕傲,從今而後不僅是國家的棟梁,也會是家庭的支柱。我在陽光下抬頭仰望你,驚訝著你成長的速度,當你伸出有力厚實的手臂,向我們行一個標準的敬禮手勢時,我便明白,小男孩已經長大了。
前年,你和她相約到台北來參加跨年晚會,一路從桃園開車北上。原本該是浪漫美好的夜晚,卻因為在不知名的路口和機車發生擦撞而劃上破折號。電話裡你的語氣顯得很惶恐:「姊,撞車了,怎麼辦?」晚風呼號,整個淡水河河水彷彿都在我的眼前沸騰了起來,兩旁的景致與雀躍的心情都在轉瞬間的高溫裡融化、消失。遠道而來的情人似乎不悅於被這樣打擾,不停在我的耳畔叨叨絮絮的數落著你的不是:「這麼大個人了,怎麼這麼不小心?真是…」
在那一瞬間裡,我想起一則曾在電視上看過的新聞:一位大學生在籃球場上突然暴斃,他的母親悲痛欲絕。面對記者的訪問時,這位母親說:「最讓我感到難過的並不是他的死亡,而是當我一想到在他倒下的那一刻,孤立無援的躺臥在地上時的畫面。一想到這裡,我便感到心如刀割。」
只有最親愛的人受到苦難,才能使我們感同身受,甚至比當事人感到更加痛楚。
你迷路了,連自己在哪裡都說不清楚,只好焦慮不安的等候警方的到來。雖然我知道你並非駕駛,也未釀成任何人的傷害,不會有太大的麻煩,但一想到你病後初癒的身子在冷風裡瑟縮著發抖的情景,便彷彿有一把椎子敲擊著心頭一樣疼痛。腦海裡不斷縈繞著你告訴我的話:「姊,我好冷…」
然而,你在哪裡?我該怎麼幫助你?
終於,我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甩開了情人的手臂,抽抽搭搭的掩面哭泣起來。還在抱怨的情人受到了驚嚇,不知所措的看著我。過了許久,我才能止住自己的聲息,堅定的看著眼前的人,緩緩的吐出一句話來:「他是我弟弟呀!」
閔閔,在那一刻,我突然間看見了你,那個扭著衣角哭泣的小男孩。
我們都長大了,逐漸的,我們探索了生命中關於愛與憂愁的課題。但面對這些生命中的無解難題,我們真能懂得嗎?有幾次,我多麼願意支持你,在你面臨痛苦絕境與環境壓力的時刻。但我害怕,害怕你在雲霄飛車上將要掉落,而我是不是應該像幼年一樣緊緊攫住你?在我的怒意底下,隱藏的其實是更深層的焦慮。
閔閔,這一次,是你自己決定要捉蜜蜂了。如果我告訴你,蜜蜂有刺,牠可能會螫傷你,你會願意放手嗎?
不論如何,都希望能使你明白,我永遠會是那在門外等待著你的姊姊,在你恐懼或受傷的時刻,永遠回答你一聲:「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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